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喝喝!」朱高炽不顾身边谋士的暗示,径自举起酒杯。
闻言,满桌豪饮。
对此,朱策只是举杯略一沾唇罢了。虽说近来朱高炽频频示好,可他并无意介入这所谓的夺位之争。他参加这场聚会只是因为他造访汉王府的事,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近日朝中传出了他倒向汉王一派的风声,于是,他得适度的亲近太子,以示撇清。
不过,他从未想过朱高炽会蠢成这个样子,竟以为让朱高煦看见他们在一起,他就不得不投入太子党一派。
朱策深沉的眼眸与朱高煦野性的眸子在半空相逢,注意到那眼里的精明与野心,朱策知道朱高炽想要保住他的太子之位,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如意王?」经过手下的提醒,朱高炽不快的发现,朱策的注意力已很久不在自己身上了。
「什么事?太子。」朱策从容的收回自己的目光。
「我们正等着你的侍妾给大家献舞哪!」朱高炽大着舌头,几乎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这个嘛——」虽然他带着宁绘雪一齐赴宴,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愿意将她与人分享了,这也是他任由宁绘雪坐在厅内最角落一隅的原因。
「就是这个大美人吗?」朱高炽摇摇晃晃的来到宁绘雪面前,却将丫鬟芹儿误认作宁绘雪了,说话间,一双油腻的肥手已抓住了芹儿的小手。
芹儿吓得尖叫起来。
「请太子放开我的侍女。」宁绘雪试图解救自己的丫鬟,不料,朱高炽的手下却一拳打向她。
「太子,绘雪需要这丫头帮忙换装。」在半空截住那只手,朱策不动声色的插手。
这即提醒朱高炽,当着臣下的面调戏一名丫鬟绝对是一件不聪明的事,也昭示着他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更在朱高炽张口结舌之际,一抖手腕,扯脱他的腕骨。
「……」朱高炽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什么错误,可又一下子想不起来究竟错在哪里,当下大张着嘴,不知如何下台才好。
「太子准备观看表演了吗?」朱策适时的给了他台阶下,毕竟他无意与太子为敌。
「当然当然,就让她去准备吧!」朱高炽赶紧顺着梯子下台。
「皇弟,听说你新收了一个擅长乐律的侍妾。」才安分了一会儿,朱高炽又有了新的主意。
「小妾才刚谱就新曲,正想请太子品评鉴赏。」朱高煦手一拍,手下人立刻抬来一架瑶琴。
「汉王府的琴艺与如意王府的舞技,如此甚妙!」朱高炽难得见到这桀骜的弟弟如此驯服,不由得得意非常。
「你可要好好表现,不得出一丝差错!」朱高煦的话里有话。
「奴婢明白。」蒙着面纱的侍妾恭谨受教。
朱策隐隐察觉其中有些古怪,可宁绘雪的出现使他分神了。
汉王妾纤指一伸,铮铮一拨弄,立刻琴音行云流水般响彻云霄。
在场的人对音乐都有所涉猎,立刻听出奏者琴艺确实高超,相比之下,宁绘雪的舞姿就显得逊色了。朱高炽正要说些什么,不料琴音铮铮几下,宁绘雪一个回旋,人已舞到了他的席前。
「绘雪?」这舞步似乎有些古怪,朱策本能的想要唤住她,可已来不及了。
朱高炽自宁绘雪眼中看出了深深的杀意,不由得惊骇不已。欲招人救驾,不料才只喊出半声,眼前银光闪动,宁绘雪已抽出藏在舞衣下的薄剑,一剑刺中了他。中剑的一剎那,朱高炽笨重的身子本能往外一侧——
剑锋顺势在他胸口拖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捉拿刺客呀!」朱高炽整个人跪跌在地上,肥肥的脸上满是恐惧的汗水。
现场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朱高炽自认身分高贵,所以,他的席位远离其他人,并且高高在上。此时,事出突然,一时间竟无人赶得及救援。
琴音如杀戮一般响着,宁绘雪再抢上半步,剑作龙吟,直奔太子朱高炽的咽喉。眼见大明江山就要因这一剑而改变了,不料,一股酸水忽然涌上喉间,按捺不住胸口翻腾的不适,她「哇」的一口呕了出来,手上的剑也因此偏了,只在朱高炽的左肩划了一道。
这时,宁绘雪觉得右肩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原来是朱高煦跃上了平台,一掌击中了她的右肩。轻微的骨裂声后,她的右手软软的垂下,虽然剑仍在手中,却已派不上任何用场了。
