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修瞧他眼眶含泪,又要强挥慧剑斩情丝的模样,心头微微一悸,手掌拍上他的肩。
「你放心吧!仲臣这一回绝对是真心的,我跟你保证,你寒姊姊一定会幸福的。」
「最好是如此。」欢介一个闪身避开他的手掌。「还有你,少碰我!」
吴修愕然看著他气呼呼地拉远两人间的距离。这孩子,翻脸也太快了吧?前一刻还巴著他的说。
「你好现实。」
「彼此彼此。」欢介瞪他一眼,瞧见前头那对又边吵边跑地走了,连忙催马赶了上去。
「等等我。」至於吴修呢?他又想看戏、又怕挨整,跟在欢介一个马身後,远远地追著这一群有趣的人。
黄河疫区的惨况比之敖寒所能想像的更加惨烈十倍。
由於传出了瘟疫,附近各府县深恐疫情扩大,纷纷关闭城门禁止逃窜而出的灾民进入,以至灾民无处可去,只得在灾区流连徘徊,绝望地等待死神的降临。疾病、贫穷、饥饿、死亡……交织成一副活生生的地狱图。
「人称我『女神医』,然而这几年来,我到底做了什麽?」敖寒掩面低泣。在「百草堂」里舍几帖药、听人家赞美几句,她就尽了医道之责吗?天下病患何其多,她眼界低下才会自满自足,忘了再求上进!
谷仲臣温柔地搂过她的肩。「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我应该更早来的。」走过满目疮痍的街道,他弯腰抱起一个哭喊的孩子,约莫三、四岁的年纪,瘦骨如柴的,父母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只怕……「乖女孩,你爹娘呢?」
「娘娘被水冲走了,哇——」女孩哭得愈加凄楚。
「屏儿、屏儿……」一个同样瘦得不成人样的中年男人快步跑了过来。「对不起,她是我女儿。」
敖寒把小女孩交回男人手上。「她似乎是饿了?」
男人无奈地点点头。「我也知道,可是整条街都找遍了,也找不到什麽东西吃,就怕这孩子要跟著她娘一起去了……」
敖寒低著头,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她的包袱里是还有些银两,但又如何?这里已完全与外界隔绝了,就算有银雨也买不到东西吃啊!
谷仲臣揽著她继续往前走。
「为什麽朝廷不派人来赈灾?」她咬著牙问。
「不是不派,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从京城到这里也要几个月。」这就是现实,谷仲臣也无奈。
「难道就没人可以救他们了?」她抬头,盈盈泪眼里闪著祈求。
「你要我去做?」他举袖轻拭她满脸的泪痕。
「你做得到吗?」她拉著他的袖子,突然觉得他像神一样地伟大。
「并非完全不行。」他淡笑,执起她一小绺秀发凑近鼻端。「虽然我不是负责赈灾的钦差,可身为八府巡按,也是有几分权力在的。」
她紧捉著他的手臂,双眼灼灼地望向他。「请你帮忙。」
他微勾起唇角,双手用力将她按向怀中。「记得吗?我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不论是什麽事我都会帮你达成。」
敖寒背脊一颤,身子再次僵如木石。他对她是真心的吗?她不懂,她已经有丈夫了,虽然夫君早已抛弃她,但她生是谷家人、死是谷家鬼的结果却不会改变。这样的她,他为何还想要?
「为什麽?」
「我爱你。」他总是这样不可一世、目中无人。
「我并不漂亮。」她低叹,否则也不会被夫君抛弃
「不爱你的美,不爱你的娇,不爱你的钱……只爱你是你。」他坚定不移的话语一一撞进她心底。
她的脸又开始发烧,胸口热烘烘的。[现在我还不知道该怎麽办?」
「没关系,我给你一天二夜的时间考虑。」他伸手勾起她的下巴,炽热的一吻印上她的额。「现在我先去最近的一座城镇要求他们开府库帮忙,明天就回来,你再给我答案。」
呆愣地目送他离去,她一手抚著被他吻过的地方,好热、好烫,好像被他用烙铁烙了一个痕迹,一个证明他爱她的记号!
第八章
多亏谷仲臣手里那柄尚方宝剑发挥效用,附近各府县官员为免顶上乌纱帽掉了个莫名其妙,纷纷慷慨解囊大力支持援救灾民的活动。米粮、药材、衣物……如潮水般持续涌入,促使灾区的重建工作进行得越行顺利。
敖寒在一座临时搭起的蓬子里举行义诊,每看完一个病人,她的眼就下意识寻找那位好心大人的身影。而在这同时,同处一个蓬子里处理赈济公事的谷仲臣总会从繁忙的公务中抬头,对她徐缓一笑。然而,她俏脸抹著两点红晕,又继续看起下一个病人。
那一天,他虽说想要她一句承诺,但他并没有强制,以致让她把吐露实情的日子一延再延。
答案说不出口是一回事,事实上,她的心却早早迷失在他织就的情网中,渐渐不可自拔了。
爱一个人有这麽容易吗?就好像要遗忘一个人那样简单?她的心剔除掉「谷仲臣」,重新填进了「陈任忪」?
