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德芳拉开她的手,情生意动的轻呼,“颜儿……”
“别走!”她的脸上泪痕犹湿,新泪又涌,“这一次你要是又走了,我……”
她眼中的凄楚绝望浓得令人担心,他把她抱上大腿,亲密的拥着,叹息,“唉!快别吓我了。”
她在他的颈间咕哝抱怨,“你根本是铁石心肠,谁能唆得了你!”
袁德芳又把她吻得晕头转向,然后才道:“好吧,就算我真的铁石心肠,可是你也别妄下断语,我话都还没说完呢。”
“说来说去,还不是一个走字。”
他伸出手指扳着数,“我、要、离、开、金、陵、一、阵、子。这可不只一个字吧?”
朱颜不甘示弱,也伸出十指要他数,“一阵子是几天?”
袁德芳低头望着她那十根玉葱似的手指头,顿时心猿意马。
“你看你又犹豫了,你一直是在哄我!”
“你别吵,我正在算呢!”他想自己来回一趟广西,需费时至少一个月,再加上安排退路,总得三、四十天吧,幸好刚才没让那件事继续下去,否则她要是怀孕了,他又不在身边,她独自一人岂不令他更加忧心。
“你到底要去哪里?”朱颜实在很担心他一去不回。
“去给你盖栋小木屋呀,要不然,还当真带你去流浪?”
就算他只是说笑,朱颜听了心头也甜蜜,把头靠在他肩上,她念道:“无所谓,只要能跟着你就行了。愿做郎马鞭,出入损郎臂,碟坐郎膝边。”
袁德芳又笑又叹,“那么我愿为罗金畴,在上卫风霜。”
问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聚,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你到底去几天?”朱颜抬头问。
“最迟两个月便回。”他觉得还是多说几天,以免突发状况耽搁了,害她担心又伤心。
“两个月!”朱颜嚷嚷。
“嘘!别惊动那两个丫环。”
她压低噪音嘟嚷,“可是万一那个独眼怪又来逼婚怎么办?”
“你不是说自己挺会演戏的,再发一次疯吓他。”他沉吟,这点倒不能不防,以前只管她的生死,还一切无所谓,现在既然已把她刻进心版里,这就成了他们共同的荣辱,否则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可是不准再不吃不喝,好好保重自己,知道吗?”
第八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朱颜一想到还得再等两个月才能见到袁德芳,便不愿他走得太快。
月将沉,日渐升,袁德芳才把酣成眠的她单独留在床上,轻轻的离开,然后再去找何新交代事情。
何新一听他说要走,也是泪涟涟,也是不愿分离,袁德芳不禁烦恼,将来远走高飞,恐怕得带着他才行。
“都这么大一个人了,勇敢点行不行?”袁德芳忍不住责备他,但又鼓励的把手搭在他肩上,“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公主就全靠你了。”
何新任重道远的点点头说:“袁公子,我……我会全力以赴的。”
袁德芳一笑,“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对了,这张纸上我重新写了几帖药方,你按照上面所写的日期给公主服下,还有,记得盯紧她,避免她又受刺激……”
听觉灵敏的他发现屋外有动静,机警的跑出去查看,看见浅绿色的身影急忙走避,是两个丫环之一,袁德芳不得不追上拦截住她,以必杀的决心锁喉扣。
解忧看得出他眼神中的杀气,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他手中就像鸡蛋一样一捏即碎,她无意间听到的事虽然不够让她十分明白他与公主的关系,但是她知道那些已够让她因此而遭到灭口。
于是她闭起眼睛,认命的引颈就戮。
她若是挣扎,他可能还会因一时情急,先下手为强,但她这般从容,教他如何下手?
他岂是这般嗜杀的人!
解忧感觉到他手指上的犹豫,慢慢的睁开眼,看见一双清澈的双眼,杀气已消失无踪。
袁德芳迅速的通盘想过,决定杀她或不杀她,都会影响到将来带走朱颜的计划,但也仅只于此而已,犯不着为了小小的不方便而杀人。
于是他放下手欲走。
“你不杀我吗?”解忧追问。
回头看她,袁德芳笑了笑说:“我不喜欢伤人,你……自便吧!”
解忧看他飘然远去,不明白他凭什么如此浩然无畏?难道他真不怕她把事情说出去?
眼角余光瞥见门缝里何新担忧的视线,一发现她注意到他,就躲起来。
解忧沉吟一会儿,带着满心疑虑离去。
???
何新告诉朱颜有关解忧的事,主仆两人便从早担心到晚,担心她会去告诉马士英,然后马府就会识破他们的计划……接下来的后果,朱颜实在不敢想象,吓得她把自己和何新紧紧关在房里,走过来又走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芳哥哥为什么不把她杀了灭口!”
何新看她这样走来走去,看得头都晕了,接下来朱颜又抓着他猛摇,他便晕得更厉害。
“你有没有听清楚芳哥哥跟她说什么?”
