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她逐渐对自己的“身分”有所认知,少爷是她的夫君、她的一切,即便他眼中没有她,她仍把他当神只一样尊崇、敬畏。
尊崇,是因为少爷虽拥有旁人望尘莫及的家世财富,却从不恃才傲物,让她打从心底佩服,还有,少爷曾舍身救过她呢!
敬畏,是了解少爷和她这个小孤女,根本是天与地、云与泥的差别。
现在,即便对他的尊敬已转变为不可自拔的倾慕,但两相遥不可及的距离,仍教会她不该有任何奢想,对於他的冷淡,她能理解多了。
可是无论少爷如何待她,她都会倾一生心力照顾他,除非是少爷不要她。
也许少爷也认为她不配当他的妻子吧……
不知怎么的,栀儿喉间尝到了些许苦涩。
她仰望天河,满天星子落人满载惆怅的眼,不觉吟哦低语:“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少爷过得好不好?没有再犯病了吧?此时也和她一样,望著相同的星空么?
将纸鸢高举过头,想像纸鸢飞过清浅天河,传送只能深埋於心的思念。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娇蛮的嗓音从栀儿身後传来,有只手不客气地夺走她手中的纸鸢。
“小姐,您瞧,是只破烂纸鸢!”抢夺纸鸢的,是娇嗓主人的侍女冬青。
栀儿从石阶上匆忙起身,回过身一见是施咏蝶主仆两人,生畏地低下头,又著急探眼希望能拿回纸鸢。
“纸鸢?拿来。”
身披贵气紫貂裘的施咏蝶,看栀儿一脸著急:心中浮现快意。当她看清这是当年慕容湍送她的纸鸢,一股玩具被人占有的妒愤直升而起。
“说,你怎么会有这只纸鸢?”她记得,当时为了掩饰是自己叫杜栀儿爬树捡回纸鸢,害杜栀儿摔下树的事实,还让杜栀儿在慕容湍面前背了黑锅。
“小姐不想要,所以奴婢将它收了起来。”栀儿垂首照实道,而後又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小姐,既然您不要了,可以把纸鸢还给奴婢么?”
“还给你?你凭什么资格拥有湍哥哥的东西。”美丽瞳眸进射出不悦,姣美菱唇随之勾起冶笑,施咏蝶将纸鸢扔在地上。“冬青,踩烂它。”
“是,小姐。”冬青抬起大脚丫,用力地朝纸鸢猛踩。
我踩,我踩,我踩踩踩!
“不,不要……”
栀儿心口一紧,想上前抢救纸鸢,却被施咏蝶吓止。
“你想做什么?我叫人跺烂的是‘我’的玩具,你闪一边去!”
於是,栀儿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慕容湍亲自拼贴彩绘、又从火海救出来的心血被毁,冬青海踩一下,她的心就痛一回,眼角逐渐泛出无能为力的湿意。
反观施咏蝶,见栀儿愈是心疼,心中那把妒火却不熄反生,於是上前掴了栀儿一个耳光——
啪!
响亮的巴掌声在寂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连冬青都吓了一跳,脚丫停在“尸骨不全”的纸鸢上方不动。
火辣辣的痛觉自栀儿颊上散开,她吃痛地捂住脸,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招惹施咏蝶,施咏蝶瞪她的目光就好像在瞪仇人一样……毫不留情。
“杜栀儿,你最好搞清楚自己是什么身分,就算你是湍哥哥的童养媳又如何,你根本配不上湍哥哥,也不配拥有他的东西!”施咏蝶狠厉道。
自从由慕容府下人口中得知,杜栀儿是慕容家买来替慕容湍冲喜的新娘,她对杜栀儿就嫉妒得要命,这个没钱没势的小孤女,有什么资格嫁给慕容湍!
“再说,湍哥哥五年前会离家,泰半是因为被你逼走,他根本讨厌你、不想娶你,你不能走,所以他走。我没说错吧?”
见栀儿瑟缩地站在原地,和主子一个鼻孔出气的冬青,恶意推了栀儿一把。
“回话呀,我家小姐问你话,还不快说!”
施咏蝶指明的事实,宛如回程的沉重车马,又把栀儿缩在心底的自卑再度辗过一遍,重重辗过。
“小姐没说错……奴婢从不敢奢望少爷怜疼……”
“还满有自知之明的嘛。”
施咏蝶自信她的美貌绝对超越杜栀儿,加上她与慕容湍门当户对,慕容湍又待她极好,所以即使慕容湍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她依然勤於来访向老夫人间安,现在连老夫人都有意要促成两家婚事,而她坐上慕容家少夫人的宝座是迟早的事,谅杜栀儿也坏不了她的美事!