两条人影在脑海里晃过,蓦地合而为一——她悄脸煞白,重重地倒吸了口凉气,怎麽「陈任忪」的形象会扣上「谷仲臣」的脸?难道……她将他们搞混了,所以才会对「陈任忪」错起情悖!
「干什麽?又摇头又点头的。」工作告一段落,谷仲臣甩手摆头来到她身侧。「是不是我刚才笑得不够灿烂啊?那重新补过好了。」他弯起唇角,咧出一嘴白牙,那笑有些儿淘气、有些儿坏、但更多的是讨喜。
敖寒浑身一颤。记忆中小仲臣的脸孔又自动叠了上去,一俊秀、一粗犷,分明两样类型,却无端端合成了一气。她紧抿著唇,双手颤抖抚上他的脸。「为什麽……这麽像?明明不一样的啊!」
「寒儿!你在说什麽?」谷仲臣捉住她搁在他脸颊上的手。「什麽东西像不像?」
她水盈的秋眸里淀积著无数迷惘与诧然。「我……对不起……」
望著那惨白的愁容,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为什麽说对不起?你又想逃开我吗?」这是第几次了?在他以为好不容易终於碰触到她的心时,她又将他狠狠推开,迳自躲回心里那具龟壳里!
早知道她的心思这麽善变,他也不必费如此大的力气改变外表重新追求她,直接拉她进洞房不是省事多了—
她摇头,脸颊又浮现了熟悉的湿意。
从前她很少哭的,因为被教导女人要守礼;她也鲜少大喜大怒,只因她向来认命又认分。可在认识他之後,她掉的泪水比过去二十八年累积起来还要多更多;她扯直了喉咙骂人;在官道上与他拥吻……他令她破除了无数她原该恪守不违的戒条,她为他而改变了!
她明白这是动心的前兆,只是作梦也想不到促使她动心的原因竟是因为他的气质有几分肖似她恋恋难忘的——小仲臣。
因为她总是想著要回到过去那与谷仲臣两小无猜的童年岁月里,所以一旦遇到气质有些类似「小仲臣」的「陈任忪」後,她搞混了,错把怀念当爱情,这对他是何其的不公啊?他一直那麽用心待她!
「不许哭——」他勃然大怒吼了声。「你以为哭就能解决一切吗?」他大力扳住她的肩,不知是要摇醒她、还是摇散她好?
敖寒咬住唇,极力忍住那在眼眶中打转的泪,双肩在他的掌握中抖如秋风中的落叶。
[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拿你怎麽办才好?」他心疼地将她用力拥进怀里。「要我把心剖开来送到你面前,你才肯为我而坚持吗?」
「如果……」她怯然的低语在他怀里闷闷响起。「我的心中除了你……还另外住了 一人……你……你也愿意吗?」
「你还有其他男人?」不会吧?谷仲臣吓得下巴差点脱出原位。他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原以为她这一生就只有他了?到底是哪个混蛋男人又突然冒出来抢走了她的心?「是不是欢介?该死!他小你十四岁耶!」
她愕然瞪大眼。「关欢介什麽事?」
「你心里住的男人难道不是他?」她身边的男人除了他、欢介,还有谁?吴修……可恶!死王八,竟敢调戏朋友妻?他绝对不放过他的。
「欢介是我义弟兼徒弟,你想到哪里去了?」面对他,她总是很难冷静。
「不是欢介、不是我,那就只剩吴修喽!」真的是这个死王八!谷仲臣心里的怒火霎时冒了十丈高。「我去砍了他的头,看他还敢不敢跟我抢你?」
「笨蛋!」为了他,她又发火了。「我为什麽非喜欢吴修不可?」
「都不是?」他呆住了。她身边的男人也就这麽几个啊!还会有谁令她念念难忘?
「本来就不是。」她愠恼地撇开头。
「那到底是谁?」他想破了脑袋也寻不出第四者了。
「他……」她的视线转向遥远的南方,在偌大的杏林里有一座「百草堂」,那里养出了一个令她终身难忘的男人。
「寒儿?」以为她又要推却去,他焦急地在她身旁打转。
敖寒长叹口气。「我的丈夫——谷仲臣。」
他先是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後整个人像吃了炸药似地跳起来,暴吼:「又拿这藉口来搪塞我?」
「不是搪塞!」她回吼了句。「是真的,我……和仲臣,我们……」
发现她是真的困在过去走不出来,他心痛地发现原来自己伤她那麽深!
