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几天呢?她不清楚。因为大牢下见天日,只有一豆油灯。大姊已经尽力了,所以她在大牢是个别关一处的,没跟旁人混杂。
黑暗中,只有呻吟声、血腥味和咒骂声。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犯人都躲避着不跟她说话,离得远远的。
丽萍心知不祥,只能闭上眼睛,默默的在心里读着过往念过的书,默默的等待自己未知的命运。
幼年时在书库里得了本「五禽戏」。五禽戏据传是黄帝模仿五禽动作,研究吐纳,后由华陀编纂而成。分为鹰、猴、鹿、虎、熊五戏,她拿到的这本又跟寻常的五禽戏有些不同,它另记载了龟息法。
当年她年幼觉得有趣,半认真半玩的练着,觉得比爹爹教的那些累死人的功夫好玩,而且一套五禽戏打完,她总觉得神清气爽。顺著书练了龟息法,原本体弱的她居然渐渐远离疾病,后来就变成一种习惯,每天睡前都会抽点时间打坐吐纳,然后倒头就睡。
没想到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她倒是用龟息法渡过大难。
第二天丽萍就察觉饮食不正常,除了水,她什么食物也没碰;第三天,连水都有问题了!她索性不吃不喝,只是打坐吐纳,等着大姊救援,就这样过了七天七日。
「啧,这贼胚子还没死?」狱卒不耐烦了。七天七夜不饮不食,寻常人早死了,怎么他还端坐着,除了清减些,像是没有什么影响?非妖即怪,非妖即怪。
狱卒不禁都有些惧意,郡守也皱起眉,亲自下来察看,「毒不死他,难道也饿不死他?」郡守心火燃起,六王爷颁了口谕要悄悄的弄死这腐儒,这几天郡衙老是有飞贼试图劫牢,这这这……再延宕下去,六王爷怪他办事不力,他还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吗?恐怕连命都没有了。
「你!」郡守挥手指着狱卒,「一刀解决他!」
狱卒恐惧的往后退,「不不不,老爷,我看让他慢慢饿死算了,他有些古怪,我我我我不敢……」
一句话含在舌尖谁也不敢说出来。怕他还真的练辟谷不食五谷杂粮,不日要成仙了!那张清秀俊雅的容貌,不就像是画里走下来的仙人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动刀。
郡守师爷定了定神,道:「这妖人的功体也不是破不了的。」他自作聪明的摇头晃脑,「使鸩毒,再加上断肠草,神仙也得没命,何况是个妖人?」
「他什么都不吃!」郡守挥挥手。
「由得他不吃吗?」师爷阴险的笑了笑,「不吃也得吃!」
郡守击掌,「哎呀,不愧是师爷。来人,拿鸩毒和断肠草来。」
丽萍在打坐时,几乎是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的。丽萍原本性情纯良专注,极适合修炼内功心法,但她没兴趣学,二来是林父不愿女儿习武,若不是幼年误打误撞得了奇书,她大概这辈子跟武学都没关系了。
等她圆融的内息突然被惊扰时,自然而然的内力一弹,居然将狱卒震了开来。
「妖人!果然是妖人!」狱卒吓得差点尿裤子,连滚带爬的逃远些。
「撒黑狗血!」郡守硬着头皮喝令,一大桶的黑狗血就泼在丽萍的身上,她惊叫着一躲,原本凝聚的内力因为不知如何使用,就这样散了。
「怕什么?他的妖法被破了,抓住他!」郡守喝道。
狱卒们瞻战心惊的抓紧丽萍,连师爷也不敢自己灌毒,装模作样的上前抓着丽萍的衣角。
郡守气得大骂:「没出息的东西!」看看那碗混着鸩毒和断肠草的毒药,他咬牙端了起来,「撬开他的嘴!不然本官怎么灌哪?快撬开他的嘴!」
丽萍终究不敌大男人的力气,硬生生的被灌了半碗的毒药,她硬撑着不肯吞,却被蒙住了口鼻,不慎吞了下去。
「再灌!」郡守一不作二不休,想再接再厉时,突然觉得牢房好冷,不是才入秋吗?
