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来,她的问题一向很多,但很少涉及他个人,通常她问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问题。
像西方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国家? 大海是不是真的比他们两年前经过的那湖泊还深?中原是不是到处开满了花?长安真的遍地黄金吗?天山雪莲为什么是绿色不是白色的……话如此类的怪问题。
她有时也并非真的想知道答案,所以他多半不怎么理会她,除非她露出那种小可怜的表情。
但自从他说自己没有名字之后,她逮到机会就会又怕被扁又万分好奇地忍不住直问:「爷,你不是人吗?为什么你没有名字?人不是在一出生就会有名字的吗?爷你不是人吗?那大胡子是不是人?大胡子也没有名字吗。没有人帮你取名字吗?」
虽然他从头到尾没回过一句话,但是她就是有办法叨叨絮絮不停的问问题,甚至自言自语。
以前他多少还有办法忍受,但现在她三不五时的就问到他的痛脚,几乎将他的耐性磨得消耗殆尽。
所以一发现她可以骑马,他二话不说立刻买了一匹快马给她,也不管她压根没骑过马,就将她丢了上去。
这之后,他的耳根子总算清静了些,因为她一路上都忙着不让自己从马鞍上滑下来,再也没交问那些鸟问题来烦他。
不过也多亏了如此,他才能在交易中,打听到自己追踪的方向是正确的。
那商队曾见过全身缠着布的男人,他估量自己只和玄明差上几个时辰,只是他猜不透为何只有玄明一个人。
有一瞬,他怕自己搞错了人,因为玄明是不会丢下炎儿不管的。如果那包得密不透风的男人是单独一人,那炎儿呢?
不,他不会错的。
紧抿着唇,他坚定的看向前方那越来越近的边城。
他不知道他为何会对那小笨蛇脱口说出那句话,只是在那当下,他脑海里只剩下炎儿,只剩下她而已,就像这十几年来每次他想起她时一样。
他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他不知道。
他究竟是霍去病还是蚩尤?他也不再能确定。
这十三年来,他不断的自问,但那一向没有答案,只知道他必须找到她,或许等找到了,再见到了,他就能确定自己是谁、知道那答案究竟是什么--
那一定是他!
他必须如此相信着。
***
敦煌。
入夜后,这座位处大漠边关的军事及商业重城仍是灯火通明。
客栈里,酒客喧哗着,或是谈论白日的交易,或是筹备隔日上路的事宜,把酒言欢间,或许也做成了几笔生意。
月儿才刚爬上夜空,从几日前的圆满渐渐消瘦。
用了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灵儿轻哼着胡族小调,正要从公用澡堂回房去,却瞥见一条黑影从屋顶上闪过。
啥东西?
眉一挑,她好奇飞身上梁,轻巧无声地追踪在后。
几个腾越之后,黑影俯趴在屋瓦上,行迹鬼祟。
瞧不清那黑影的形貌,却隐约感觉出对方身上冒出隐晦的妖气,她皱着眉头,神不知鬼不觉的绕到另一头,倒挂在屋檐上偷瞧窗格内的情景。
咦?屋子里没人--不,有一个。
哇,香喷喷的美人呢。
瞧那在床上的睡姿,可真是教人看了心情愉悦。
不过漂亮的画面很快就让那黑影给破坏了,只瞧那脏东西化做一阵黑烟无声无息的从瓦缝中溜进屋里,跟着在床边采集成人形,变成了一个样貌俊俏的公子哥儿。
她眨了眨眼,本以为那妖怪会一口吃了那姑娘,正欲出手相救,却看见他竟然伸手脱人家姑娘的衣服,害她呆了一呆,不觉又缩回了想推窗闯进去的手。
他要做啥啊?!
满脸好奇的将脑袋往前凑到窗格边,却见那男妖脱完了姑娘的衣服又开始脱自己的,她不觉瞪大了眼。
哇,难道现在妖怪吃人,习惯把自己和对方脱光光吗?
吃人就吃人,干嘛那么罗哩叭唆的啊?
