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可以问,我不一定要答。」他对于警方没有任何好感,自从多年前的敲门声之后。
「那我就什么都不说。」贺千羽当然也不喜欢警察。当年他们什么都不查清楚就把展翼送进牢里。白忙一场,也是活该。
这个世上,只有对展翼有利的才是正义。对他不利的,统统都是不义。
她只是展翼得了偏执症的爱人。
和她说了这么些话,展翼觉得十分疲累了。不只是身体上,更是精神上。分不清楚对她的感情,似乎样样都有一些……
他沉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她白皙的手臂上有些瘀青,医院提供的衣服宽宽大大的,掩住了她美丽的曲线--这个柔软的娇躯,在不久之前仍亲密的偎在他怀中。她疲倦的大眼满是愁绪的回望着他,像是还有许多话要说。
还能说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对她说些什么。索性闭上眼睛休息。在睡着之前,他又低喃了几句:「肩膀是不是脱臼了?请医生帮妳接回去……不可以拿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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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贺千羽没有再在医院出现。
既然确定展翼的伤势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她不以为展翼会想看到她。
况且展翼的公司也不能丢着不管。
她每天和医生通电话,钜细靡遗的谈论他的病情,医院里自然会有人去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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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手轻脚的拉开窗帘,薄暮的阳光温柔地洒满整个房间。
那个背影有点眼熟,却又不是他所期盼的那么熟悉。
「是妳?!」当她回过身时,展翼讶异又失望的喊了一声。
「你饿了吗?」韩婉儿把带来的食物放在床头柜上,一面问道。
「妳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欢迎之意。
「我……我……」韩婉儿手足无措,自己是来错了吗?明明是贺千羽通知她来的。
「她叫妳来的?」声音越发恼怒。除了那个又开始多管闲事的女人之外不会有别人。
「她?」韩婉儿一时失神,没想到这个简单的「她」指的是谁。「你是说贺小姐吗?没错,是她告诉我你受伤住院。」
她自己不想要了,烦了,就把他随随便便丢给别人吗?像是拋掉一个她觉得碍事的包袱……
「妳走吧!」他一点也不想见到韩婉儿。
现在他谁都不想见……除了那个可恶的女人,那个只把他当成责任的女人。
「翼……对不起……我知道那时候我不应该……」韩婉儿低声啜泣,说得断断续续,楚楚可怜。
展翼有点奇怪自己竟会无动于衷。以前他从没让她哭过,她会在他面前掉泪,通常的原因是一起看了一部感人的电影。
像是「铁达尼号」之类的。现在他清楚的记起了那时候她满脸泪痕,楚楚动人的模样。
他记得,却再也无法找回……那种爱怜的情绪。
她的泪水,只是泪水。H20加上一些盐份,轻易就可以在试管中调制出来。
贺千羽的泪水,也只是泪水。同样是H20加上一些盐份,还有许多许多的--愧疚……
同样都不是他想要的。
可是,他饿了,饿得饥不择食。饿得不想拒绝眼前并不怎么暖的温情……
而且,他爱过韩婉儿的。她也爱他的,从她那熟悉而爱恋的明亮眸子,他看得出来。
虽然她的爱情,并不怎么牢固。
旧情复燃不难的,贺千羽这样说过。
她希望不难,为了摆脱他这个沉重的包袱。
他也觉得不难的,假如他的心是空的……
「我想吃一点妳带来的稀饭,是鲜鱼粥吗?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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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掉的鱼粥,不论怎样精心料理过,总是有点腥。
「妳每天来这里照顾我,服装店怎么办呢?」
「本来就有请一位小姐和我轮班,这几天只好麻烦她了,你不用担心。」韩婉儿把带来的水果,仔细的洗好又切好,放在床头柜上。「吃点水果吧。」
展翼其实没什么胃口,只是她这么辛苦的又洗又切的,不吃有点对不起人。
他尽责的吃了两块,便住手。「其实妳不用每天往医院跑的,有二十四小时的看护会照顾我。」
「你不高兴我来吗?」她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难道他们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展翼有点不知该怎么回答。真话会让她伤心,假话又违背自己的心意……