何新差点晕得想不起来,他努力回忆道:“袁公子说他不喜欢杀人。”
朱颜推开他,气急败坏的泪水在眼眶里转,“他不喜欢杀人,难道就舍得让别人伤害我!”
“其实我觉得解忧人不坏,至少她不像莫愁那样会欺负人。”
她皱起眉头关切的问:“莫愁常常欺负你?”
何新不敢说出实际的情形,只好说:“公主请放心,我现在一看到她就快跑,所以她也无法欺负到我。”
朱颜才不放心,她气坏的道:“岂有此理!居然敢欺负我的人!”才说完,便想到就连自己是堂堂一国的公主,都没有自由了,更何况她身边的一个小小太监。
“公主,你就别替奴才担心了。”
朱颜想着自己现在的处境,悲凉得快要落下泪来,而今天还只是他离开的第一天,往后的日子她要怎么挨下去?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平芜尽处是春山,情人更在春山外。
“叩、叩、叩。”有人敲门。
“何公公,公主醒了吗?”
是解忧,朱颜忙擦掉泪水,躲进被窝里,何新则慌慌张张的站在门后,问门外的解忧,“有……什么事?”
“公主该服药了。”
何新有些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开门?但想到袁德芳临行前有吩咐要让公主继续按时吃药,终究公主的健康比较重要,于是打开门。
解忧把盛了汤药的碗在门口直接交给何新后看他一眼,接着一语不发的转身离开。
何新愣了一下,才把药转身放在桌上,复又阖上门。
朱颜立即又下床来,紧张的问:“她的脸上有没有显得很得意、很坏心的样子?”
何新摇头,“她只把药给我,连嘴角都没动一下就走了。公主,你快把药喝了吧。”
朱颜低头看那碗黑得像墨水的汤药,皱着眉抱怨,“好苦哦!”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是袁公子开的药方,不能不喝,要不然袁公子知道了会生气。”
朱颜不甘不愿的端起碗,眉头皱成一团,就口喝了之前,又忍不住抱怨,“唉!我真是好可怜,居然落到这般田地,谁都可以管我。”
不过他们最担心的事,又过了两天却一直没发生,不知道是马府按兵不动,要等袁德芳回来再一起违个正着,还是……可是解忧没有道理不去跟她的主子报告呀?
“也许,她是怕芳哥哥回来会杀了她,所以才不敢说。”朱颜猜想。
直到闷了两三天,朱颜终于不耐烦,想到外面走走。
栖霞山地,山涧泉水,小湖池塘,凡洞壑奇石,都有佛像渴言浮雕。
朱颜只在庵内走走,但也够她散心,到底是参天古木,阳光在枫树的新绿间斑斓光彩;钟罄梵唱远远近近的在山间传扬,此起彼落,益衬得满山清静庄严。
忽地,一群浴云白鸟惊起呜入深远的春山。
身后莫愁、解忧紧紧跟随,朱颜很难忽视她的存在所代表的威胁。
“我觉得口好渴,解忧你去倒杯水来。”朱颜命令道。这种事至少她还支使得了她们。
解忧衔命而去后,朱颜才觉得松口气,可是剩下来的莫愁虎视耽耽,却害何新忙着胆前顾后。
莫愁觉得无聊,便在地上捡几个球果,也不是存心想伤他,只是轻轻的掷向他的背心,那力道顶多就像姑娘家的手指头点着似地,令何新每被打中一颗,就起一阵鸡皮疙瘩,莫愁看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感到有趣极了。
后来竟有一颗球果从何新的后领掉进去,背上又刺又痒的,何新东抓西抓的骚动和莫愁的笑声终于引起朱颜的注意,她回头时正好莫愁又拿着一颗球果要丢,朱颜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捉弄何公公!”
莫愁虽不屑她,但还是会心虚害怕,马上跪下来哀求,“奴婢下次不敢了。”
“还能容你有下次!来……”朱颜差点要喊人拖去打,立即想到她能叫谁打?可是又很气不过,瞄见满地的球果,于是要何新把它们捡起来,塞进莫愁的衣服里头。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朱颜冷冷的说,“下次你要再敢犯上,看我饶不饶你。”
看莫愁那搔痒难耐的样子,何新的尊严终于稍微得到平衡,往回走时经过她,何新还趾高气扬的朝她哼了一声。
迎面正好碰见解忧端来一杯茶,朱颜也是凛着脸走过去。
解忧看莫愁苦着一张脸,便好奇的问:“怎么了?”
