只是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
或许凶手会在老地方再度把案,被他逮个正着……
觉得她妨碍了自己的工作又如何?这个女人看起来就是一副标准纳税人的模样,比他更有权利待在这里。他已经有好几年不够格缴一毛钱所得税……
经过她面前时,展翼仍维持原来不轻不重的力度,没有多扬起一点灰尘。
贺千羽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紧盯着他低着头专注的身影。一双大眼中满是难解的情绪。
「先生。」她决心不再耽搁,客气地喊住了他。公园无论如何不是个过夜的好地方,冬天又已经来了。
展翼一开始没有理会,直到她又坚持地喊了一声,才疑惑地回过身看了她一眼。
「先生,你扫完地以后,还有时间吗?有没有兴趣赚点外快?我需要人手帮我发这些传单。」生怕受到拒绝,她又加上一句:「只要塞进公园附近住家的信箱就可以了。」
什么传单?寻找走失的小狗吗?前几日他倒是见过一只雪白的马尔济斯在园中徘徊,后来就没见着了,会不会进了其它游民的肚子了?
接过那叠厚厚的传单,他略微好奇地瞄了几眼。
倒没那么有趣,只是一则求才广告。
征业务经理。限T大国贸系毕业。三十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具精密机械相关工作经验……
挺乏味的广告。
他很快地看到最后一行。限天蝎座男性?
这不是开玩笑吧?!他读过那么多报纸的分类广告,从来没见过哪家公司找人,还限制星座的。
可那女人表情正经八百的,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
他敢说全台湾符合她的征才条件的人,十只手指头都数得完。这其中还在待业中的,恐怕只有他展翼一个人。
「我完全符合妳的条件,妳要不要雇用我?」他嘲弄地问。
「可以看你的身分证和毕业证书吗?」她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惊慌的表情。
意思是如果他能证明自己没说谎,她就真的要雇用一名公园里的流浪汉当她公司的业务经理?
这个女人不只是傻,还有点--不,是十分地疯。
或者她经营的是精神疗养院,免不了连自己都受了传染?
「妳的公司快倒了吗?」他不客气地问。否则怎么会病急乱投医?偏偏又开出这么离谱的条件。
天蝎座?
贺千羽自然也听出了他的意思。「鸿展是一家新成立的公司,有无限的可能性,只看你敢不敢接受挑战。」
「妳真的要雇用我?」他不可思议地又问了一次,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已经恶运缠身那么多年……
「如果你真的是天蝎座的话。」她答得肯定。
「这和星座有什么关系?」他好奇地问。她看起来不像是每天得看过报纸上的星座专栏,才决定穿什么颜色衣服的那种女人。
「我是巨蟹座。你不知道天蝎座和巨蟹座在事业上的相配指数,高达九十分吗?」贺千羽倒是答得理直气壮,似乎不觉得自己提供了一个可笑的答案。
展翼忍住反驳的冲动。女人是一种毫无理性的动物。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取笑她?她光鲜亮丽,而他消沉落魄。明显的对比,让他所有反对的话,都变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或者,多年前的那一天,如果他曾经留意过星座专刊,或许星座专家会建议他,当日大凶根本不宜出门。
那么,他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第三章
新公司提供的宿舍,高据十六层大厦的顶楼,面积足足有五十来坪。
整层楼总共只有两户,女老板和他对门而居。
屋子里该有的都有了,不必有的也一样不缺。包括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全套交响曲,和一组名贵的音响。
展翼在受雇当日搬进屋子,用预支的薪水买了几套上班族的普通衣服在衣橱里挂好。
原本随身的那只帆布背包,安置在衣橱底层。里面有几件换洗衣物,一把牙刷,一块香皂和一条毛巾。
当他被扫地出门的时候,可以立刻拎着就走,一点也不用收拾。
新工作很快就上手,新老板放手由他全权处理,她自己只管内部的会计和财务。后来他知道贺千羽是一名有执照的会计师。
而且是非常优秀的一个。
他们两人的确在事业上配合得天衣无缝,星座书一点也没说错。
公司除了贺千羽之外,其它的也清一色是票年轻的娘子军,个个才二十出头,学校刚毕业。
他记得第一天上班,走进办公室,放眼望去都是衣着入时、头发五颜六色的小女生。待得最久的,也不过比他资深两三个月。
她们没有一个认出他来,没有任何一双厌恶或是惊惧的眼神。
倒是爱慕和崇拜的眼神太多了点。
展翼忍不住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曾经有一位来访的外国客户,半是羡慕、半是取笑地说他真是艳福不浅。
若是那名金发白皮肤的维京人后裔知道……也会和他一样认定,女人只会给他麻烦。
或许不是故意。
那柔弱纤细的手轻轻一指,就足以使他落入地狱,万劫不复……
「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经理,你的咖啡。」田小安把咖啡放到他桌上,仰慕的眼神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略带忧郁的神情。
「谢谢!」他没说过自己喝不惯三合一咖啡。说起来太费事,十有八九担任总务的田小安会再费心为他去张罗他惯喝的咖啡豆。
对于女人,他只想敬而远之。
虽然有些祸事,是怎么避也避不开的。
田小安仍是立在他桌前,似乎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还有别的事吗?」他只好又问。
「经理,晚上的聚餐,餐厅我已经订好了。你一定要去哦!」
展翼一点也没有兴趣,可是也不好回绝。贺千羽为了庆祝他刚刚签到一笔大订单,要宴请全公司,他怎能不去?