他的沉默已经给了她答案。「我们不能重新开始吗?我知道,当初我错了……」
展翼很快的回答:「妳没有做错什么,只是……」
「只是过去的,无法重来?」她热切的抓住他的手。「为什么不能?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你的前科了,那也已经过去了,我们谁都别再提它。你以前爱过我,为什么不能再爱一次?」她怀疑的又加了一句:「难道你已经有了别人?」她不太相信,他坐丰时当然没有机会,出狱后呢?那位让男人女人都无法忽视的贺小姐……
可是,展翼住院,从不曾见她来探视过……
这更不合理了,如果展翼真如她所说的,是她公司不可或缺的人物……
「你的上司,那位贺总经理,怎么都没来看你?」
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展翼的眼光霎时暗淡下来。是怕他向她兴师问罪,还是认为她责任已了……
「翼……」韩婉儿把他的失神完全看在眼里。「你是不是……爱她?」她不想,却又不得不问。
曾经,他的答案是肯定的。现在,事实的阴影让他看不清楚了……
曾经,他也敢肯定的说,她也是爱他的。现在,他发现,她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用爱情以外的原因去解释……
「你爱她。」韩婉儿自问自答。她曾经是与展翼相知最深的人,可以看出他的每一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展翼无法否认她这句话。他的爱情给了一个错误的对象,没有留下什么可以给一个正确的人了……
「对不起。」他遗憾的说。贺千羽大概也会很为难吧!连他都摆布不了自己的感情,又怎能如她所愿?他没忘记,之前她是如何一心一意让他和韩婉儿死灰复燃……
韩婉儿最不愿意从他口中听到的就是对不起。
有很多事,是无法挽回的。当年,她并不是不相信他。但是,光是相信,却没有坚定的和他站在一起,是不够的。
她没有通过考验。或许,贺千羽比她幸运的地方是,她永远不必经历考验……
「她知道你的前科吗?也相信你的清白?」
展翼神色复杂的点头。他的问题就在于,她知道得太过清楚了。
「那我败得无话可说了。」
这种比较对韩婉儿是不公平的。「妳并没有败给谁,只是老天的……恶作剧。」
「我……我走了。祝你……幸福!」那是他应该得到的,他已经吃了这么多的苦。可是,他的幸福,已经是她没办法给的了。
他抬手轻轻抹去她颊上的泪水。「答应我,妳也要好好的替自己找个好男人,把他看清楚一点,要真的对妳好的。」
她如果把一个男人看得太清楚,还嫁得成吗?
「再见。」这是他去坐牢时,她来不及说的。到了今天,还是得说。
「再见。」
病房的门轻轻的开了又合上,留下满屋子清清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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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愈之后,展翼没有回公司上班。他拎着当初他带来的那个陈旧的背包,就这样离开原来的住处。
贺千羽开不了口挽留。他不想再见到她,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他怎么连公司都不要了?她早就悄悄把股权转移到他名下,那里有他无数心血,是他未来事业的根基,他怎么可以说走就走?
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去处。他夜里住在一家平价旅馆,白天就在公园里徊徘。
「回来吧!回来,你知道公司没有你是不行的。」贺千羽轻易的发现,他就坐在荷花池边的长椅上。像一只猫咪似的,懒洋洋的晒太阳,看起来十分轻松惬意,事实上呢?
展翼仍是安静的坐着,彷佛没有听见她的问话。
「不用担心再看到我,下个月我就回美国。公司也已经过户到你名下,由你全权负责,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把它经营得很好。」
「妳把公司当做是我的冤狱补偿金吗?」他的语调仍是冷冷的,眼中却有两簇火焰在燃烧,炽热地凝视着她。
贺千羽不敢抬头看他,耳中听到的是他冷淡的话语。
「我离开之后,房子和公司都留给你,那都是你应得的,是我害得你……」她愧疚得无法继续说下去。
可不可以把那些都留给别人,把妳留给我?他在心里问着,没有说出口。美国是一个比月球更遥远的地方,他见不着,也到不了。
那儿还有一个年轻有为、前途光明的未婚夫在等着她。
「不需要。」他断然回绝。「妳以为没有妳的施舍,我就会露宿街头,把自己饿死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嗫嚅的回道。「只是那样,我会比较心安……」
「好安心的嫁给妳的未婚夫吗?」话中终究掩不住浓浓的护意,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贺千羽猛然抬头,他还是在乎的吧?!除了怨恨之外,他……
「我……我没有要嫁给谁啊。」既然嫁不成展翼,她谁都不愿嫁。
「那妳为什么急着回去?」急着逃到一个让他见不到的地方?
