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很会做包子?」秦玉接过岁平安递来的第二个包子,边吃边口齿不清地问。
岁平安没接话,拿了颗包子,安静地吃了起来。
「何止是包子!凡是能吃的东西,妳的恩公便能把它们全变成举世无双的美食。」吉祥壬吐掉瓜子壳,呱啦呱啦地抢着说话。
岁平安吃完一颗包子,算是止了饥,杨柳身躯缓步走到师父身边,拿出一个蓝色布包,掏出一贯钱。
「又当散财童子了?」吉祥壬这回朝嘴里丢了颗干蜜枣,在嘴里嚼啊嚼地。
「你说过银两随我处理的。」
「干么那么凶?为师的不过是问问徒儿银两够不够用嘛。」吉祥壬把蜜枣核往大钵一吐,又抓起一块麦芽花生糖放到嘴里。
「谢谢师父。」岁平安轻声说道,知道天下少有师父对徒儿这么待之如亲人的。
「都说过一百回了,师徒之间不用那么客气──」一听到徒儿的道谢,吉祥壬左抓右搔的,全身不对劲了起来。
岁平安淡淡一笑,拿起一贯钱走到秦玉身边。
「这一贯钱妳收着,当成零用。我明天再带妳回家。」今天采了一早上的药草够累了,实在没有力气再带秦玉回家。
「恩公的家也在长安吗?」秦玉以为要回的是岁平安的家。
「我是要带妳回妳的家。」顺便探探这桩卖身葬母的虚实。自己救过太多这类的卖身孩子,却也免不了上当受骗过数回。
「可是──可是──」秦玉不懂,话一直说不成个样子。
「丫头,恭喜妳在阖府团圆的年节前,碰到岁平安这样一个好心傻子。」吉祥壬呷了一口碧螺春,长长吁了一口气,心情大好地继续说道:「妳的这位恩公啊,正是名满江湖的大夫『玉华佗』。」
岁平安瞪了师父一眼,怪他多事。
秦玉看着岁平安,嘴巴张得其大无比,手指着她的好看恩公,好半天吭不出一个字来。恩公居然就是大名鼎鼎、救人无数、面胜潘安的玉华佗!
「那──那──你是鹤发童颜『赛华佗』?」秦玉侧过身,指着银发吉祥壬惊呼道。
「正是!」吉祥壬把及腰银发往后一甩,仰头哈哈大笑二声,摆出一副得意姿态。
「求求二位华佗救救我爹!」秦玉双膝落地,猛磕着头。
「妳求妳的恩公,赛华佗在腊月时只负责吃肉、喝酒,不干正经事的。」吉祥壬一听到又有人求他救人,身子一翻背对着人,吃起他的桂花软饴、啜起热酒来。
所有麻烦事都归他徒儿管。
「恩公,求您救救我爹!」秦玉抬头看着玉华佗,乞求道。
「妳爹待妳和妳娘可好?」岁平安问道。自己当年被爹卖掉时,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和满腹的恨。
「好好好!」秦玉猛点头,圆眼里全是泪,「家里如果只有一碗粥,爹一定会捱饿忍饥,让我和我娘喝掉的。」
「对对对!我徒弟也是这样待我的。」吉祥壬开心地转过头说道。
只是吉祥壬继而一想,这样岂不是把岁平安当爹?他转过头,抓了食盒里最后一块甜品,挣扎半天之后,痛苦万分地表现为师的大爱,「徒弟,这桂花饴只剩一块,为师的割爱──」
「师父,你在我心中的地位胜过我爹千千万万倍。」岁平安说道,其声清脆如金石,坚定有力。
「呜呜呜──乖徒儿啊!」吉祥壬跳了起来,张开双臂就要往他徒儿扑过去。
「你给我坐回暖炕上!」岁平安命令道。
秦玉才闻到一阵中药的香气,但见她恩公的身子已经像阵风般地移至屋子的一角,而赛华佗则像山中野猴似地左蹦右跳,费尽了力气就是要攀爬到她恩公身上;只是恩公的行动虽快,赛华佗的身影更是快得让人看不清。
秦玉瞧得头昏眼花,什么也看不清,只闻到一阵阵清香的中药味四散在屋内。
「恩公,求求您医治我爹的病──」秦玉揉着眼,定神对着屋梁大叫了一声。
「小孩子叫那么大声干么?我耳朵又没聋。」吉祥壬玩累了,跳回暖炕上继续喝酒。
「恩公?」秦玉再傻,也知道要求谁的。
「我会顺便替妳爹诊治一下病情。」岁平安回道。谁让自己对于这种贫苦之家总会动容呢!
