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信奉著这句至理名言,她的手指在古琴上煞有介事划了几下,转轴拨弦三两声。
“吱吱嘎──”一阵颇为怪异的声调自她指尖流出,听得在场的人不禁一愣,偌大的空地上顿时安静不少。
董小盈自己也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意外,绝对是意外!她琴虽然弹得不怎么样,可之前好歹也在兰纥的皇宫里学过好几年啊。
深深吸了口气,她正想再弹几声培养一下感觉,忽然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尤其当她发现,前方那双清冷威严的眸子,正专注地看著她时,她紧张得几乎连胃都疼起来。
再紧张,曲子还是要弹。于是,董小盈死死盯住自己的手,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继续硬著头皮拨弄起琴弦。
琴声漫漫,在向晚的西风中悠悠传开,虽然指法生硬了些,曲调有些变味,音阶也长短不一,但琴声还算清脆,衬著满天的霞光,倒有几分古朴自然的味道。
应该还能听吧,她紧张得像要冒烟,心不在焉地想著,食指上却忽地一疼。原来许久未曾弹琴,慌乱中竟忘了戴指套,食指被划破,鲜血正顺著琴弦染开。
糟糕!心中蓦地一惊,她手一抖,琴声顷刻间散乱。
怎么会出这种事!平时弹得不好没关系,可现在……她可是代表兰纥为北胡王献艺啊!
羞愧夹杂著悔恨在心中扩散,心慌意乱的董小盈如泥塑般坐在当场,眼睛直愣愣盯著那张染血的古琴,再也想不起要弹什么。
空地上静悄悄的,只怕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清晰可闻。
这位公主是怎么回事?惶恐和不安在众人的眼底传递,孟天放更是用手捣住眼睛,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样。
然而出人意外的是,一直面无表情坐在主位上的夏明霆,竟然站起身,带头鼓起掌来,脸上含著淡淡的笑。
“这位公主真有趣,居然和本王开起玩笑。”
听他这么一说,空地上的气氛又见轻松,大家都长长吐了口气,鼓掌的鼓掌,附和的附和,一个个都很给面子的陪笑著。
接著,有人过来扶起她,要她前去领赏。董小盈忽然间觉得身上好冷,她下意识地将古琴紧紧抱在胸前,茫然地跟著来人走上高台,在一片闪耀的珠光宝气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我王赏赐给众位公主的礼物,公主您喜欢什么,只管自己挑。”
默不作声立在硕大的珠宝箱前,董小盈一脸惨然,她都把曲子弹成那样了,还有资格领赏吗?
静了片刻。“何焕,带她过来。”前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于是,她被带到那个熟识的高大身影前。
“公主。”有人轻轻提醒她。
董小盈蓦地回神,心慌意乱福身行礼,头垂得低低的。
因为她身前的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曾令她无比向往的人,但此时看到他却令她觉得羞愧难当。
“那些珠宝你都不喜欢?”恍惚中,低沉的声音再度传来,刻意放缓的语调让她稍稍心安。
“不是……”心中难过极了,董小盈哽咽著,摇了摇头。
又静了片刻,有人拉起她的一只手。“这是本王的扳指,今天就送给你了。”说著,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石扳指,已然套上她右手拇指。
董小盈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头,对上一双清冷沉静的眼眸,带著温和的笑意,静静凝在她脸上。
咬住嘴唇,她为他的宽容而感动。紧紧握住右手拇指上的那只扳指,她一声都不敢吭,生怕一开口,逸出的不是言语,而是哭声。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可不知怎么,泪水却情不自禁涌了出来,顺著她的面颊,缓缓滴落。
心中又是一惊,她赶紧抿住嘴唇,再一次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默默的被人领回到太子表哥身边。
此时的她头昏脑胀、神思恍惚,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一双沉敛的眼眸,久久望著她,直到她纤巧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这才收回视线。
“北胡王他没为难你吧?”北胡侍从一离开,孟天放就赶紧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询问。
小盈弹的那首曲子,固然令他难堪,但看见小盈被领到北胡王面前,更吓得他心脏都快停止跳动,生怕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表妹受人刁难。
“没有……他是要赏我东西……”董小盈哽咽著晃了晃脑袋,又怯生生将拇指伸出。“就这个扳指。”
看见她手上的扳指,太子表哥颇为意外地咦了一声,而扳指上那条栩栩如生的飞龙印记,却让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
“这不是北胡王的私人印章吗,他怎么把自己用的东西赏给你?难道……”孟天放蓦地一愣,连忙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而后不可置信地轻喃。“就这张哭丧脸?不可能,他大概是想表现出他宽宏大量的王者风度吧。”
他,真是这么想的吗?听了这话,董小盈霎时难过不已。
“对不起,我把事情搞砸了……”她低下头,口里反覆叨念著这句话。
孟天放呆了呆,继而不以为意地笑了。“没关系啦,过去的事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指望出现什么奇迹。”
“大表哥……”望著太子表哥,她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又要向外奔涌。
一看情势不对,孟天放赶紧伸手拧拧她的鼻尖。“好了,别哭了,这可是北胡王的生日,你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是,她不哭,可是……在北胡王眼中,她真有如此不堪吗?
