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雪霁向来能令他感到意外的。
一身雪白衣衫,束於腰上的金带除了代表权贵外,也是白衫唯一的装饰,白色的头巾迎风飞扬。胯下健壮的骏马,雪白的皮毛闪闪发亮,柔软的鬃毛轻柔地服贴於马颈,然后呈散射状地披露颈侧。这是一匹难得一见,漂亮且迷人的千里名驹,一如它的主人般,俊美的令人为之结舌。
经过手指的测试后,金雪霁留下两支羽箭,试探性地拨弄弓弦的弹性,迷人且透出犀利的明眸有著一丝满意。细长卷翘的睫毛如拉起的垂帘,缓缓抬起,审视的目光在明显胜负已定的木桩上停驻片刻,继而扫过屏息等待著奇迹的众人们。奇迹?呵,他们不会失望的。冷冷的唇角,淡淡地轻扯。炽艳的大旗再度挥落!在一声清脆响亮的吆喝之下,白驹冲出的身影如掠过天际的流星般,瞬间直奔主人眼中的目的地。相同的流程,不同的角色,手法高低仅於寸许间。间不容发的胜败在众人连续两声惊喘之下,立见分晓。来回也不过眨眼间,白色的羽箭不偏不倚的贯穿木桩上的箭身,将红色羽箭一分为二,赢得众人的第一声惊喘。
然而在众人惊喘未定之时,现场紧跟著又扬起一阵倒抽一口气的声浪。只因疾射而出的第二箭,对象却是先前取而代之的白色羽箭! 随著众人睁愕的目光,白色羽箭亦如红色羽箭般,被紧追而至的箭矢贯穿箭身。只见白色羽箭一分为二,然后飞落地面与红色羽箭并躺著。 木桩上,白色的羽毛迎风拂动,阳光下之,显得格外的刺眼。
肃寂的现场彷佛可以听见一个又一个下巴掉落地面的声音,而太政金必罕更是差点没连人带椅,滚落看台。「好哇!好哇!好身手!左侍卫长果有一身惊人的好身手!厉害!厉害!太厉害了……」会场顿时掀起一阵喧哗。顷刻间众人莫不鼓掌叫好,大声赞叹。黑驹也在叫好的声浪中小跑地接近白驹。
「左侍卫长雄风未减,仍是技高一筹。在下佩服、佩服!」马背上的男子面如冠玉,齿白唇红,眉清目秀,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长相可谓是无可挑剔。他便是右侍卫长金晏。二十五岁的他与小他三岁的左侍卫长金雪霁,这两人在宫中同时被赞喻为目前最有身价的奇男子。 金晏望著眼前生平第一位让他由衷感到佩服,并甘拜下风的男子,潇脱的淡笑中有著难掩的懊恼与摆明的赞赏。「过奖了,承蒙右侍卫长退让」金雪霁探手握住表示恭贺的大手。没有让自己的小手在大掌里多做停留,她很快地收回自己的手。非是傲气使然,而是这样的接触她并不习惯。
「不,左侍卫长再次夺魁乃实至名归,你太谦虚了。」金晏的目光不觉地跟著迅速由自已掌心抽回,正扯著缰绳的双手。他发觉那对展露绝技,教自己望尘莫及的两手,竟是这般地娇小…… 望著白驹上玉树临风的背影,金晏眼底的赞赏不禁又加深几分。「左侍卫长今天的表现是更上一层楼,看来我又得下番苦功,方能与左侍卫长并驾齐驱,再决高下……」对於金晏的恭维,有著「冷面潘安」雅号的金雪霁刻意保持一抹有距离的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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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事化的应酬,向来是金雪霁所深痛恶绝的。然而身为统率守护皇宫官兵的将领之一,她又是无可逃避。侍卫军有左、右之分,各由左侍卫长的金雪霁与右侍卫长的金晏分掌军权,背负皇居安全之责。年纪轻轻的金雪霁能以后起之辈坐拥一方军权,由她今日在会场小露了那么两下,即知权贵绝非是凭空而来,乃实至名归。
离晚宴尚有一个半时辰,趁著夕阳尚未下山,为了抚平心浮气躁的心情,金雪霁决定踩著馀晖,出宫遛马去。不过在这之前,她得先揪出那平白无故失踪了大半天的家伙。