见他再度伸手,她回过神来,暗叫一声,忙飞身闯进屋去,嘴里不忘哇啦哇啦喊道:
「大胆妖孽,住嘴!唉呀,不对!住手!」
妖怪倏地转过身来,一张脸在见到灵儿时有些错愕。
「喂,看什么看!手还死抓着人家姑娘干嘛?快把她放下,叫你住手没听到啊!」
她熊熊伸出食指责骂着,一副伸张正义的模样。
妖怪脸一黑,阴气沉沉哼声嗤道:「你是哪条道上的?竟然如此不知死活,敢管老子闲事!」
「道?」她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哼,毛头小娃也敢多事!」以为她不将自己看在眼里,他火由心起,利爪一伸,双臂变长,突地就袭向她的颈项。
「喂喂喂,你这卑鄙小人,动手怎么可以不先打声招--哇啊啊--慢点啊慢点啊!」她的斥责因为对方接而连三的攻击改成怪叫,只瞧她东躲西闪的,反被那妖怪逼得在屋子里四处乱窜。
「哇啊啊.叫你慢点啊」她失声乱叫,前方又冒出对方血盆大口,吓得她转身再跑。
几次打她不着,那黑妖神色更加青黑,只瞧他尖啸一声,突地身形暴涨,一张俊俏的脸也变得如恶鬼一般,迅速向她扑来。
灵儿见状吓得两腿发软、抱头鼠窜,小嘴一张,忍不住搬出绝招--
「救命啊--」
***
在房里解开缠在身上的布条,玄明拿起清水中浸泡的布巾,擦洗掉身上残馀的墨绿色药膏。
水盆里的水在几次清洗后,从清可见底渐渐成了墨绿混浊,但那看来有些乌黑的水面在静止之后,反而籍着火盆的红光如镜般映照出他残缺的面容。
虽然是有些模糊不清的,但他依然清楚记得脸上那些龟裂的纹路。
伸手摸了模粗糙的脸皮,他对着水镜凝望。
是当人太久,所以才会在意外貌……
难道千年过去,他竟也有了人心?
盆中的火舌迅即攫住了那布条,吞食着、燃烧着,布条在火焰中蜷缩、消失,不一会儿,就被焚烧殆尽。
穿上了黑色长衫,他不经意想起灵儿。她曾提过她也是要入关,不知她今晚是否也在敦煌?
她可爱的笑脸浮现,引得他唇角也微扬起来。
从没想过帮人取名,这回也不知怎么回事,或许他真的也有了人心,仅得什么叫心软了,所以才会见不得她那可怜兮兮又落寞的小脸。
几年没去注意他人,她倒让他破了例,不只注意到她,还记得她,甚至……担心她……
拿布巾束起发,他望着那盆火,愣了一下。
担心她?
不会吧……
脑海里刚闪过这句,耳边就响起她的声音。
咦?
他蹙眉,才以为自己想太多,未料实外又起一声!
「救命啊--」
救命?!他一怔,这回那声音大到让他无法说服自己是听错,脚一点,迅即飞身出窗。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来人啊、妖怪啊、要死啦--」
如浪般层出不穷的惊声尖叫一次比一次更近更大声,如果他方才还不确定是她,这回可真确定了,大概只有她会这么大呼小叫--他脚下几个纵越,循声而至 一豪门大院。
整座宅院诡异地无人闻声出来探看,除了灵儿的怪叫外,一片沉寂。
迷魂香。
一挑眉,他闭住气,更加快速的朝后方院落的声源而去,刚刚好赶上她被那黑妖逮住她的长辫子。
「哇啊,放手放手啦!」她双手乱挥,害怕地闭眼大呼小叫。
那黑妖用力一扯,眼看她就要入了黑妖那张血盆大口,他闪身过去,一掌袭向黑妖胸口,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黑妖怪啸一声,松了抓住灵儿辫子的手,灵儿朝前仆跌在地,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就看见黑妖呆呆地站在那儿,像是无法置信,虽然他还直挺挺的站着,胸前却多出了一个窟窿,冒着汩汩的黑血。
他的身前,有着另一条黑影,黑影侧身站着,右手握着一只带着黏稠液体仍在跃动的东西。
啊……啊啊……啊啊啊……
那……那那那那……那不是心脏吗?!
灵儿倒抽口气,瞪大了乌黑的眼,吓得满脸发白,还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就猛往后退。
胸前多了一个窟窿的妖怪嘴角流下黑血,他张嘴欲言,却只冒出黑色的泡沫,才走前了一步,就撑不住的倒地。倒在地上,手还伸着,像是想请求对方将心脏送他。
黑影背对着月光冷冷低头看着。
「还……还我……」倒地的黑妖凄厉地伸直了手,一脸惊怖。
对方动也不动。灵儿惊惧地抬首,只见背光的他叫她看不清而貌。
这一幕在月光下有着奇诡的邪魅。
她心一惊,冷汗直冒。
「还……我……」倒在地上的黑妖仍在挣扎着,黑色的心在敌人的手上越跳越缓。
黑影看着地上的妖,右手冷不防地一握!
