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现在却把它拿来与我共享。”莎拉轻柔地说。萍妮的生活还有多少是她以
往不曾知道的?她好奇地想着。她一直以为这个朋友的生活像一本敞开的书,如今看来
显然不是这回事。萍妮有她自己的梦想与秘密,她的过去所包含的一切,或许远超过目
前的事业,莎拉却以为事业是她最主要的生活动机。
“因为你也需要一个庇护所,所以我愿意和你分享。当你需要隐藏或平静时,庇护
所往往变得格外美丽与美好。”
一股依旧清晰的痛苦突然涌入心头,难道她那么迫切需要平静来治愈内心的创伤?
她挤出一丝笑容。“这个庇护所怎么称呼?”
“只是一个小岛,我向来不喜欢替地方取什么梦幻的名称,那不属于我的作风。”
萍妮迈步走向卧室。“现在,让我们收拾行李。多带些毛衣、牛仔裤。海风吹上岸时挺
刺骨的。”
小岛和萍妮强调的一样荒凉,从空中俯瞰时,显得更加渺小。四周几乎都是岩岸,
只有向风的一面有个小海湾,一道纤细的码头像一只脆弱的手指,伸入狂涛巨浪中。
“没看到任何房子。”莎拉从缓缓下降的直升机往外窥探。
萍妮点点头。“在山坡后方,松树及辣椒树太密,从这里看不到。我想你会喜欢它,
我花了四年的休假时间整理及装饰。从陆地运家具到这个小岛上并不容易。”她做个鬼
脸。“商人用船只或直升机运货,如果没特别索取高价,那才是怪事。你知道吗?修理
窗户的女工竟然胆敢要求我赔偿,因为她乘船到岛上时晕船呕吐。”
“我可以理解,”莎拉喃喃地说,目不转睛地望着下方猛击岩岸的巨浪。“这里的
波涛显然和我平常所见平静的浪花不同。”
“的确不同。”萍妮回答。“这里的洋流诡谲难测,与一般海流逆向,所以别靠近
海边,好吗?”
“好的。”直升机降落在码头旁的岩岸边缘,莎拉满怀兴趣地四处张望。“我不得
不对你刮目相看,你真喜欢这类荒凉的岩地?”
“我爱它,”萍妮说得很干脆。“也很满意它。”她转向飞行员。“雷夫,在这里
等一会儿,我要把这些杂货送到屋里,弄好之后立刻回来。”
“让我来帮忙。”年轻的飞行员愉快地自告奋勇。
“不用了,”萍妮很快地婉拒。“在这里等我就好,我们自己可以料理一切。莎拉
只有一个露营袋要扛。”
“真希望你能留下来住几天。”莎拉抱起她的红色帆布袋,打开沉重的机门,跳到
地面。呼啸的海风刮向她时,带来全身的颤抖,扯乱她的头发。“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喜
欢在这儿独居。”
“屋里有架收音机和唱机。”萍妮跨下直升机,反手取出机内的杂货袋。“还有读
不完的书籍。你最好放松自己,用心沉思几天,或许也可培养出独居的嗜好。”
“我怀疑这种可能性。”莎拉抓紧袋子的提把,随着萍妮踏上蜿蜒的泥巴小径。
“这里太孤寂了,我喜欢四周有人来来往往的。”
“我知道,”萍妮投来懒洋洋的一瞥。“与人谈话往往比壮阔奇观更得你的欢心。”
她一脸肃穆地收回目光。“我不认为你在这里会觉得寂寞。”
“那么你错了,”莎拉说。“目前我最需要的是孤独。我不希望时间——”她突然
中断并加快脚步。“快到了吗?”
“马上就到。”萍妮回头注视筛过树林枝?的夕阳红霞。“过了山坡就是。”她直
视前方地说。“我猜你已经改变心意,不再怪罪乔顿了吧?”
莎拉一僵。“我不想谈他。”
“我也不想,可是事情总要解决。”萍妮泰然地说。“因为我已经改变对他的观点。
我信任他,莎拉。”
莎拉迷惑地望着她。“那么你是个白痴。老天,萍妮!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也会被他
蒙骗。今天上午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没多少,”萍妮温和地说。“确实没多少。但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饱受创
伤,莎拉。”
“很好,他活该。”莎拉咽口气,借机舒缓喉头令人难受的紧张。“他欺骗我,诱
惑我——”
“诱惑。”萍妮若有所思地说。“哇,多么古老的字眼,几乎像圣经上的用词。在
伊甸园里诱惑夏娃的是撒旦,可不是吗?”她露齿而笑,一面柔声说道:“『噢,你为
何如此诱惑我?』听来相当诱人。你眼中的乔顿是否如此?”
“不,我所见的——”莎拉危颤颤地吸口气。“嘿,谈这些事真无聊,算你对而我
错。那座火山爆发,并且一股脑地淹没了我未来的世界。现在我必须拾起碎片,继续生
存。你在这个时候扮演恶魔的辩护,实在不当。”
“我不是为谁辩护,只是认为应该让每个人下决心,做出自己的决定。”萍妮停顿
片刻。“就像我也做了自己的决定。我猜,我要设法解释的是——”她停止不语,彷佛
在搜索适当的措辞。
“你为什么让他说服你瓦解白警官的计划?”