“好心告诉你,只有我家小姐才能成为慕容少爷的元配妻子!”冬青的气焰会这么高张也无可厚非,她早就认定她的主子将来是慕容家的女主人。
“冬青,你太多嘴了!”施咏蝶甩眼轻斥。“不过,既然冬青都说溜嘴了,多你一个知道也没差。老夫人有意要我嫁给湍哥哥,你怎么也不可能跟我比,懂么?冬青,咱们走。”她朝木然的栀儿冷哼了声,才款步轻栘离开。
“哼!”趾高气昂的冬青,也跟著用鼻孔对栀儿大大哼一口气,甩头追随主子。
栀儿蹲身拾起地上残破不堪的纸鸢。
她将纸鸢牢牢抱在胸口,藉以掩饰心口传来的疼痛。
只是,已经分不清心口的揪疼,到底是来自於施咏蝶所说的话,还是因为毁坏的纸鸢……
第六章
冬日初升,晨光熙微。
一道硕长身影,踏著沉稳步履走入寂静的院落。
回到熟悉的居室,来人环顾四周,人眼所见均窗明几净,不惹一丝尘埃,连摆设也都原封不动,维持他离开前的原貌。
显然,就算他不在府中,也有人勤於洒扫此地。
忽地一阵细碎迟滞的跫音由远而近传来。
天刚亮,会是谁?当他警觉地回过身,一道木头的坠地声跟著响起——
砰!一个装水的木桶在他面前翻覆,水洒了一地,房内霎时成了水乡泽国。
双手提著水桶的女子才踏入门槛,乍见房内之人时,白皙无瑕的俏脸写满了震惊,圆瞠的明眸里尽是不敢置信,粉唇因讶异而微启,於是……忘了手中的水桶。
他——
“不认得我?”他倒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一身鹅黄色衫裙的她,比起五年前长高不少,身材虽然依旧纤细,但已不见稚气未脱的模样,敦他一眼就认出她的,是那对黑白分明的水眸,仍旧宛如两泓清池的眸……即使远行也依然牵扯著他心魂的眸。
闻声,栀儿又是眨眼、又是揉眼睛,最後还用力拧了自己脸皮一下。
唔,会痛,不是错觉……
他的身形更为挺拔轩昂,面容更加阳刚慑人,也比以前黝黑了些,而那俊凛不凡的五官与低沉不羁的嗓音,确实是——
“少爷……”她眼眶一热。
这一刻她深深体悟到,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就一赵相思的旅程来说,好似走了一辈子,那么远……
少爷回府了,就站在她面前。面前……
栀儿倏地垂首,没忘记慕容湍有多么不情愿看到她。
“在我房里留一滩水,你想去哪?”他沉声唤住一脚已经伸到门槛外的人儿。
水?她定睛一看,恍然意识到自己制造的混乱——
哎呀!“是栀儿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她惊得收回脚,惶然跪地,赶紧用抹布吸起地上的水,把水拧回木桶中,就连裙子脏湿透凉也浑然无觉。
她的迭声道歉让慕容湍想起以前。
栀儿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柔顺模样,深怕他因她做错事而赶她出府;但始料未及的是,最後反而是他放逐自己,离家五年。
五年前的他,深深对自己被摆布的命运感到不平,同时也对她在他心底所掀起的狂涛巨澜感到气愤与迷惘,当时,他有种被自己背叛的感觉,对自己深恶痛绝。
没错,他之所以痛恶自己,就是因为无法否认栀儿对他造成的影响,早巳让他在不知不觉间习惯有她的日子,而他无法跟这样的自己妥协!
於是,他藉口游历江南而离开了。
原以为远远逃开,就能阻止吞没他理智的矛盾继续扩大,但没想到栀儿的好却在他心上愈显清晰,她的善良及固执总会在不经意时,占据他的脑海——
他曾在杭州街上看见孩童吃著糖葫芦时,不经意的想起她;曾在川蜀最有名的墨坊看见印刷成册的书籍时想起她,曾在桂林水畔看见少女戏纸鸢时想起她;也曾在面对一大片栀子林时脑中只有她;即使他百般抗拒、试著把那双清澈大眼从心版剔除,但仍旧失败了。
愈来愈深的困惑,致使他不得不正视秦啸日说过的话——
栀儿注定得伺候你一辈子,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你不觉愧对栀儿?她是你的媳妇已是既定的事实,何不接受它。
或许就是因为栀儿的好,他才深觉对她有所愧疚,始终无法忘却这个压在肩上的“责任”,所以他选择面对注定的事实,回到有她的地方,不再逃避。
既然逃不了一世,但逃了十年,也够了!慕容湍讽刺地想。
“起来。”他皱眉拉起跪在地上的人儿,扯入怀中,忽然觉得她把自己当成下人的样子很碍眼,既然决定娶她,她不需要再把自己定位得这么卑下。
是,他会娶她,只不过,他们的夫妻情分仅止於义,没有别的了。
栀儿背脊僵直,眸光紧张万分地定在他的襟口,不敢乱飘。
和少爷靠得这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风尘仆仆的沙尘味、感觉得到他身上的体温,虽说很暖和,但她好不习惯……
“想说什么就说吧。”他记得栀儿刚入府没多久,还很聒噪地盯著他把苦药喝完,何时开始,她变得如此自卑怯懦?