郡守还没看清楚,只觉得后颈一紧,像是被冰雪般的爪子抓着了,冻得他格格发抖,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手上的碗不见了,他莫名其妙的被灌了剩下的半碗毒药。
吞……吞下去了?!
郡守发出杀猪似的大叫,痛苦的就地打滚,不断呕血,凄惨得让人不忍听;狱卒和师爷早就吓软了手脚,瘫成一堆。他们只见有道白影在摇晃昏暗的灯光下,露出恶鬼般的表情。
接下来几乎是残酷的虐杀了。惨烈的叫声此起彼落,把郡守大牢弄成了像是十八层地狱的酷刑场,关在大牢的犯人们发着抖缩得远远的,从指缝里看着恶梦才会发生的恐怖景象,胆子小些的更因此成疯。
第二天,在地的捕快发现郡衙成了死人冢,除了大牢里关着的犯人还活着,从郡守到官兵,死了个干干净净。
看惯尸体的仵作进了大牢就吐了一地,满地狼藉的手脚、头颅、肠子、心肺散得到处都是,鲜血几乎淹没了大牢的地板。
郡守大人的尸体被剑钉在墙上,死状甚是恐怖。
「什么人干的?到底是什么人?」捕快硬着头皮逼问还没发疯的犯人。令人触目惊心是,这粗暴的撕裂并非兵刀,比较像是……人徒手造成的!
「鬼……是鬼!是穿著白衣的鬼……哇啊啊啊~~」
尸体被拼凑了起来,大牢里死了四个狱卒、六个守卫、师爷和郡守,可独独不见萍踪先生的尸体。
萍踪七日不饮不食居然不改色,已经在百姓口里流传。他坐着囚车游街,众人皆看过这俊雅先生的斯文容貌,有人偷偷地传着,萍踪先生乃是文昌星下凡,劫数满了,要成仙了。
偏偏郡守打扰他的清修,还意图谋害他,所以引起天怒,遣鬼神虐杀了贪官污吏,接萍踪先生回天界了。
还有人悄悄的绘了他的容貌,立了小祠,没几年居然香火鼎盛了起来,据说求孩儿聪明智能特有灵效。进京赶考的上子都不忘前往膜拜,口称老师;贪官不敢经过「萍踪祠」,因有传白衣鬼神报复严厉,令污吏丧胆;好官经过皆下马祝祷,愿萍踪先生保佑苍生平安。
这位受尽冤屈的名儒,居然用这样温柔的神话,平反了他的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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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他恨天下人!他要杀尽天下人!
墨阳抱着冷冰冰、全无气息的丽萍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凄惨的哀号响彻了半个郡城,百姓关门闭户的声音此起彼落,唯恐是鬼神作祟。
墨阳走过大街,屋子里的人都可以感到恐怖的寒冷,却只敢抱着发抖,没人敢探头看看。
街犬远远的感受到这股恐怖的杀气,夹着尾巴哀叫,发出恐惧的呜鸣声。
他要杀掉所有的人!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该死!他的丽萍……把他的丽萍还来!
都该死,都该死!武林没有人该活着,通通去死吧!若不是被这些杂碎纠缠,他应该伴在丽萍身边保护她。他原本以为只要将这些江湖人引开,就可保丽萍平安的……
错了!他大错特错了!他早该杀死这世上所有人,每个人都有可能,有可能杀死他的丽萍!