「皇弟,救我!」朱高炽连滚带爬的躲到朱高煦身后,更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深怕他会忽然丢下自己。
朱高煦一掌本已拍到宁绘雪胸口,被朱高炽这一扯,立刻失了准头。可强劲的掌风仍将宁绘雪击出高台,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掉落。
朱策正赶上接住宁绘雪染血的身子。
「镪」的一声,她手中紧握的剑落了地。琴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现场一片寂静。
「如意王,你一定要给本太子一个交代!」朱高炽哼哼唧唧从地上爬起来。
「我也正要请太子给我一个交代,为什么我好好的侍妾到了太子府会忽然发起疯来?」朱策冷冷的说。
他并不怕与朱高炽作对,只是没有太大的野心而已。不过,看样子这回不犯人是不行了,朱策的眼光若有所思的掠过汉王妾,知道正是她的琴音唤起了宁绘雪属于杀手的本能。
「你、你……」朱高炽没料到朱策会这么说,一时结结巴巴的接不上话来。
「敢问太子,你不觉得琴音有点古怪吗?」朱策冷冷的问。
「琴音?你是说皇弟的侍妾?」朱高炽看看朱高煦,又看看朱策,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
「让梦吟献艺是皇兄自己提出的喔!」朱高煦撇清道。
当然,为了让他这又蠢又笨,还喜欢附庸风雅的太子哥哥上当,他也付出了不少代价,光是造成汉王妾琴艺超群的舆论,就花了他不少心思。
「这……确实是我要求的呀!」朱高炽更弄不明白了。
「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朱策的利眸一转,只一闪身,已移至梦吟身边,一掌击向她的前胸。
他的本意只是想逼出她的武功,却不料这一掌竟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胸口,梦吟受此一击,「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无视于侍妾口吐鲜血的惨状,朱高煦只是风清云朗的微笑,「你的琴艺扰了如意王的兴,还不自杀谢罪?」
「是!」梦吟顺从的捡起地上沾血的剑就抹向自己的脖子。
鲜血自白玉一般的颈子涌出来,可身为主子的朱高煦只是袖手旁观的微笑而已。
「住手!」一扣上梦吟的腕间,他就知道她新近被废了武功。
由此可见,朱高煦的计画是多么严密!
「怎么,如意王有别的发现吗?」朱高煦挑高了眉。
「不要……」是宁绘雪虚弱的声音。
注意到宁绘雪哀求的眼光,以及她那受了重伤,却仍紧紧攀住他的右手,朱策终于道:「不关她的事。」
「那么,就只与如意王的侍妾有关了?」看出了朱策的心绪不宁,朱高煦笑得狡猾。
「绘雪……」朱策的眼眸一黯,宁绘雪是受了操纵没错,可在朱高煦这几乎是天衣无缝的计画下,他根本无法证明她的无辜。
他知道他只需交出她就能撒清一切,可该死的,他竟无法交出她!
「如意王,就将她交给太子府审问吧!」朱高炽已包扎好伤口,之所以好言相劝,是因为以后他仍需借助朱策的势力。不过,他也没打算放过这个刺杀他的女人,无论她是否受了操纵!
「她是我的人,」朱策并未顺着朱高炽放下的梯子走,「我要带她回如意王府。」
「她是刺客!」朱高煦在一旁搧风点火。
「是啊、是啊!我们还要审出谁是幕后凶徒呢!」朱高炽高声附和。
「如意王府一样能审出真相。」朱策并不怕得罪太子,「难道太子对我没有信心?」
「听说她是如意王最宠爱的侍妾。」朱高煦慢悠悠地加上一句。
「我一定要带她回府。」朱策注意到她的右肩已高高肿起,看得出肩骨伤得很厉害。
「如意王莫非想包庇刺客?」朱高煦笑得阴险。
「我看还是先禀报父皇再做定夺吧!」太子朱高炽一脸的无措。
「一切由我来担当。」
朱策只丢下一句话,就将一干错愕的人抛到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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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伤得怎样?」迷迷糊糊中,宁绘雪听得有人在问。
「没有内伤,不过外伤的情况比较复杂,恐怕会有后遗症。」有男人的声音回答。
在她被琴声控制,出手刺杀太子朱高炽时,相似的情景激发起她的记忆,她终于知道,原来属于「宁绘雪」的一切都是谎言!
她只是一个失手被擒的杀手罢了!
她该死在永乐元年的那场大雪里的!
有人抱起她,往她嘴里灌些什么,为什么要浪费药材救一个毫无价值的人呢?