「免得让你看见心烦啊!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和我哥……」她黯然说着。
真能全然没有怨恨吗?展翼并不认为自己能宽宏大量到这个地步。尤其贺千峻是一个他未曾谋面的对象,于是他的怨恨似乎只能集中在其中一个目标……
这对于贺千羽公平吗?当初她只不过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她是造成所有不幸的那个人的亲妹妹……
可是他真能这样放手吗?拿她怎么办好?一时难以决定。他只是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里,装做什么都没看到……
「我明天回公司上班。」他突兀的宣布。他们可以继续维持老板和伙计的关系,没有爱恨情仇,他可以天天见到她……
「那太好了!」贺千羽激动的点头。现在只要他愿意继续留在公司,愿意让她见到,她也不敢再要求更多了。
也许他真的会渐渐忘记……
可是,她怎么可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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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对谈起恋爱,像洗三温暖似的,忽冷忽热,让人摸不着头绪……
公司所有的人都奇怪事情的发展。
贺总?
展经理?
表面生疏客气多礼的称呼,却又总是趁着对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瞧人家一眼……好几眼。
好象把其它的人全都当做瞎子,让旁观的人只觉得滑稽又好笑。
「经理,快来,快来!」两下无啥诚意的敲门声之后,展翼的办公室门口没耐心的探进一颗头颅。
李冠伶偷偷摸摸的往贺千羽门口瞧了一眼。
「你麻烦大了,情敌都找上门来了。」
展翼不解的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情敌?」该不会是贺千羽的未婚夫回来了吧?!
李冠伶索性走进他的办公室,随手把门掩上。「我告诉你喔,有一个长得很斯文又很帅的男人在贺总的办公室里面,已经进去好一阵子了。她还交代暂时不接电话,也不要人打扰。女朋友都要跑掉了,你还悠哉游哉的坐在这里,真的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我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呢!他露出一缕难以察觉的苦笑,沉重的问:「不是那位美国来的周先生吗?」
「不是!这个可是正港的台湾人!中文讲得可道地了,一点洋味都没有。而且上次贺总让我看过他的照片,就是你回国的那一天,我……」
展翼等不及听她说完,立刻冲出办公室,连门都不敲的闯进贺千羽和方致平的谈话。
「你到底还要怎样?」他冲口而出怒问道,满怀戒心地挡在贺千羽身前。
贺千羽赶忙抓住他一只手安抚道:「没事,没事,他只是来问有关于我哥的事。」
「他都已经死了,你还想怎样?」
是啊!都死了,还能怎样?他的死既惩罚了加害者,也惩罚了受害者。
方致平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应该比我更恨他才对啊!」
展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相信千羽说的故事了?」他倒是宁可方致平别相信的好。自己已经捱了他一枪,也不在乎再多捱一枪。可是他要怎样时时刻刻保护得了千羽?
若是方致平觉得,死者光是死去还不够的话。
「她的确不太可能编得出这样一个故事,她的话我也都查证过了。对不起!那天我太冲动了。」
展翼怀疑地看着他,似乎在衡量他的话中有几分真意。「事情既然过去,就别再提了。」
「我也很感激你没有告我。」重伤害加上非法持枪,都不是轻易可以摆平的。
「我只是不想找麻烦。」展翼冷淡回了一句。「并不是为了你的感激。」
「我知道,可是难道你一点都没想到要翻案吗?」
展翼当然想过,却从来不曾向贺千羽提起。一旦申请重审,不论成不成功,受伤最重的,一定是贺千羽。
无冕王大人那枝惹是生非的笔,会写出的恐怕只有两个版本。不是「兄妹联手陷害无辜」,就是「贺女为了爱情,出卖亲情」。
无论哪一种,都会让她的名声跌落谷底。
那种滋味,他尝过的,怎么忍心让她也承受?
「我请教过律师……」贺千羽低着头,轻声回道。「他只回我四个字,盖棺论定。」
铁打的四个字,展翼倒是不像初听到贺千峻的死讯时那般在乎了。
上帝关了一扇门,会在别的地方另开一扇窗。或许这句话的确是有道理的。
有失才有得,虽然他也希望得失的过程不要太惨烈。
他凝视着贺千羽低着的眉眼,有一万句话想对她说。像武侠小说的描述,打通了任督二脉,从此海阔天空。
方致平悄悄的自己开门走了出去,留下若有所思的一对。
让一切到此结束吧!
就当展翼那一枪,是为贺千羽捱的。管它公不公平,就当债已经还清了吧!
终曲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的风铃声,清晰的传到她耳边。
贺千羽立刻抓开棉被,穿著单薄的睡衣,连鞋都顾不得穿,光着脚踩过冰冷的原木地板,奔向阳台。
他的身影在明亮的月光下,清清楚楚的,像一尊优美的雕像立着,仰头凝视着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