“别问了,我浑身像长了一大窝的跳蚤般难受,我要回去换件衣服。”
解忧莫名其妙的跟着她回房间,等她一把衣服脱掉,便从她身上滚落一堆褐色的球果,解忧惊奇的又问了两句,不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立即笑弯了腰。
“你还笑!真没有同情心,我现在浑身还是好痒。”莫愁恼羞怒道,白皙的背上已经抓出交横纵错的爪痕。
解忧努力的忍住大笑说:“我去给你打盆水吧,擦一擦澡或许会好点。”
动作迅速的解忧立即打了盆水来,还帮她擦背,边擦边道:“我看你,以后少去惹那个何公公,他虽然愣头愣脑,可是他有公主撑腰,你占不了便宜的。”
“哼!公主又怎样?还不是得靠咱们马府吃穿。”莫愁嗤鼻的说,“,提起公主,倒让我忽然想到,我刚才无意间看见她的脖子上有道瘀青的痕迹,你说,公主她会不会跟……”
“会不会什么?”
莫愁掩嘴而笑,“哎唷!你知道的嘛,女人家的粉颈会有道瘀青,总不会是自己去掐出来的吧。”
解忧讶异的睁大眼睛,“莫愁,这话……可不能乱说呀!”
“哼!她都敢做,为什么我不能说!”
“你亲眼看见了吗?没凭没据的,等于是在造谣,要是让八夫人知道你说过这样的话,你想八夫人会怎么罚你?”莫愁觉得她说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却没有因此降低她的好奇心,“没关系,下回接近公主,再看仔细点,解忧你也要帮忙注意一下。”
解忧点点头,“当然。”
???
莫愁总是嫌偎着炉子煎药是一件既无聊又累人的工作,尤其天气渐闷热,更是件苦差事,所以老是推推拖拖的让解忧一个人扛下来,反正解忧她正觉得无事可忙。
这一次解忧端药给朱颜,便坚持要进屋,何新本来也很坚持,可是解忧说:“袁公子有吩咐另一剂药,他没告诉你怎么用吧?”
何新迟疑间,解忧已经绕过他进屋去,他在赶人不赶人和关门不关门之间犹豫,她便自己过来关门,顺便瞥他一眼,接着从袖口里拿出两个纸包,小心的摊开放在桌上解释,“这一包是化瘀膏,这一包是水粉,公主的脖子上有几道瘀痕,让别人看了容易引起误会,尤其明天八夫人可能会来探望公主,记得先帮公主擦点粉掩饰一下。”
床上的朱颜听得一清二楚,惊讶的摸着脖子,她怎么都没感觉?
何新不解的问:“人家会误会什么?”
解忧不得不替朱颜担心,偏生一个傻瓜蛋来给她当心腹,怕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觑了眼床铺,恐怕那个小公主也不会世故到哪里去,一时恻隐,可怜她虽贵为公主,形同禁国,冰清玉洁,谁怜?
马思贤那种欲望,只有邪恶两字可以形容,解忧只能羡慕朱颜尚有袁德芳那样的人替她用心。
可是这回他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居然留下痕迹让人发现。
“你管人家会误会什么,你只管记得让公主擦上去就行了。”
朱颜忍不住下床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解忧想了想说:“奴婢只是尽职而已。”她指指桌上的东西,“这种小事,本来就该由我们来打点。”
朱颜又摸了摸脖子,脸上露出不明所以又担心的神色。
解忧安慰她,“别担心,化瘀膏按摩过后,很快就会消失,如果明天一早还看得出来,就用粉盖上,然后若有人想靠近公主仔细看,你就走开去,相信没有人敢对你不敬。”深思一下,她觉得还是提醒她比较好,“其实是莫愁先注意到的,但是她并不确定,碰到她时,千万别给她机会看清楚,否则,她要是说出去就不好了。”
何新听她这么说,就把她当成自己人问:“解忧姐姐,公主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吧?”
解忧差点笑出来,看着朱颜有点懂又不太懂的样子说:“你们等袁公子回来再问他吧。”
“会不会来不及?”何新很担心。
解忧终于忍俊不住的笑道!“当然不会来不及,只不过……公主倒是可以提醒袁公子,下次可要口下留情。”
飞霞倏地红上朱颜的脸。
从此以后,朱颜和何新对解忧亲热多了。
???
时间匆匆一过,已是六月天了。
袁德芳不在金陵的这段期间,发生不少事,如朱由崧等不及隔年便要正式即位,年号弘光。自古新王即位,都要大赦天下,还要四处封藩,连高杰都封到一个兴平伯,而除了归属于他的邑地,在人人都心怀能抢多少算多少之下,高杰则去围困扬州城,想要抢到这个最富裕的城市。
史可法喟叹不已,但是家和万事兴,便亲自劝他放了扬州,结果高杰却趁乱世,没有人可以秉公处理时软禁史可法。
世事纷乱至此,幸亏朱颜安然在菩提庵内休养,马府因鸟忙着分配利益,一时没空办婚事。
袁德芳终究不忍心史可法被挟持,就算会破坏和高杰那薄弱的情谊,也得试着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