“不,他不必说服我。”萍妮再度迟疑片刻。“我不放心让你单独留在这里,你需
要保护。”她已经抵达小山坡的坡顶,停下来等莎拉赶上她。“我相信他,莎拉。”
“你已经说过一次。”
“他向我保证。”萍妮瞧见谷底的某样东西,趁着莎拉的目光还来不及跟上之前,
匆匆放下手中的杂货袋。“我必须做个选择。”
“你在说什么呀?语无伦次的。”
萍妮对着通往谷底的小径点点头。“我的选择。”
莎拉目光一转,霎时觉得呼吸中断。“不!”她无力地说。“你不会对我做这种事。”
乔顿正大步地走上山坡,灿烂的夕阳在他乌黑的头发上投下一抹红光,他的脸虽然
看不清楚,充满无尽活力的步伐则是她异常熟稔的。
她拉回自己的目光,脸面对萍妮,可是萍妮已经勿匆离去。“萍妮!”
萍妮停住脚步回头远远地看她一眼。“你需要保护,乔顿一定可以让你放心的。”
“好极了,萍妮,他究竟说了什么,使你出此下策对待我?”
“他说,他宁愿为你而死。”萍妮简短地说。“而我认为他的确会的。”她说完就
跑下山坡,向远处的码头前进。
莎拉望着她的背影,目瞪口呆。萍妮当真丢下她与乔顿独处。“萍妮,等一等!”
丢下露营的帆布袋,像箭一样地冲下山坡。“你不能这么做……”
萍妮跳进直升机,砰地关上机门,对飞行员嘀咕了几句话,接着直升机离开地面,
缓缓驶离码头。
“萍妮,该死!你给我回来。”莎拉几乎扯破了喉咙大叫,她可以听出自己声音里
的惊惶。
萍妮摇摇头,送给她一个飞吻,然后靠向椅背坐好。
莎拉恨恨地握紧拳头,目送直升机逐渐爬升。
“你最好现在就随我回农场,海边的风凌厉。”
乔顿的声音很安详,近乎温柔,但是她听了却像中了弹似的全身僵硬。
她徐徐转身面对他。“你用了什么手段?”
“你是指我用什么手段让你的朋友相信我的确真心诚意?”他的笑容半苦半甜。
“我曾经说过,她是个观察入微的人,知道什么对你有利。我担保,我绝对没有设法欺
骗她。”
“你不必设法,欺骗是你的第二天性。”
他泄气了。“我知道和你争执没有用,反正你不会相信。”
“是的。”她的指甲几乎掐入掌心。“我很高兴你明白这个事实。”
“噢,我明白。”他不甘示弱地瞪着她。“我不妄想你对我或是对我的作法有什么
好感,但我接受这两方面的责任。”
“那么请你打电话给陆地,要萍妮派一架直升机来接我,我不愿留在这里。”
他摇摇头。“没有电话。”
莎拉此时才记起萍妮提过电话的事。“简直是发疯!我不愿意一个人和你住在这里,
乔顿。”
“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人,麦隆租了一艘游艇,明天早晨会带补给品到这里。”
“麦隆!他也参加这次疯狂的行动?”
“也许他比你想象中的更像我,至少他懂得谅解,并且能够与我心灵相通。”他把
双手插入斜纹棉布夹克的口袋里。“也许你认为我连他一起欺骗。在你的心目中,我彷
佛具有撒旦的口才。”
萍妮不久之前才提到夏娃被诱惑的事情,此时突然闪过莎拉心头。“比喻不恰当,
因为只有别人愿意听的时候,口才才有作用。昨晚那通电话铃声响起时,我就已经放弃
听你说话的权利。”
“我知道,所以我才去找你的朋友萍妮。你必须跳出那个陷阱,若不是我自己无能
为力,否则我是不屑利用其它有影响力的人。”他的嘴角扬起悲哀的笑容。“当然,这
又恰好证明你对我的观点。不过,你对我的看法如何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在这
里绝对安全,而我要确定你继续保持在安全的情况下。”他转过身。“我要回到屋里准
备晚餐,你想通了就来吧!”