「我会去。」
「经理,那我们有四个人,要搭你的便车,可以吗?」这只是礼貌上的招呼,田小安知道他不可能反对。虽然展翼总是和同事保持一定的距离,可也没有什么上司的架子。这四个名额可是全公司的女生,除了贺千羽之外,一个一个抽签得来的,不过四分之一的机会呢!
「好。」展翼干脆地点头。一个女人已经是祸水,四个呢?不过话说回来,总比只载一个人安全。
好歹真有什么事,他会有个明确的证人。
「地点就在绿园餐厅,你有没有去过?离公园很近。」
怎么会--没去过?那是一个他想忘都忘不了的地方。
田小安察觉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不禁担忧地问:「经理,你还好吗?」她知道展翼为了敲定那张订单,已经忙了好几个星期,会不会是太累了?
「没事。」展翼轻抚了抚额头,挤出一抹微笑,掩饰自己的心情。
不知怎的,那微笑看在她眼中,竟有些惨淡。
田小安很少见到展翼大笑。他的笑总是礼貌的,虚应的,没有一次是发自真心,似乎他认为世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他一笑的事了……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离公园不远,离地狱也很近。
展翼手中握着方向盘,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谈话声,一点也入不了他的耳。
车子在餐厅附近绕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停车位。
几个人鱼贯下了车。四个女孩子手挽着手走在他前面,他慢慢跟着。脸色和脚步一样沉重。
餐厅的生意依然很好,和数年前一样座无虚席。
贺千羽已经到场,正和坐她旁边的会计主任交谈。
展翼在她对面坐下,同来的四个女孩也依序在他身边就座。
看看所有人都到齐了,贺千羽招呼服务生开始上菜。
资深的女服务生端着大型的冷盘,自然而然的从男士身边上菜。展翼很快地伸手帮忙接了过来。
女服务生看了他一眼。
「展先生!」她惊喜地轻喊了声,「好久不见!怎么这么久……」她忽然想起当年那桩轰轰烈烈的强暴案,他在坐牢,当然不能来。「……没来?」她十分尴尬地把话说完。
「是啊!」展翼力持镇定地淡淡回答。她没有忘记他这个人,也没有忘记那件事。
服务生的脚步有点太匆促地很快离去。
「哇!经理,你的魅力也太厉害了,连服务生都逃不过。你是不是和她很熟?早知道就让你来订位,说不定还可以打折。」田小安拢了拢秀发,给了他风情万种的一瞥。
「小安,妳餐厅选得真好。这是杭州菜吗?好吃极了。礼拜五晚上能订得到位置,运气已经不错了。妳可别指望人家打折。反正今天我买单,用不着替我省钱。平常大家要是有看我不顺眼的地方,就尽量点吧!可以趁机报仇。」贺千羽开玩笑地说。
「贺总,妳好贼哦!妳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敢继续点菜?」田小安笑嘻嘻地埋怨。「那不摆明了真看妳不顺眼?」
「我绝对不会秋后算帐。」贺千羽赶忙举手保证。
「那好,我们就不客气喽!我让服务生再把菜单拿上来,大家尽量点吧!」
展翼沉默地看着她们嘻笑,在每一道菜上桌时尽责地尝尝味道。他在狱中已经习惯了简单的食物,对于山珍海味反而适应不良。
可是他不是习惯的动物。他永远不会习惯被驱逐,被当做过街老鼠。不论他已经有了多少心理准备。
「喂,待会儿吃完饭,有谁要和我去公园探险?」总机李冠伶吞下一口甜点,边问道。
「探险?」几个声音同时好奇地响起。
「拜托!只不过是一座市立公园,有什么险好探?」会计林明茹不以为然。
「明茹,妳太孤陋寡闻了啦!」李冠伶理直气壮地反驳。「几年前这座公园可是大大有名,出了好一阵子风头。」
「真的?」林明茹仍是怀疑地问。「该不会是--那里闹鬼吧?!」
「其实也满有可能,只是没听说有人见过。」
「是怎么回事?」林明茹心急地追问。「妳就赶快说嘛!」
「那座公园发生过一件大案子。」
「什么案子?」
「强暴案。」
「什么嘛!」林明茹失望地说。「只不过是强暴案!」
「什么只不过?那件案子当年闹得多大,妳们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好象是六七年前吧。」
「拜托!我们那时候小学都没毕业,哪有兴趣去注意这种连社会版都不一定上得了的小新闻!」
「还加上两条人命!」
「凶手一下子杀了两个人?」
「倒也不是。受害者的爸爸因为这件事病死了,那个被强暴的女生后来自杀。妳们说惨不惨?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很有理由在公园里徘徊,等着找出害她的凶手?」
