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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郎 page 4 作者:黑洁明

  「为什么?」她茫然回问,语音轻得几乎在风中逝去。

  「我无意伤你。」他说,让她的头靠在他肩上:「睡吧,睡一下就没事了。」

  她安心在他怀中放松下来,意识沉入黑暗前,不忘道:「两个时辰……得回去……」

  「我会记得叫你。」

  明月如镜。

  泉水边的芦苇花因低温而凝结点点白霜,银白月华洒满一地,夜风阵阵卷起尘沙,吹得那层层白花如浪翻涌。

  夜,很静。

  除了风声、林叶声,和一些细微的夜行小虫的爬行声之外,这沙漠边缘难得的一方水泽,十分安静。

  怀里的她因为畏寒而蜷缩着,呼吸轻浅。

  有些讶异她不小心让他误伤了元灵竟还能维持人形,他忍不住多看了这小迷糊两眼,只瞧她唇红齿白、水肤柔嫩,长长的发乌黑柔亮,在身后扎成一根长长的辫子。

  乍看之下,她的人样倒还挺不错的,只不过这个性就真的迷糊极了。

  先不说她让内丹离身,光看她根本不知他是好是坏,就这样半点也不挣扎的昏睡过去,便知道她做人的修行还不够。

  幸好今天是遇见他,若是遇到其它妖或人,只怕她早被人拿去卖了。

  成精变人然后修道成仙,是一般修行的顺序法则,不过他却挺怀疑她会有成功的一天。因为现下虽说让她成了精变了人,但光看她现在这模样,怕是做人这一关大概就要让她耗上几千年。

  可说实在的,像她一样单纯的怕也不多了。

  她额上粉红的印记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失,当他确定它已完全复原时,不觉松了口气。

  其实他真的无意伤她,只是嗅到蛇味尾随而来,还以为是没长眼的小妖,为了要保炎儿平安,他不得不小心为上,谁知小妖不是妖,只是一只胡涂到把生死攸关的内丹拿去报恩的小笨蛇。

  轻扯了下嘴角,很久没见过这种不知道是单纯还是单蠢的家伙了。

  ***

  啊,那果然不是错觉,她果然还是想吃他。

  无声地吞咽口水,她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他剑眉深锁、神色凝重地望着前方低浅的水面,动也不动的,像有着数不尽的烦忧。

  突如其来旺盛的欲望在牙根处骚痒,嘴里的唾液不断分泌出来,她又吞了下口水,

  全身除了热,还是热。

  她忍不住张嘴喘了两口气,却看见舌尖是分叉的。

  「唉呀!」她吓得跳离他的怀抱,两手捂住了不安分的小嘴。

  完了完了,她竟然真的开始退化了--

  「醒了?」他看着她,也站起身,顺手掸了掸衣袍:「我正要叫你。」

  她见他站起,小脸通红,紧张地退了一步。

  「怎么了?!」察觉她的异样,他挑眉询问。

  「没事。」她两手仍搭着小嘴,语音含糊的猛摇头。

  「你不舒服吗?」他上前一步,注意到她两手怪异的搭在嘴上,「你的嘴怎么了?」

  「我我我没事……你你你……不要过来!」随着他的跟进,她住后连退好几步,说话结结巴巴的,大眼里满是惊慌。

  他扬眉,如她愿的停下脚步,因为她一副避他如毒蛇猛兽的模样--虽然她才是蛇。

  「我我我真的没事……」看见天际已泛起微光,她红着脸隔着小手含糊的道,「这个……那个……谢谢你刚才的帮忙,时间到了,我该走了,再见!」

  说完她立刻又转身落跑。

  谢他?显然她忘了他就是伤了她的那个人。

  他讶然失笑,等到她跑得不见踪影后,他才想起身上还留着她遗落的耳环。

  ***

  今晚的月,像被削了半边皮的橘,不圆,但依然明亮。

  在浩翰无际的沙漠中,第一次能遇到是巧合,第二次碰见勉强也能说是巧合,但在短短十天内相遇三次,那就只能说是缘分了。

  或是老天爷在告诉她可以把他给吃了?

  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她将这个念头丢到一边,看着那张渐渐开始熟悉的俊脸干笑两声。

  「你好。」意思意思和他打了声招呼,她在水边蹲下,把水袋浸到水里试着装满它。

  「来取水?」他靠在树干上,双臂抱胸的瞧着她紧张兮兮的装水,嘴角不觉微扬。

  「是啊。」瞪着那进水缓慢的水袋,她喃喃回答,默默吞咽又冒出来的口水。

  完了,光听到他那低沉沙哑的声音也会让她流口水,这下死定了。

  「要入关?」他开口再问。

  「嗯。」她闷声回道,哀怨的想,天啊,难道她千年道行真的就要这样毁于一旦吗?