「瞧,是左侍卫长耶!哎哟,不管何时何地总是一副教人瞧了会不禁心口发疼的俊俏模样,听说今年的比箭又是左侍卫长夺魁!哎呀,真是色艺双全,就不知哪家姑娘能幸运的博得他的青睐!那才真是祖上有德……」金雪霁双脚踩上衔接前庭与中庭的长廊,沿途不时传来貌美的婢女们难掩的爱慕眼光与不绝於耳的窃窃私语。打从十七岁入宫以来,倾注於她身上的爱慕眼光便有增无减。刚开始,她也曾为此而深感懊恼,然而久而久之,她也就无关痛痒了。凭著直觉,金雪霁似乎明白在何处可以找著那家伙。跨下石阶,踩在碎石子小径,她毫不迟疑地朝后花园迈去。第六感向来准确无误!映入眼底的一幕果真没教她失望。
小亭内,正与两名相貌非凡的婢女打情骂俏著的,不就是自己失踪了大半天的侍从吗? 嵇奕这小子……她自己在那头火热,他倒在这边凉快!眸光闪烁,金雪霁没有马上走过去,她选了棵高大的树干,背靠著它,好整以暇地望著小亭里的三人。两名俏丫头显然有求於他,因为她瞧见嵇奕接过面色腼腆婢女手里的木盒子,在细量了半晌之后,便以他的拳头当榔头般地敲打著。几下拳头功夫,不到片刻光景,完好如初的木盒子又再度回到它主人的手里。虽然只能瞧见婢女的侧脸,不过金雪霁敢打赌此刻颊上已是两朵红云的女孩,在面对那张温柔笑靥时,眼底的崇拜之情自是无庸置疑。
那家伙似乎颇有女人缘!看见她的侍从对表示谢意的女孩展现出搔头的举止,金雪霁抿成一直线的薄唇,不觉微微上扬。目光从低声谈笑的两人身上移开,金雪霁的视线落在静立一旁,始终保持缄默,却一脸含笑的女孩。金雪霁发现这婢女挺眼熟的,攒眉细量,熟悉的影子倏地掠过脑际。对了,她不是月公主——金玦玥随侧的丫环小艳吗?她的视线又回到含羞带笑,名唤小艳的婢女身上,她盈盈秋波闪烁的神采是……爱慕吧?!原来她喜欢那傻子!哈,难怪,难怪自己站在这里这么久了竟不被发现。
那家伙喜欢她吗?金雪霁柳眉不觉轻蹙。她倾身弯腰,捡起地面一粒小石,然后对著面向自己的后脑勺,以中指轻轻弹出——「哎哟!是谁?」按著被敲的部位,嵇奕由石椅翻身跃下,一副欲教训人的神态瞪向由背后偷袭的小人。两名婢女倒是替「小人」报上大名。「啊——左侍卫长!」她们惊喘地低呼,却也够清楚地传入嵇奕耳内。待看清树下一身素衣迎风飘展,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正是他的金雪霁「少爷」时,嵇奕微愠的神情瞬间转化为释然的淡笑。匆匆向两位姑娘家告辞之后,嵇奕纵身一跃,顷刻间,高壮修长的身子已於主子身前轻巧落地。「少爷。」他语气恭敬,神情一如往常般吊儿郎当。所幸他的主子向来不是拘於小节之人,尤其是面对他。金雪霁望著她向来没大没小的侍从。算了,自己从未曾将这位伴随自己成长的男子当成下人看待过,对她而言,知晓她一切秘密的嵇奕,她早当他是她最为亲密的「兄弟」,在他面前她向来不需保留。
或许嵇奕待她的态度总能令她不必意识到自己的「不同」,所以她与他似乎颇能谈心。他是世上唯一能令她打开心房,毫无防备谈天论地的知己。因为她了解在那张粗犷却不失俊美的笑脸不,有颗对她忠实的心。
「我以为你的礼仪早被野狗叼走了!奕。」金雪霁揪出语气里那抹鲜有的敬意,特意调侃一番。奕。天晓得,习以为常的一声叫唤,却每每彷如天籁之音般地拨弄著他的心弦,教他心猿意马,快乐得不得了。金雪霁打小便如此称呼她的随身侍从,因为她觉得「嵇奕」二字对她而言「太难」了。所以她决定喊他单字「奕」,殊不知此名听来是别具有亲密感。「呃,原来我嵇奕在少爷眼中竟是如此恶劣之人?」嵇奕佯装懊恼地轻拍自己额头,他追上已迈步离去的主子。「我不会安慰你的。」
「看来我仅存的形象正被少爷不屑地踩在地下!」嵇奕控诉地呻吟一声。「我怀疑它的存在。」
「呃,我的心已被伤得体无完肤!少爷!」
「是吗?」她被嵇奕抚著胸口,一脸受伤表情的滑稽样,逗得唇角扬起一抹漂亮的弧度。「让那些试著讨你欢心的婢女们替你疗伤吧!」
金雪霁想起那位叫小艳的婢女。嵇奕喜欢见她笑,虽然她很少笑。「说到这,方才在小亭,少爷只消开个『尊口』唤我一声即可,大可不必『高抬贵手』的!」他的头皮还在发麻呢!