「谢谢恩公!谢谢恩公!」秦玉重重地磕着响头。
「那妳也该谢谢『恩公公』啊!要不是我当初救了妳的恩公,现在哪来的恩公去救妳爹?」吉祥壬大声嚷道,觉得小丫头磕头的声音实在响亮好听,也想讨来几个听听。
「谢恩公公。」秦玉继续磕着响头。
岁平安闻言,唇边淡淡勾起笑,伸手扶起了秦玉,「起来吧!」
「恩公公听起来像太监。」秦玉没头没脑地说道。
「我不是太监,我是夜夜春宵、雄壮威武的七尺大汉!不信妳去问问『百花楼』里的姑娘们!」吉祥壬横眉竖目地咆哮出声,气红了一张原本俊美讨喜的笑脸。
秦玉吓得躲到岁平安身后,拚命发抖。
「师父,没人想听你说那些事。」岁平安蹙着眉,瞥了师父一眼,指责他在孩子前说话不宜。
「我、我得先说明一下啊!免得待会儿我和我那拜把龙兄弟去百花楼开心时,你全当我是在那虚应故事。」吉祥壬硬是要解释。
「你是不是在百花楼虚应故事,不关我的事。」
早知道师父在长安有个莫逆之交姓龙,师父老忘了说对方名字,而自己也从没想过要问,所以,至今仅知师父的龙兄弟家大业大、才貌出众,虽无妻无妾,却是红颜佳人巴不得委身以配的不得了男子。
家大业大、才貌出众又如何?会和师父一起去百花楼求欢,不正证明了那龙兄弟也只是一个风流男人吗?一念及此,岁平安细致娟容泛上一层轻蔑。
「恩公,那──我们可以现在就回家吗?我怕我爹一难过我被卖了,病情又加重。」秦玉扯了扯玉华佗的袖子,满脸的着急。
岁平安借着拿药篓的动作,往前挪动了约莫半寸,不着痕迹地避开秦玉的碰触。
「恩公?秦玉求您!」秦玉又跪下来,猛磕着响头。
岁平安没立刻答应,柳眉轻蹙的脸庞有几分疲惫之色。天还没亮,自己就上山采药,现在头有些昏沉,是该小憩一会儿的。
「今天不准去!明天再去!」开口说话的是吉祥壬。
岁平安身子骨弱,太疲劳便容易犯病。
「可是──」秦玉还想继续央求。
「可是什么可是!妳可别看我徒儿心好、人慈悲,便想打蛇随棍上,我徒儿买了妳,又放妳回去,已经算是天大恩惠了!」吉祥壬一拍桌子,板起了脸。
「师父,我休息一下便行的。她担心双亲的心思,我也有过,况且,你也知道生病这事,随时是有可能天人永隔的。」岁平安从药袋里掏出一包自己前阵子做的烟熏蜜核桃递到师父手里,以平息师父怒气。
「原来还有一包烟熏蜜核桃啊!」吉祥壬抓着那包甜食,表情激动得像是人死而复生一样。
岁平安看到师父忙着吃甜食,便侧身对秦玉说道:「给我一盏茶的时间休息,然后我们便回去看妳爹。」
「谢恩人。」秦玉笑容满面地道谢。
吉祥壬咬着核桃,视线在他的乖徒儿和小女娃之间来回游移。
「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强啊?将来谁治得了她?」吉祥壬嘴里含着烟熏蜜核桃,咕哝了一句。
秦玉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吐吐舌头;岁平安则是身子一僵,佯作听而未闻。
吉祥壬支肘对着徒儿沉吟了半晌,一个主意忽地在他的脑海中成形了。
他这宝贝徒儿除了固执了一点,事事都是举世无双的好,他怎么舍得让徒儿跟着他一辈子各地奔波呢?世人除了他之外,都该有个归宿的──