「唔……」她嗫嚅着,也推拒着。
「她醒了!」那声音宣布道。
她有些费力的睁开酸涩的眼睛,这才发现抱着她的是朱策,而替她看诊的,正是第一次替她看病的邪气男子。
「似乎每次看见你,你都是病恹恹的。」见她醒来,燕南不忍不住打趣道。
「三天了,你终于舍得醒了?」朱策的声音相当不悦。
「放开我!」她挣扎着,却没有气力撼动他的抱持。
「妳很不乖呢!想我惩罚你吗?」朱策凝视她,她才刚从鬼门关里逃回来,他的心也仍在怦怦直跳。
「我想起来了。」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什么意思?」朱策用杀人也似的目光盯着她。
「宁绘雪与薛子楚都是谎言!」可笑的是,她竟愚蠢的信以为真,像个被耍得团团乱转的傻子,在谎言的世界里,白痴似的淌着眼泪。
「你杀了我吧!」她绝望的说。
「你——这么想死?」朱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宁绘雪点点头,她的眼里也确实毫无生趣。
「你——该死!」
「别碰她的肩,我好不容易才弄好的。」就在朱策的巨掌要抓上宁绘雪的肩头时,燕南平及时架开了他的手。他从不允许别人破坏他作品的完整性,何况,她这些断成不规则碎片的肩骨,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给接上的。
「我……」朱策的手顿在半空,最后落在红木的床柱上,抓下了好大的一片木头。
然后,他愤怒的离开了屋子。
「策一直是老头子最得力的助手,这次你刺杀太子的事传到老头子耳里,他几次下旨要把你关进天牢,策都没答应。」燕南平告诉她,「这是他第一次违抗老头子的命令!我从未见他如此在意一个女人。」
是吗?她简直无法想象,习惯美人在侧的他,能从她身上得到满足吗?当然,也许他要她只是寻求报复的刺激罢了,就像汉王爷利用她铲除异己一样。
现在,他已得了想要的一切,她也已厌倦这种受人摆布、失心失身的日子,该是自动请缨下场的时候了,宁绘雪凄然一笑。
「让我……回到地牢去!」毕竟,只有如意那样的美人才适合被他滋养,而对一个失手被擒的杀手来说,还有什么地方恍阴暗潮湿的地牢更合适呢?
「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
她仍然很虚弱,这样的身体随时会有流产的可能,而阴湿的地牢会是她的催命杀手。
「如你所愿!就待到地牢里去吧!」朱策正好回房,闻言,不由得面沉如铁。
宁绘雪迟疑了一刻,决定该感谢他的恩典。「绘雪……」她挣扎着开口,却可笑的发现,她竟习惯了以宁绘雪自居。
芹儿与小璃全都惊慌失措的看着她,却苦于没有立场干涉主子的事,只有面面相觑的份。
「夫人……」芹儿记起地牢里阴冷,宁绘雪又只着一件单衣,立刻拿出狐裘要为她披上。
「一个女囚用不上这些贵重的东西。」宁绘雪推开芹儿的手。
芹儿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只得住了手,念及宁绘雪已三天水米未进了,又招呼小璃端上些食物来。
不料「匡当」一声,却是朱策挥手将盘碗打落在地。
「一个女囚也不配用王府的膳食!」
「王爷恕罪!」两个丫鬟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
宁绘雪则噙着更清冷的微笑,走向漫天的风雪。
「你们……这又是何苦呢?」燕南平的轻叹声传入了朱策的耳中。
「该死!」
在一连的诅咒声中,房里的昂贵摆设纷纷加入了碎片的行列。
第十章
爱与恨
红情绿意生荒径,
荆质粗枝带物华,
不与名花争宠幸,
愿凭风骨伴诗家。
——民国 陈世铭
锦苑。
如意房里的气氛特别凝重。
「夫人,您就下决定吧!」想着牢里的那个贱人好吃好睡,自家的主人却一脸的憔悴,刘嬷嬷便一脸的怨毒。
「可是……」如意的心被刘嬷嬷煽动得活了,可朱策盛怒的神情仍在她眼前闪动,万一……
「我说夫人啊!你怎么就胆小起来了?别说王爷不在府里,就算是在府里又怎样?以往这种事还不就一碗药汁打发了,」刘嬷嬷一脸的奸诈,「事情要是真的露馅了,您也不过是替王爷执行府里的家规罢了。」
是啊!如意的心更活了。
「我那里还有药剩,上次您……」刘嬷嬷轻轻附耳道。
「上次……」如意的唇边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她曾经历的,那贱人也得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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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王府,地牢。
地牢里很冷,可更冷的是宁绘雪的心。
她才刚从一场噩梦里逃生,梦里母亲的血沾满了她的衣衫。清醒后她醒悟到,这噩梦是许久以前的真实。
曾几何时,她的双手也沾满了他人无辜的血液。
就让这一切结束吧!宁绘雪绝望的想。
「喂!里面的,接着!」隔着栅栏,狱卒扔进一张薄毯。
盖上薄毯后,宁绘雪又一次坠入了昏睡。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惊醒她,她挣扎着睁开眼睛。
「喏!」一钵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放在她的面前,油腻的味道直冲宁绘雪的鼻端,反胃则起自于肠胃深处。
「呕……」她控制不住自己,吐了一地。
因为还没进食,她吐出的只是酸水而已,可牢房里仍是充满了馊酸的味道,令她更是连连反胃。
「作孽呀!」中年狱卒摇摇头,打开牢门,拿把扫帚钻进来动手打扫里面的污秽。
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些大人物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牢里这个人放着好好的夫人不做,要做囚犯;府里的那个人明明心里牵挂着,却偏偏……
弄得里外不是人的,倒是他们这些下面的人了。
狱卒哀声叹气的,这时,他忽然发现几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