「嵇奕,这你该检讨,区区雕虫小技就无法招架,足证明你浪费太多时间在其他事物上。」严肃的口吻意有所指。是吗?天晓得,一阵清风吹来,早将她逼近的特有气息送至他鼻前。只是他习惯保持不动声色,亦如他要自己在她心中永远是「笨拙」的。「是!小的知错。」思过的神情只有半晌而已,随即又是一副嘻皮笑脸。「少爷今年可又拔得头筹?」虽然阴错阳差地未能亲眼目睹,不过他猜想是百分之百,错不了的。
「哦?显然你让在你身旁打转的婢女『忙』得没时间抽空去打探?」嵇奕差点没被自己打结的双脚绊倒,望著今儿个说起话来特别尖酸刻薄的背影愣了半晌,他赶上前,「少爷火气挺不小的,是不是……」失手了?这他可不敢问出口。他小心地瞧了损著唇的金雪霁……哎呀,搞不好!八九不离十。 望了前方一眼,嵇奕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他们已来到马房前。
「少爷?」
「陪我骑马去。」 骑马?!天晓得她只有心情不好时,才会藉驰骋的快感来纡解心中不快。金晏那家伙果真武艺大进?他真能由金雪霁手中夺下——不!他不信!既然已没时间从他人口中探知,嵇奕决定待金雪霁心情大好时,再向她求证。白色的纤影已消失於门后,嵇奕收起蹙眉的表情,脚步加快,紧跟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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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辽阔的草原,绿色的大地笼罩在一片祥柔的橙红色幕中。
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溪,彷若金黄的丝缎般,绵延盘据丘壑间。溪岸旁,白马与棕马嬉闹地前后互相竞逐著。「加把劲!奕!难道你已经『老』得骑不动身下那匹马?哈……」 清亮悦耳的笑声让棕马马背上的男子紧绷的脸突地展露出轻松的笑意,她的一举一动竟是这般骇人地牵动著他的每根心弦。明了到这点,嵇奕不由发自内心一声长叹。「少爷!你小心了!小的很快就会让你明白你的错误的。喝!」爽朗豪迈的笑声很快地加入她的。落后白马」大截的棕马在主人的吆喝中,很快地紧追上前。夕阳的余晖之下,只见拉长的影子在染红的河面缓缓地逐渐交叠,然后化为一体。「你觉得怎样?」
「呃,什么?」他们已来到小溪的上游。正把缰绳拴在树干的嵇奕被主子突然迸出的一句问得莫名其妙。他扭著颈子望著金雪霁出神的背影。
「湖水是否很吸引人?」金雪霁面对的是一潭静谧的湖泊,深蓝的水色彷佛在向她招手,她的眸底出现了渴望。习惯性的,金雪霁先将四周的环境打量一番,最后视线落在眼前那片犹如天然屏障的石岩绝壁…… 湖水?嵇奕以眼角馀光瞄了湖面一眼,然后抬眼望著天色渐暗的天际。看来不出三刻,这里便会笼罩在黑暗里。
「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少爷。」嵇奕浓眉不以为然地微扬,继续完成拴马的工作。背后窸窣的轻响令嵇奕指间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可说是立即地转过身。「少爷!」瞧见已脱下一靴,正打算取下另一靴的金雪霁,他不禁蹙眉地提醒:「你不认为这太冒险了?」岂只冒险,简直胆大包天。要是万一教他人给瞧见了,那可不是一句「怎么办」就能解决的。再说这又是荒郊野外,谁能料得会有什么突发的状况,还是赶紧让这女人打消念头吧!「少爷,我认为——」
「你到前头守著。」金雪霁脱下的靴子飞落在嵇奕的脚侧。嵇奕瞪著那只鞋底带著污泥的白靴半晌,这才抬起头。「少……」突地从天而降的物体,猛地截断嵇奕往下要说的话。
天啊!这——瞪著被自己抓在手里的白袍,嵇奕的视线不觉地移向他的主人。宽衣解带!明白金雪霁此刻正当著他一个大男人的面,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止。嵇奕马上移开目光,并反射性地转开身子。「『少爷』,你就这样当著一个男人的面宽衣解带?」他低声咆哮。窸窣声静默半晌又继续。「何妨,我从不认为自己与你有何不同。」陈述的语气透著几分好笑。哈,言下之意摆明了她从未认为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更可恶的是,他在她眼中竟根本不算是个「男人」。毕竟任一位血气方刚的男人在面对如此诱人的情景,还能保持无动於衷的,确实没几人,而他显然就是其中之一。该死的是,这得费他多少心力啊!「我在前头守著,有事就出声.」
「如果你想加入的话,我不反对。」她故意激他。
啪!大胆的「邀请」令嵇奕脚下一阵踉跄。为了稳住身子,他一掌「击」上了眼前的树干。 该死!该死的女人!她是在考验他的意志力吗?瞪著凹下去的树干,嵇奕从牙缝里迸出声音。
「别耽搁太久——」很好!二十二个年头来,夫人显然十分成功地将她的掌上明珠调教成一位「表」「里」「如」「一」的「男人」。此刻在他心中只有一个感受,那就是——痛恨二字。 他相信这二十多年来,那可怜又受他尊敬的金雪翎夫人,一定悔恨不已。因为打他懂事以来,他未曾看过夫人真正的展颜笑过,那对好看的双眉总是深深紧锁,带著浓得化不开的哀愁。 他压低音量,一吐为快地低声咒骂著。咒骂声不曾停歇地随著他壮阔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林内。天杀的!他根本不敢让自己去想像此刻背后的她是什么模样。或许,他真该当她是男人。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