「妙啊!我怎么没早点想到呢?」兴致一来便要捣乱的吉祥壬边说边拍手叫好。
他双眼发亮地盯着他徒儿瞧,脑子里想的却是他拜把兄弟龙震宇的身影。
吉祥壬愈想愈觉得自己的主意妙,雀跃得在炕上打滚,左一圈、右一圈地动个不停。
岁平安对吉祥壬的怪模样早已见怪不怪,径自盘腿在炕上坐好,闭目养神起来。
窗外雪花兀自纷落如雨,银白世界里的一切但显平静,只有吉祥壬直盯着岁平安瞧的黠亮双眼里,透出些许阴谋巨变的前兆……
第二章
岁平安在小憩了一番之后,便于细雪纷飞的昏蒙正午,偕同秦玉一同回到了秦家村。
岁平安替秦玉她爹诊断出其肠腑不通以至于骤咳不止的症状后,自然也被迫诊视了其它村人的疑难杂症。
岁平安这一出手,便停不了手,直到太阳快下山之际,才在秦玉父女俩的三跪九叩及村人的欢送之下,离开了秦家村。
冬日天色暗得早,虽是傍晚,天已然暗黑一片,更别提不停落下白雪的云层,多少遮去了天光。
岁平安拿出一片人参含在口中养气。
人参,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久服轻身延年。这是自己于十岁那年,师父第一个教导并喂食的药材。
幼年三天只吃一顿稀粥的饥饿生涯,让自己身子骨的本质几乎殆毁,若不是碰上师父,可能早已在十几岁时气血衰竭而亡吧!这些年,身子在药草调理之下已好转许多,然则,一旦疲累来下及补充气力,仍然容易手脚冰冷、头晕目眩。
一阵带着湿气的风吹来,岁平安停在路旁,打了个寒颤。
岁平安放下药盦,抬起双掌,轻呵出热气想温暖双手,无奈天太寒,热气才吐出口便成了带着水气的寒气,反倒冻得手发冷。
长安,似乎比想象中来得寒,或者,是因为去年和师父忙着在西北治疗痢病,以至于没时间感受冬天的冷呢?
岁平安抬头看着前方一片白霭霭,决定先走到对街茶铺,喝杯热茶暖暖身,还有半个时辰的路要赶呢!
岁平安提起药盦,正走到街道中央时,一阵飞快的哒哒马蹄声在同时响起,岁平安还来不及反应,一名黑衣男人已骑着一匹黑色峻马从前方直奔而来,那马跑得既快又急,狂妄得像是在旷野中奔驰一般。
岁平安被吓傻了,愣在街道中央,无法动弹地看着黑马及其主人索命般地朝自己奔来。
自己要死了吗?岁平安闭上眼,双膝一软,整个人蜷缩在雪地上,开始回想起自己十岁那年被人口贩子押在路旁叫卖,却差点被一匹野马践踏而死的童年往事……
师父的恩情只得来世再报了!岁平安绷紧身子,等待着被践踏的痛苦袭来……陡地,一道疾风扫过岁平安脸颊边,一股尖锐的冷像把利刃地渗入岁平安全身的肌肤里。
风声、马蹄声,瞬间从岁平安耳边一扫而过。
岁平安预期的剧痛没有降临,马蹄哒哒的声响渐行渐远,并在前方停缓了下来。
岁平安错愕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雪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恙的身躯。
没事?!一股虚脱之感袭上岁平安,岁平安咬住自己的手臂,好让自己镇定,轻轻吐纳了几口气,再次抬头时,清亮的黑眸尽是怒不可抑之色。
凶手在哪里?