  「你叫什么名字?」

  「吓?!」她倒抽口气,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差点栽进水里,因为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一转头就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边,同她一样蹲着。

  「你干嘛?」紧急压住想跳起来逃跑的欲望,可她还是忍不住往旁边移了一小步,涨红了脸。

  「问你的名字。」黑瞳闪过笑意,他嘴角再扬。

  「名--」她张口欲答,却又倏地闭起,脸色丕变,只是瞪着他,好一会儿才转回头继续发水,落落寡欢的道:「我没有名字。」

  「没有?」他微愕,「为什么?」

  「因为……」恼怒再瞪他一眼,她闷闷的道:「没人帮我取名字。」

  讨厌,她本来已经忘了这回事了,现在被他一提起,害她顿时心情低落起来。

  「带你修行的师父呢?」

  她闻言一僵,紧抿着唇,头垂得低低的,半晌后,才黯然闷声开口:「我没有师父,只有红姊……」

  「那你红姊呢?」

  「红姊……红姊她两百年前爱上一个玉匠,一脸幸福快乐的和他走了,只剩下我一个……直到前几天才有人和我说满千岁要取名字……」

  将水袋开口塞好,她站起身,一脸颓丧的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名字,我也不知道怎么取名字……」

  「你那位恩人呢?」他跟着她站起,「他怎么称呼你?」

  「除非必要,他很少说话。真的不得已时,他会叫我『喂』或『闭嘴』,不过那不是名字,对不对?」她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问。

  他同情的看着她,有些不忍,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她一脸落寞,抱着重重的水袋,认命地转身朝来时路去。

  「那你想起什么名字?」刚问出这句,他就晓得这问题不对,如果她想过就不会到现在还没有名字了。

  于是他改口道:「你有没有喜欢什么东西?」

  她闻言却一脸茫然的反问:「什么是喜欢?」

  「呃……」他哑口,看着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又道:「算了,你的本命是什么蛇?」

  她开口说了一串他从来没听过的方言。

  「什么?」他再度愣住。

  「我没听过汉语怎么说。」她停下脚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正色地看着他说:「我是一种小小的金色的蛇,栖息在昆仑山脚下的沙漠边境,靠近和阗那里。」

  「金蛇?」他开言不由得多瞧了她两眼。

  「不要那样看我。」她不满的蹙起秀眉。

  「怎样?」

  「一副我怎么可能会是金蛇的模样。没有人规定金蛇就得金光闪闪、聪明绝顶、法力高强,还得是个人见人爱的万人迷,或者万蛇迷,或是不能花了八百年才修成人形--」

  「你花了八百年?」他讶然脱口,因为那真的不是普通的久,特别是以金蛇天生高人一等的资质来说。

  她猛然闭上嘴,后悔得要命,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哼!」用力哼了一声,她气恼地掉头就走。

  瞧她一步一脚印,活像脚下的大地和她有仇似的,身后的长辫子也因为她过于激动的脚步而晃动起来,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失言,再跟上时,不禁开口提议:「既然你是金蛇,叫小金如何?」

  倏地再停下脚步,她疑惑地回头看他:「什么小金?」

  「你的名字。」

  她眨了眨眼,愣愣开口:「小金?我的名字?」

  见她惊愕的反应,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僭越了,不由得干咳两声:「抱歉,如果你觉得不妥就算了。」

  「你帮我取名字?」她仍是瞪大了眼,鸟溜溜的黑瞳白茫然疑惑转成理解,忍不住又肯定的重复了一遍:「你帮我取名字。」

  他不安地调开视线,他只觉得万分不自在。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脱口替她取名字,只是那句话就这样冒了出来。

  「好啊,你帮我取名字!」

  她兴奋喜悦的口气让他又愣了一下重新掉过头来,只瞧她红通通的小脸上漾着大大的笑容,两眼晶亮、渴盼地篁着他:「你真的要帮我取名字吗?你真的愿意帮我取名字吗?」

  她热切的反应教他有些意外,她开心的笑容和乌黑明亮的双眼更是让她整张脸在瞬间亮了起来,刹那间他好似隐约看见她全身散发出淡淡金光。

  不觉间,她的偷悦也感染了他。

  他缓和了表情,微微一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那我以后就叫小金罗?」她睁着灵动的双眼,开心的问。

  他开口要回答,却又想了一下,才回这:「不,还是别叫小金好了,名的前面通常会冠姓,你以后就姓金,叫灵儿,就是很灵巧活泼的意思。全名就叫金灵儿,你觉得如何?」

  「我?金灵儿?」她抱着水袋,热切的往前倾,点头如捣蒜的直道:「好啊好啊!我要叫金灵儿!」

  「那以后你就叫金灵儿了,灵儿就是你的名字。」

  「大好了!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她大叫一声,兴奋的连手中的水袋都抛出去不管,整个人蹦蹦跳跳的跑去对所有看得到的东西宣告。