墨阳完全没有感到左肩的疼痛,那是数十高手围攻他留下的巨大伤口,从左肩到后背,令人触目惊心。粗鲁马虎的包扎让伤口化脓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痛。
因为他的心已经破碎了,胸腔空荡荡的。他这样疯狂赶路--从知道丽萍被押解到郡守大牢,遥远的从西北大漠没命的赶回来,他还是来不及,来不及。
每一个阖眼都是错误!只要早一步,早一步就好了!他恨天下人,他更恨自己!他为什么要阖眼休息?他早到半刻,丽萍眼下还是活着的。
而不是现在……现在这个冷冰冰的、再也不会动的丽萍。
他流不出泪,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但是他吐出了冒着寒气的鲜血,离开丽萍身边,他的寒伤用恐怖的速度反噬,每运一次气就流失一点生命。
活着,做什么?在没有她的世界,活着做什么?
墨阳茫茫的抱着她走出郡城,直到小溪挡住了他的去路。
墨阳望着面无血色的丽萍,她脸上有着污血,一身白袍全染了尘土和血迹。她性喜整洁,一身白袍总难得看到污痕,头发和身子总是打理得干干净净,那些该死的东西,竟把她弄得这么脏……她一定很不开心吧?
抱着她,墨阳麻木的走入冷冽的秋溪中,他再也不用收敛心神,也用不着动真气了。他张狂的寒气让溪水结了霜,但他不冷,一点都不冷……
他已经没有心感觉温度了。
墨阳掬起水,温柔的帮她洗脸,露出他总是看不够的温柔洁白面容。她痛苦吗?她走得很痛苦吗?她冷吗?他第一次恨自己练得是这种阴毒内功,连让她暖一暖都不能。
「妳冷吗?丽萍?妳冷吗?」墨阳望着她发青的唇,手轻轻的抚过。
原来,当血也成霜时,他还有温热。他的泪,还是温热的,灼烫的滚过蒙着薄霜的脸,落入她发青的唇。「我的丽萍……」
我,不能死啊!这个人的心会碎的,会碎的……身体已经冰冷的丽萍突然流出了泪。
「丽萍?」墨阳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上天把丽萍还给自己。他明明满手血腥不是?上天没有那么好心的,没有!
丽萍轻咳了一声,接着开始猛烈的呕出不祥的黑血。
「不要死……不要死!」这一定是上天的恶作剧,要让他有些微的希望又沉入绝望的深渊。
「就是抢,也要把她的命抢回来!」他溅起水花哗啦的奔上岸,怒吼着,「我谁也不让,就算是老天也给我闪一边!都给我滚!」
苏醒的丽萍只能无力的偎在墨阳的怀里,努力保持着清醒,她的口鼻不断的冒出乌黑的血,像是连心都要呕出来了。
痛,痛极了!像是上千把刀刺入身体,绞拧着。她觉得自己像是活着被凌迟,剧痛恶狠狠的折磨着她身体每一寸,像是要将她粉碎。
毒药乍入肚肠时,她多年无意习来的内力起了保护作用,立时断了知觉,陷入了假死状态,靠着极度缓慢悠长的吐纳与剧毒力抗;加上鸩毒与断肠草两种毒药相克,她才能勉强留下一丝生机。
但是她到底年纪不大,内力修为犹浅,这剧毒虽减弱,却也不是她有办法克制的。硬从鬼门关踅回来,靠的是她的坚韧和不舍。
她不舍墨阳的泪,她朝思暮想、夜夜哭泣思念的人,她说什么也舍不下。
不可以死,不可以在他眼前死。说什么也不可以……
鸩毒猛烈的发作起来,丽萍猛然的一弓,她知道自己筋孪了。不可以咬牙……她说不定会咬断自己的舌头,筷子、布巾也好,快,她不可以这样死去……
等筋挛过去了,她没咬断自己的舌头,因为墨阳将自己的手伸进她的嘴里让她咬住。
血腥味,重重的血腥味,那是……那是……那是墨阳的血啊!