「小二,给马一束干草,顺便替牠拭净身子。」身穿绣金黑斗篷的高大男子,正从黑马上一跃而下,走入对街茶铺里。
岁平安瞪着黑衣男人一派自在地落座喝热茶,显然对于他方才快马驰骋所引起的恐慌,完全视而未见。
岁平安平静如雪的脸庞难得显露恼火之色,倏地从雪地上站起身,拿着药盦,快步地走向茶铺。
「快马伤人,难道不该道歉?」岁平安站至黑衣人面前,冷冷地抛出话。
龙震宇闻言,眉头一蹙,放下手中热茶,回头看向发声之人--一双清朗如秋月的明眸蓦地映入他眼里。
好俊致的一张脸孔!龙震宇在心里喝了一声采。
龙震宇黑眸微瞇,男性眸光在眼前这道纤弱身影上游移。勾栏院里的姑娘们前些时候也时兴扮男装,不过眼前这女子仙灵般的气质可就与勾栏院的姑娘们有天壤之别了。
岁平安不快地后退一步,厌恶被这男人直勾勾地盯着瞧。
「在下的马可是惊扰了姑娘?」龙震宇一手抚着下颚,毫无起身打算,深邃眸子里有掩不住的兴味。
岁平安闻言,身子一僵,牙根一紧。
「我不是姑娘。」岁平安沉声说道,那眼在忿极之时,反倒透出一股冷艳明媚。
岁平安自己没察觉,龙震宇倒是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真是可惜了阁下的冰雪之姿。」龙震宇剑眉一挑,倒是不急着与岁平安争辩。
这姑娘真是嘴硬,分明就是鹅蛋脸、秀眉樱唇的娇娇姿态,还妄想要伪成男子欺世!
「我是否冰雪之姿,与你的快马伤人并无干系。」岁平安抿紧唇,已经习惯病人敬重的神态,对于这种登徒子调戏的眼神着实反感。
「我倒是看不出阁下的玉体有受到任何损伤。」龙震宇接过店小二递来的烧刀子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你快马奔驰,若我一时惊慌闪躲不及,又或者你的马一时不听使唤,硬是从我身上践踏而过,我命恐以休矣。今日算是我逃过一劫,却不表示你日后仍可随意妄为。」岁平安向来最痛恨不懂悔改之人,教训起人来字字也就份外地铿锵有力。
「受教了。」龙震宇一挑眉,倒真对这小姑娘刮目相待了起来。
他龙震宇在京城的声名贯耳,实在是想不起有多少年没被人这样教训过了。
「那请这位『兄弟』到桌边喝口热酒,让我聊表歉意。」龙震宇朝岁平安举起酒杯,似笑非笑地,眼中尽是调侃之意。
「阁下看来毫无道歉之诚意,我也毋需饮用你的热酒。只望你日后骑马长眼些,别伤了人。」
岁平安言毕,握紧掌中药盦,掉头就走,龙震宇的目光落在那药盦上,利眸旋即一瞇。
这药盦是他是熟悉的!十年前,他为结拜兄弟吉祥壬订制了一个,那层层密密的精巧设计,让吉祥壬直称好。
二年前,吉祥壬又要他为其得意门生岁平安订制了一只。这药盦全天不再不会有第三个了,而那檀木药盦上方,印的正是他龙家的古兽图腾。
莫非……莫非这年轻人是岁平安?!
「阁下且慢。」龙震宇对着岁平安的背影,语带命令地低喝一声。
岁平安身子稍稍一顿,偏生不理会这人的话。他以为他是天皇老爷吗?谁都要听令于他吗?
岁平安蓄意加快脚步往前走,龙震宇却疾行如风挡在前面,岁平安足尖一提,运气要避开这男人,男人却是一个侧身,再度挡在岁平安面前。
岁平安试了几回都闯不过,仰头怒视龙震宇,不意让他身上昂贵的龙涎香味道得了空隙,窜入鼻腔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