他从莎拉身旁走开,转眼已经在半山腰上。莎拉望着他的背影,觉得愤怒与挫折汇
集成一条滚烫的热流在体内沸腾。“没那么简单。”她在他背后大喊。“如果我让你为
所欲为,不如去死。我永远不会再落到你的手掌里。”
他转身面对她,表情反映无限的疲乏。“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以为萍妮没有获得确
实的承诺会随便同意这种作法吗?我告诉她,我绝对不会强迫你。如果你信得过,我向
你做同样的承诺。”
“我不会相信你。”
“我也这么想。”他的表情变冷。“反正,这也不重要。”他顿了一会儿,随即突
然大声吼道:“去他的!不错,你的信任是很重要,但是少了它我也活得下去,只要能
保住你的性命,我可以忍受任何事情。你不能离开这个岛屿,直到朱利安不再构成你的
威胁。你在岛上的期间,我会比你的影子更靠近你。”
“你拚死也会的。”
他点点头。“也许我们两人都相当靠近死亡。”他转身再度开始爬坡,长腿迈出大
大的脚步,飞快缩短他与山头之间的距离,顷刻之间,阴沉猩红的天空,已榇托出他颀
长有力的身躯。接着他开始走下山坡的彼侧,逐渐消失了踪影。
莎拉伫立原地,感觉孤寂万分。海风似乎突然更加噬人,海浪扑击岩岸的沉闷声响
更加猖狂。她转身凝望大海,觉得自己此时像风、像浪一样的凶暴。如果萍妮在这里,
她会企图勒死她。萍妮怎敢让她陷于这种处境?乔顿与萍妮都把她当作小狗般看待。
呸,她不是小狗,她要运用脑力对抗他们。她唯一的弱点就是过于信任他们两人,
如今他们已粉碎了这份信任。乔顿曾经说过,失去她的信任无异使他获得自由,然而,
她却感受不到自由,只觉得苦恼、寂寞、内心空虚。她会克服的,她会学到与萍妮及乔
顿一样顽固。她要留在这里一会儿,凝望波涛汹涌的大海,设法忘却内心的狂乱,重新
振作自己,面对乔顿。
她一走近红瓦屋顶的农舍时,立即闻到葱与胡椒的扑鼻香味。她顺着香气穿过磨石
子地的门厅,走到屋子后方。乔顿正在煎锅里的拌料,他抬起头瞥她一眼。“你的手提
箱放在楼上的卧室里。”然后微微一笑。“它不比另外两个房间大多少,但是有私人的
浴室。晚餐十五分钟内准备好。”
“我没有投降,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但是我也不会蠢到一整夜在外面盘桓,就为了躲避你一个人。”
“你真敏感。”
“我打算离开这个岛屿。”
他继续搅拌洋葱与胡椒。“等安全的时候。”
“不,我不愿被人当作白痴小孩般看待。我不知道哪一点使你和萍妮认为我总是逆
来顺受,但是——”
“不是逆来顺受,”他低头注意煎锅。“是信任。我曾经说过,你太信任别人。即
使你认为我曾背叛过你,你仍然必须信任别人。你好歹得信任某个人,莎拉。”
“不,”她断然地说。“我已经获取教训。我会和你及萍妮一样顽固与猜疑。”
“不,你办不到的。”他抬起头,表情严肃。“你虽然希望自己能够改变,但是,
希望难以成真。你为人温柔、可亲又坚强,不会让我这种人扭曲你,或是使你脱离本性。”
“我不敢肯定自己往后是否依然温柔或可亲。”
“你会的,我敢确定。”他把煎锅放在小火的炉上。“我焙了一道好菜,如果你喜
欢,我可以用托盘端到楼上给你。如果你觉得最好远离我,我会谅解的。”
“我说过,我没有理由要躲避你。”她傲慢地说。“等我洗过澡、换好衣服,自然
会下楼的。”说完她就转身离开。
“今晚可躲不过我。”
她气愤地迅速回头一瞪。
他的嘴角露一抹幽默。“别那么担心,”他转个身说。“我是指洋葱。我爱吃得不
得了,记得吗?”
第七章
“我从来没看过你这个模样。”莎拉推开自己的盘子,仔细打量厨房餐桌对面的乔
顿。“又是另一场表演吗?”
乔顿摇摇头。“表演已经全部结束,舞台布幕也已正式垂下。”他站起来。“吃饱
没?我来拿咖啡。”
莎拉看着他横过厨房,双眉迷惑地皱在一起。今天晚上乔顿显得有点不一样。以往
显著的沉静依然故我,意志力更加明显,但是总觉得少了什么。她突然明白哪里出了毛
病。往日潜伏在每一个动作里的紧张不见了。“你……看来挺轻松的。”
他从橱台边转身,手中带着咖啡壶走回餐桌旁。“是吗?”他在莎拉的杯子里注入
热腾腾的咖啡。“我倒不觉得,不过,我猜你从来没看过我拋开绝望的时候。你说得对,
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像在舞台上演出。”
“绝望,”她重复一遍。“用这个字眼很古怪。”
“比古怪的感觉更难受,它令人浑身不自在。”他为自己倒好咖啡,把咖啡壶放在
桌上,然后坐回自己的椅子。他向后倚在靠背上,两只长脚伸向前方。“你从来没绝望
过吧,莎拉?”
她沉思片刻。“没有,我想没有。”她曾经抑郁不乐,甚至自感凄凉,但从来没体
验过绝望的锋利边缘。“我没想到你竟会有绝望的感觉,你一向控制得很好。”她咬紧
嘴唇。“包括对每件事、每个人。”
他端起杯子凑近唇边。“以前,控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唯有如此我才能避免自己
的世界粉碎成千百万片。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