「我相信你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可不管好坏,那都已经过去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她摇摇头。「问题是,它没有过去。」
「什麽?」他差点咬下自己的舌头。难不成他易容改装的事泄底了,她此刻是在跟他兴师问罪?
「我……忘不了我的丈夫……」想起谷仲臣,她的心就揪结成一团。「我们一起长大,我……从小就喜欢他,一直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寒儿!」将她悲恸的神情尽收眼底,他不禁唾骂起过去无情无义的自己。
「我出身不好,是谷家的童养媳……在相公日渐成长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根本很难配得起他,可是我喜欢他啊!我一直约略了解我进谷家是为了当他的媳妇儿,可他不知道,他当我像姊姊,所以我……我也就拿他像弟弟般疼爱,我以为那些事等长大後自然就会明了,但结果却不然!我……其实那是我的错,是我自己故意不去点明他的盲点,我想多些时间学习,学当一个配得起他的夫人,可是……我还是失败了……」这是第一次,她在外人面前说出心底的想法,无法用言语表白的痛,她说得结结巴巴。
「这些话你为什麽不告诉他?」否则他也不会逃婚十年了,就算……他无法抛弃闯荡江湖的梦想,也会与她说清楚,不致伤她这麽深。
她摇头,纷乱的泪雨湿了满颊。「不可以说,我不能失了礼教……我已经没有良好出身了,又怎能言行失当,毁了谷家的名声?」
是谁告诉你与相公诉爱是失礼的言行?」他要把那个人抓起来打一顿,害他们夫妻吃了这麽多苦。
「书上都这麽写,女诫、女四书……都有。」做新妇的前一日,婆婆还送了她好几本呢!
「你信那个?」早知道他就烧了家里的书房,省得教坏她。
「娘说那是每个闺女都该遵守的。」
原来罪魁祸首是他娘,真是可恶!
「我告诉你,夫妻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彼此体贴尊重、互敬互爱,其他的都是狗屁,你一句话也不要信。」
「可是……男人不都爱听话的女人吗?」她不懂,他的言行举止总是狂妄而悖离礼教,这样真的对吗?
「别人我不知道,但只会听话的女人对我来说太无味了,我才不爱。」像现在的她,有情有爱、有血有泪才可爱!
「你喜欢我就是因为我不听话?」
「你还赏了我两巴掌,叫我至今回味无穷。」
这个人怎麽……好奇怪似!她拧起眉,却又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谷仲臣一手抱著她,一手来回抚著她柔嫩的粉颊。「寒儿,也许你觉得我很奇怪,可我就是这样,行事只求无愧於心、日子要过得自在快乐。其他,我什麽都不管。」
她娇躯虚软地倚进他怀里,他的胸膛又宽又厚,令她只想沈沈醉去,不愿再醒。
「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也很了不起。」
「呵!」他低笑。「既然你对我的评价这麽高,那就嫁给我吧!我保证给你幸福。」
「就算我忘不了……我过去的相公也没关系?」谷仲臣这三个字早融入她的骨血了,她只怕终此一生都要惦著他到死了!
「没关系。」谷仲臣、「陈任忪」还不都是「他」,有何关系?
「就算我会对你动心,是因为你有几分肖似我印象中的『小仲臣』……也没关系?」就怕没有一个男人会有如此好修养,能够容忍别人对他的爱是「爱屋及乌」。
「啊!」这问题倒真让他呆住了。
「你……介意?」她小心翼翼地退离他一大步,怕他会说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真相。
「不是。」他摇头、又点头。[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什麽叫我有几分肖似『小仲臣』?」
她为难地低下头。「就是……看著你,我总不自觉想起仲臣,把你们两个人叠在一起,所以……」
原来如此!他轻吁口气。或许是自己一些习惯动作招惹起她的回忆才会造成这等结果吧?说来说去,这全是他的错,怪她不得。
「我不介意,你想他也好、念他也罢,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两者都是一样的。」
「一样?」这可令她迷糊了,明明不同的人怎会一样?
「以後你就知道了。」他笑著打哑谜。当然他不可能改变外表一辈子,总得跟她解释的,但不是现在,得另寻好时机才行。[你的答案呢?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她羞怯地轻颔首;是没想过再婚,可他真的好好,好到她忍不住陷溺、倚靠上了他。
第二回的婚姻经过了慎思、两情相悦,应该会幸福吧?她想,心底还是存著一份说不出的惶然,不过既已应允,就不容她再退却了,现在她只能努力,努力让自己幸福!
「寒姊姊。」过了午时,还不见敖寒去用餐,欢介拎著食笼来到义诊帐篷,怕她又 忙得忘了去吃饭。
「欢介。」帐篷前,吴修拦住了他。「又有一批新药材运到了,你要不要去清点一下?」
「等一会儿吧,我先给寒姊姊送完饭再说。」敖寒的身子可不大壮,禁不起几餐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