「你……」她说不出话来,颤颤的松开了嘴。
「妳不会死的。」丽萍从来没看过墨阳这样凄艳又凄厉的神情,像是……夜哭的山鬼,「我不许!我不许!」
「我允你。不死,我不死。」她冷得打颤,「我冷……」
景物模糊的在丽萍眼前晃过,墨阳疾速如电的施展轻功奔驰,抱着丽萍,他踹开了一户猎户的大门。
将一切都破坏也无所谓,只要丽萍可以活下来,就算与天争,他也争定了!
他谁也不怕,什么也不怕。
第七章
这对朴实的年轻猎户夫妻以为山上的魑魅闯进来了。猎户执起猎叉,颤巍巍的将有孕的妻子挡到身后,「鬼魅!阴阳不相犯,你闯到我家来作啥?」
「滚出去!」猎户眼中的魑魅满头长发乱飘,阴森的寒气冻得猎户夫妻格格发抖。
说什么也不能走的,他的妻、他未出世的儿,在他身后啊……「这霜冷天,要我的婆去哪?你……你才滚出去!」猎户强自镇定吼道。
那魑魅不耐烦了,举起像是结冰的手就要打下来--
「先打死我好啦!」猎户的妻子挺着将临盆的肚子,为母的英勇鼓舞着她的血,「你杀了我夫,我活著作啥?我们要死也一家子死一起!出去有野兽,你这土匪让我们出去死?要死也死在自己家!」
「妳这是作什么?到后面去!」猎户又惊又痛,「妳快生了,当心孩子!」
「没你哪有孩子啊!」猎户的妻护着猎户死也不放,「你说的,咱们一块儿的。死也死一穴……」
死也死一穴……这话撼动了墨阳的心。
寒气渐渐消散,他将掌收回,神情倒像是……迷路的孩子。
墨阳垂下肩膀,猎户惊魂甫定,才看到墨阳怀里抱着全身是血的人,猎户只见墨阳缓缓的将丽萍放在唯一的炕上,取了薄被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猎户仔细看,发现他有影子,对待那全身是血的人这样温柔,的确是个人。猎户夫妻挪远些,戒备的看着他。
墨阳对他们视若不见,只是来来回回的添柴火,入秋而已,他就开始烧炕了,等暖了,他坐在炕沿握着丽萍的手不放,就像是没人在屋里似的。
在屋内将麦杆铺一铺,猎户夫妻将就着睡,心里想着这土匪天亮就会走,哪知道一留就是一天一夜,而炕上的那位居然是姑娘!见墨阳视若无睹的帮她宽衣擦身,猎户倒是不知道该把眼睛摆哪好,只好死盯着墙不放。
到底女人家心肠软,第二天,猎户妻粗鲁的递了碗肉汤给墨阳,「喏,别倒在我家劳烦我们收尸。」
墨阳垂着手下接,猎户妻叉腰凶了起来,「你不吃,那昏睡的姑娘吃不吃?你们汉子是什么心肠?粗得可比杉木!饿也饿死她了!」
墨阳接过了肉汤,他想喂丽萍,无奈丽萍昏迷久了,连咽都咽不下,然后,他根本当屋里没人,含了肉汤,一口口哺了起来,倒是让猎户夫妻脸红着走了出大门。
猎户夫妻两个人对望,不知怎地,手紧紧的交握。是穷、是苦,但是日日平安,也没少顿米,孩子又要生了,他们突然觉得上苍很厚待他们。
「婆,妳且待在家,我去寻草药就来。」猎户咕哝着,心里想着:啧,那汉子好看得跟姑娘一样,当然跟他婆是没得比的。他婆不就是仙女吗?
「去吧!」猎户妻叹口气,「他们也是可怜。」
猎户寻了草药,讪讪的拿给墨阳,「家传的,治蛇毒甚好。治不治得了你婆,这我可不知道。不吃就丢了吧!」猎户一刻也不想跟那煞星似的墨阳靠太近。
墨阳怔怔的看着满把的草药,而后塞进嘴里嚼烂,又哺进丽萍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