  低首瞧见沙漠中的鬣蜥,她就蹲下来对着它道:「我有名字罗!我叫金灵儿喔!」

  抬头看见月儿,她也围着嘴对月大喊:「月姑娘!我有名字罗!我、叫、金、灵、儿。」

  她甚至在经过每棵老树时也会拍着树干笑着直喊:「你好,我有名字了!我叫金灵?!」

  她银铃般的笑声荡在胡杨林问,她绕过一棵棵的树,开心的转着圆圈,跳跳笑笑的庆祝自己终于有名有姓,直到她因为晕眩而往后跌。

  他拉住了她,灵儿咯咯笑着上把抱住他的颈项,「你真是一个好人!谢谢你帮我取名字!谢谢!」

  有些受宠若惊,他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怀中的她软软的,原先那股沾染到的蛇味身体经过多日,已经淡去,恢复了原有的馨香。

  「不客气。」他说。

  她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举止不当,连忙退开,红着脸摸摸鼻尖道:「不好意思,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红姊训我很多次了,但是我实在大兴奋了!」

  她退开时,不知为何他顿时觉得胸前一空,好象少了些什么。

  为了不让自已做出拉她回来再抱一下确定那种奇怪感觉的蠢事,他干咳两声:「没关系。」

  「对了,那你呢?那你叫什么名字?」她笑意盈盈好奇的问。

  「玄明。」他看着她说:「我姓玄,玄天的玄,明亮的明。」

  「为什么取这个名?那是什度意思?」

  若有所失的望着远方,他微扯嘴角,怅然道:「帮我取名的人说,因为她觉得我有一只黑得发亮的眼睛。」

  「叹,真的耶!」她凑上前来盯着他看,笑道:「那人真会取名字,好厉害喔。」

  厉害?炎儿吗?

  怅然一笑,他轻叹日气,道:「错了,她不厉害,一点也不厉害……」

  起风了,尘烟阵阵,随着夜风在低空处飞扬,一眼望去,看似流动的沙河。

  他拉回视线,看着一脸天真的灵儿,重复道:「她一点也不厉害……」

  她本想开口问为什么,但一见到他脸上那复杂的神情,突然之间她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第四章

  黑暗中,身体浮浮沉沉的,感觉像是漂在水中。

  她看向前方,前方是一片暗沉的黑,她回首张望,身后也是一片暗沉的黑。

  那样阗暗的黑,像是几百年前她误陷流沙时,底下那处无光幽暗的人类墓穴。

  当时那地方只有她一个,孤孤单单的,没有光源、找不到出路,无人相伴。

  那现在呢?

  现在她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

  不自觉的蜷缩着身子,她茫茫然的望着身前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当年她虽然孤单,但除此之外她并不觉得如何,在那墓穴里困了十年,她依然是那样子过。可如今望着那无边无际的黑,她只觉得好寂寞、好寂寞……

  好……寂寞……

  如果没遇见他就好了,如果没爱上他就好了,如果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就好了,如果她从来不曾想弄懂什么是七情六欲就好了……

  如果她依然只是小金蛇就好了……

  如果……就好了……

  ***

  「爷!爷!我有名字了--」

  兴匆匆的跑回营地,灵儿一见到怪人……呃,不对,是恩人,就宣嚷嚷地道:「爷!我有名字罗!我和你说,我姓金,名灵儿,就是灵巧活泼的意思,全名就叫金灵儿喔!」

  已经在套马鞍的男人瞥了她一眼之后,继续收拾东西,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虽然他有点冷淡,却无法浇熄灵儿的兴奋。她将带回来的水袋放到马鞍上,开开心心的在他身边跟前跟后哇啦哇啦的笑道:「爷,我告诉你喔,我以前都没名字,我不知道名字是什么咧,你们当人的是不是也都有名字?对了对了,爷,你是不是也有名字?我跟在你身边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爷,你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

  他一僵,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是有名字没错,还不只一个,不过他却不知道该用哪一个,或者该说,他不晓得如今的自己还是不是曾被叫唤那名的同一个人。

  他曾是上古的战将,也曾是当朝的将军,他拥有前世与今生的记忆,却无法找到其中的平衡点。

  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几千年前的蚩尤,也不是十三年前的霍去病。

  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确定,又怎么可能会有名--

  「爷……」见他神色不对,灵儿快快的轻声开口:「难道爷也没名字吗?」

  他回过神来,看见她小心翼翼的表情,突然间觉得莫名难堪。

  何时开始他竟可悲到连一条小蛇都认为需要对他施以同情?

  冷着脸勒紧缰绳,他一动不动地瞪着她。

  慢半拍的发现自己大概是问错话,灵儿有些贪生怕死的缩了一下。

  她一脸无辜的模样,倒让他抓回了一些理智。回过头将鞍上的皮带拉紧,他一跃上马。

  「爷……」她迟疑的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儿在原地轻踏了几步,他看着泛着橘红微光的天际,深吸了口气。

  炎儿笑中带泪的容颜浮现眼前,他策马前行时,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说的对,我没有名字。」

  ***

  烈日炎炎,敦煌在望。

  骄阳晒得人发昏,远处沙漠中的城墙看似在水中晃动。

  昨日巧遇商队时,马儿已不再因为她的靠近而骚动,在听了灵儿的解释之后,他替她买了匹快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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