黑妖惨叫一声,登时化成一摊黑水了了帐,到地府报到去。
「啊。」
一声短促的轻叫让黑影回了头,灵儿紧急捂住了小嘴却仍是来不及扼止,她吓得全身直颤,以为下一个就会是自己--
「你没事吧?」
咦?她呆了一下,眨了眨眼,只见那家伙转过身在她身前跨了下来, 一张脸完全呈现在月光下。
「玄……玄玄交……玄明?」结结巴巴地瞪着那张已经开始熟悉的面孔,她完全无法反应。
他伸手欲扶她,却又缩了回去,因为看见她眼中的惊恐,也发现自己右手还沾染着那黑妖的血。
这一瞬,才晓得自己的碓是担心她。轻蹙着眉,他起身,习惯性的退回暗影之中。
「你……你你……」她仍是呆滞,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声音。
「有没伤着?」撕下院落中一片宽阔的叶擦手,他面无表情的问。
「没有?」她呆呆地回答。
「没事就好。」黑血湿黏难拭,他丢了一片,又撕了一片叶,边转身朝院落中的荷花池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好象伤了他,匆忙从地上跳了起来,她走快两步跟上,却又在看见那摊黑血时心生恐惧地停下。
她看看已经进入阴影中的他,又瞧了瞧地上的那摊散发着腥臭味道的黑血。虽然她觉得害怕,但眼看他越走越远,她没来由的感到心慌,等到她发现时,长在身下的两条腿早已自动自发地追了上去。
他蹲在池边,洗着手。
站在他身后,她想开口,忽然间又不知该说什么,不禁恼起自己来。
讨厌,平常话明明挺多的,怎么这时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荷花池畔意外的有几株青柳,风一吹,月下的柳枝随风晃荡,更增添几许阴寒的味道。
咬着下雇、轻蹙秀眉,她呆杵着,只觉得自己突然成了哑子。
洗去了手上黑血,他站了起来,一回身就瞧见她,不觉愣了一下。
「呃……那个……」她迟疑的开口,这回总算及时想到该说什么,「谢谢你救了我。」
「不用。」他轻描淡写的,没多看她一眼就绕过她离开。
灵儿急急回身跟上,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可到了这时,她才想起自己根本也不知道问题在哪?有什么能解释的?
瞧着地宽厚的肩背,她莫名觉得有些孤单。爷也常这样冷漠,爷背对她的机会总比面对着她多,但爷是爷……
爷是爷?
不觉中停下脚步,她怔仲地望着他在月下的背影。
爷是爷,那他呢?
心口有股怪怪的悸动,奇异的难受。
她抚着胸口,蹙眉想着,爷是爷,他是他,他不一样,打从见到他起,他总是看着她说话,她不想要这样,这种感觉好难过。
「对不起--」没来由地,这句话冲口而出。
前方的他僵了一下,停下脚步。
他回过身,
灵儿瑟缩了下,小脸又浮现迟疑和困惑,好半晌才窘迫地低着头哺喃道:「我……我不知道……」
玄明不动,无言,只是看着她,久久……
第五章
徨惑不安是从那时开始的,一如爱情的起点。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不了解爱情是什么,不晓得那是她们碰不得的,碰不得的……碰……不得的……
红姊曾说做人比做蛇好,她不懂,真的不懂。
有什么好?什么好?
他又在唤她的名了,好小声、好小声,好似远在天边一般,却执意划破凝结的黑暗,窜入她的耳中。
她捂住耳,沉入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
他粗嘎的声音却如影随形地跟着,唤醒她记忆中的一切种种……
讨厌……讨厌……讨厌……
讨厌!
***
想吃他的欲望依然丝毫未减,不过不想将他一口吞了的念头倒是增强许多,一是他帮她取了名字,二是他救了她,三是--
她没他厉害!
摸摸嘴里的牙,她想这是它们不再蛇化失利的原因。
在敦煌的那一夜,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所以看见像是和她约好了一般出现在水源处的玄明时,她早已不再惊讶,却万分尴尬。
显然他和她一样,对在沙漠中找水很有一套、而且既然他们都是要入关到中原,那两人每天晚上取水时老是遇到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或者该说,其实自己心底早盼望着能再遇见他,所以在休息时,才早早讨了取水的差事,匆匆跑到水源处来……
不能否认,乍看到他走来时,她的确松了一小口气,因为她现在知道依他那天的身手,他定能清楚察觉周遭一切,他发现她在这里之后,仍没掉头,或许有那么一点原谅她了?虽然她还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可即使如此,却仍有一堆不明郁气闷在胸口,教人难受得紧。
皱着小小的眉头,她缩起晃荡的双足,整个人缩成一团,抱膝瞧着。
眼看着他蹲下,眼看着他取水,眼看着他起身,她越看越觉得莫名心烦,除了烦,还是烦。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但就是烦,闷闷的烦--
生气地将小脸埋在膝头里,她几乎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
「下来。」
乍闻他低哑的声音,她僵了一下,虽然早晓得他知道,她还是有种被人抓包的感觉。
从膝头中露出两只乌黑大眼,她闷闷不乐地看着站在树下的他,身体依旧维持原来的姿势。
「下来。」他重复着,朝她伸出手。
她闷不吭声,好半晌才吐出一句,「不要。」
「为什么?」他神色自若、话音平稳,手仍伸着要她下来,好似他前天没有抛下她就走。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仍闷在衣裙中,大眼中透着不自觉的脆弱。
他看了心一紧。那一夜听了她的话,他有些惊愕,震慑地看着她诚实又茫然不安的小脸,他千年来如止水般的心像是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忽然起了波澜,漾出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