展翼全身乏力地僵坐着,只能眼睁睁地听她们继续谈论下去。
「我想起来了。」记性特佳的一位同事回忆道。「这个案子我听我爸妈谈论过。可是我记得凶手当天就被抓到了,好象是姓展。那时候我正在读七侠五义,最迷展昭了。」
「哦!跟经理同姓耶!」林明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经理,你不会是那匹公园之狼吧!」她开玩笑地说。
「经理才不可能做这种事!」田小安不满地说。「刚刚妳没听到吗?凶手早就抓到了。」
林明茹吐吐舌头。「经理,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生气。哎呀!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真生我的气呀?人家跟你说对不起啦!」
「各位,」贺千羽终于找到机会打断他们的谈话。「就此散会,好不好?时间不早了。再待下去,我怕我真的会破产了。大家路上小心,再见。」
「贺总,再见!」林明茹走到她身旁,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妳叫经理别生人家的气啦!真的不是故意的啦!」
「别担心,没事的。」贺千羽安慰她,却安慰不了自己。
怎么可能没事?
待众人都定到餐厅门口,她开口喊道:「展翼,我今天搭你便车回家,好吗?我的车子进厂保养了。」
展翼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看她。并不相信她的车真的进了保养厂。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好啊。」他漠然应道,举步往停车处走去。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他的步伐大,走路又快,让贺千羽几乎跟不上。
进了车子,系好安全带,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她干嘛不直截了当地说开了?展翼不满地瞪她一眼。
贺千羽仍是垂着头,心事重重。
「到家了,还不下车吗?」他不甚客气地催促道。
「到了?这么快?」她其实一点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展翼打开车门,把钥匙交到她手上。「房子的钥匙等我把行李拿出来就还妳。」
「拿行李?」贺千羽楞楞地看着手上的钥匙,不解地反问。「你拿行李要做什么?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好好的?」他自嘲的回答。「我永远也不可能在那儿住得好好的。」天下之大,并无他容身之处。
「你可以的。」她沉着地回道。「如果你指的是她们刚刚在谈的那个案子,我早就知道了。你以为我会胡涂到把我的公司交到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手中?」
「妳对我过去的历史一清二楚?」他讶异地问。
贺千羽暗暗想着--比你自己都要清楚得多。
「我该佩服妳的勇气,还是愚蠢?」他颇觉不可思议。「妳居然敢把我这种前科犯放在一间满是年轻女孩的办公室?」
「是需要勇气,可是一点都不愚蠢。那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是你让这家公司一飞冲天。」
「妳就不怕我恶性难改?」
「那件案子,我查得很清楚,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我知道不是你做的。而且你从来没承认过,不是吗?」
可惜当初主审的法官,不是她。
他的一再否认,只是当庭得到八个字的评语--天性狡猾,不知悔改。
他的法官相信的是正气凛然的神秘目击者的陈述。他先受害者一步逃出公园,衣衫下整,酒气冲天,心虚地逃进自己的车中,就是一副有罪的模样。
楚楚可怜的受害者,声音颤抖,语气坚定,毫不犹豫地指着他--是他!就是他……
就是这个男人!
系着一条灰领带,上头有粉红色的船锚图案。他死了化成灰我都认得……
化成了灰,她都认得。全台湾的人,也都认得……
那条别致的领带,成了他绞架上的绳索。由一个弱不禁风、瞎了眼的女人,毫不费力地拉紧……
那个女孩是很可怜,可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留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