他明白,这都是他造成的,让无辜的她成了他迁怒的对象。当下,慕容湍的心情如凌乱的丝线般纷杂,他不觉收紧双臂。
“地还没拭乾……”她脸颊发热,呐呐道。
男人的身体都这么坚实,还是少爷的格外不同?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衣下阳刚的线条——天啊,她是个闺女,不可以想男人!但少、少爷怎么愈抱愈紧哪,她觉得自己热得都要融掉啦!
“少爷……能不能放开栀儿,栀儿要擦地……”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手中不盈一握的纤腰,仿佛一折就会断似的,慕容湍的剑眉不悦地攒起。
啊?栀儿呆楞了下。“有……有呀。”
“有?怎么不见你长肉。”他挑眉。这年纪,女人该长的应该都长齐了吧。
呃?顺著他的目光往下看,一团火蓦地窜上她小脸,热上加热。
“那个、那个……穿著厚衣看不出来……”天啊天啊,她在胡言乱语什么呀!栀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是么?”他将她胸前的柔软更加贴近胸膛,以感觉取代目测。
“少少少少爷——”她方寸大乱地低喊。
“不必紧张,你必须习惯我们之间的亲密。”他俯下俊脸,不带感情地在她耳畔道,就像谈论天气一样。
浑然的男性气息拂上她颊颈,惹得栀儿又是一颤,当他含住她巧润的耳珠强势吮吻时,她恐慌得颤抖挣扎。
“少爷,不要……”他略带侵犯的冶漠眼神让她感到害怕。
察觉她的抗拒,慕容湍抬首看见她畏惧的神情,嘴角陡地沉了下去。
“我是你的谁?”
“少爷是栀儿的主子。”她抖瑟道。
他长眼一眯。“还有呢?”
“少爷是栀儿的……亲人。”
“如此而已?”
“少爷也是栀儿的——”她陡地咬住下唇。
“以後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她可以么?总觉得少爷好像有哪里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栀儿仓皇地盯著慕容湍看,惊颤水眸漾满好多迟疑和小心翼翼。
“说话!”慕容湍恼道。他是否该庆幸自己以前把她“教”得太好,让她在面对他时都是一脸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少爷也是栀儿的……夫君。”她怯怯说完後,缩颈屏息以等待预期中的冷言嗤语。少爷一定会认为她厚颜无耻,嘲笑她妄想高攀慕容家……
等了半晌,却没有任何轻蔑的微词出现,她纳闷抬头,却对上一双沉浓黑眸,随之,腰间的箝制也被放开了。
栀儿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就在慕容湍放手时,莫名的冰冷伴随著落寞与苦涩,窜入她骤然失落的心。她还是说错话了……
慕容湍踅到桌边坐下,迳自倒了杯茶喝。
“少爷,茶是凉的,栀儿去替您温茶。”纵使不被他承认,她依旧关心他的一举一动。
“不必。”出门在外,哪顾得了这些细节,早习惯喝凉水了。况且,他需要凉水冷却一下失序的躁动。从她嘴里听见“夫君”两个字,他竟然升起想拥有她的欲望?当下,宛如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只能错愕放手。
该死!他何必大惊小怪,既然都打定主意娶她,对她有欲望又不是什么怪事!
好意被冷冷拒绝,栀儿默默捧著微微揪疼的心口,继续把地擦乾净。
见她又蹲回地上,慕容湍不禁拧眉低斥:“不要擦了,让别人来做。”她是他的女人,而不是奴隶。
水是她打翻的,少爷怎么会要别人来替她善後呢?
栀儿即使百思不解,仍乖乖起身,不敢违逆。忽尔,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急著跑出房门。
“你要做什么。”
“我去禀告老夫人,少爷回来了,她一定很高兴。”老夫人盼这一天,盼了好久呢!
“等祖奶奶睡醒,自会有人告诉她,你不需要去。”只有守门的仆隶知道他回府,他吩咐过他们先别惊动府里的人。
“是。”她应了声,站在原地垂首局促道:“……少爷如果没有事情吩咐,请容栀儿退下。”
“有事忙?”她就这么怕他,不愿待在有他的地方?盯著她黑鸦鸦的头颅,慕容湍挑眉,说不出心中的闷气所为何来。
“栀儿要去染坊。”
“你还在那里做事?”
“是……”
慕容湍敛眉思忖了下,遂从椅上起身。“一起走,我也该去看看。”他踱经她身边,率先步出湍楼,栀儿也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来到慕容府大门,慕容湍无视於仆隶恭敬行礼,眼中只有那个直直往外走的纤细身影。
“你要走去哪?”他止步,沉声喝住她。
天寒,说话都会呼出一团团白雾。
栀儿缩了缩颈,回头怯声说道:“去……染坊。”她又犯错了么?
“用走的?”
不然呢?栀儿不解地望著他。
她困惑的表情已诚实告诉他,这五年来,她天天走路到几条街以外的染坊,这让慕容湍心火顿起——
染坊距离慕容府不远,他并不心疼她得走上这点路程,他气的是她竟然独自前往!连日落後的回程亦是如此么?要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