眼看著泪水又要氾滥成灾,她连忙捣住嘴巴,起身想溜到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大哭一场,耳边却传来太子表哥关切的话语。“天快要黑了,你散散心就回来,千万别跑远了。”
她把什么都搞砸了,让兰纥国在大庭广众之下蒙羞,让大表哥成为笑柄,让三表姐名声扫地,为什么大表哥不但不责备她,还对她那么好?
心里藏著深深的悔恨,她像抹幽魂似的游游荡荡,找到个没人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后,就忍不住抱著自己的膝盖,伤心地哭了起来。
此刻,正是夕阳灿烂之时,她就这么半靠在树下,像个无助的瓷娃娃抱著膝,当她终于哭累、哭乏了,抹了抹脸上的泪,刚想起身,却不禁意外地愣住。
那个她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北胡王夏明霆,就伫立在她三步之外的青草地上!
落日的余晖洒在林间,或浓或淡的光影透过树梢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斑驳。他恍若石雕般站在那儿,默默地望著她,深不见底的幽深眼眸里,除了专注之外,似乎还有包容一切的广邃。
心中一惊,董小盈忍不住瑟缩著身子,抽噎了一下,见他缓缓走近,她心慌意乱的赶紧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结结巴巴找个话题来问。“大会结束了?”
夏明霆摇摇头,没有开口,只是深深地望著她,目光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凝结在她脸上。
对上他深沉而又值得信赖的目光,董小盈心中矜持的防线终于崩溃,泪水再也不争气的涌了出来。
在他面前,她像个受了委屈、想找人宣泄的小女孩。
他眸光一黯,伸出手温柔地抱住她,轻轻拍抚她的背脊,又用下巴蹭著她的额头,却始终没有出声,良久。“你是兰纥的三公主?”他问。
正在他怀中抽泣的董小盈浑身一僵,瞪大眼睛,有些茫然地望著他,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橘红色的流光照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晶莹的泪花看在他的眼中,仿佛一枝带雨梨花,楚楚动人,他的眸光更黯了。
“对不起。”他望著她低喃。
他不是有意要为难她,更不是有意让她受伤,他只是想藉著众家公主献艺的机会,看看她是谁,哪知道……
“你的手还疼吗?”他关心地探问,小心翼翼拉起她的手,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瓷瓶,挑了些许药膏出来,轻轻涂在她的指上。
阵阵清凉的感觉自指尖传入,很舒服,董小盈娟秀的小脸却不禁一垮。“我是不是很笨,连首曲子都弹不好?”
夏明霆一愣,摇摇头。“你一点也不笨,只是没时间练习,你都在钓鱼,别国的公主可不会钓鱼。”不知怎么的,他就想逗她笑,不想看她哭泣。
听他这么一说,董小盈的脸垮得更厉害。“可我钓了五天的鱼,一条都没钓上……”鱼饵倒是被吞了无数次,思及此,她难过地绞起手指。
他又是一愣,旋即笑了。
望著眼前这张极其俊逸的笑脸,刚刚还满腹懊恼的她,顿时被夺去了呼吸。
想不到他笑起来这么好看。望著他,董小盈不禁有些痴了。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心底蔓延,思绪散乱的她徜徉在他的笑容中,不能自拔。
“启禀圣上,各国使者久候不见,都有些急了。”那个金牌带刀侍卫又不知从哪冒出来,正要跪下禀报,在见到眼前的情形时又是一愣。
怎么回事,王上怀中居然抱著一名年轻女子?
啊!董小盈蓦地回神,闷声不响,猛地把头埋进夏明霆怀里。
糟糕!他又闯祸了!什么也下用说,那名倒楣的侍卫惨白著脸,扭头就跑。
“他、他没有看到我的脸吧?”不知过了多久,董小盈抬起头,心虚地吞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问。
“应该没有。”扶起她,他还是那句话,顺便牵住她的手。“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他离她是如此的近,董小盈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停留在她的发梢,她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心跳、感受他身体的热度……
仿佛被烫著般,董小盈扭捏不安地站在原地,眼睛直直望著地面,不敢看他的脸,更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
“哦,我忘了。”夏明霆轻轻放开她,眸中扬起一片祥和的暖意。“还是老规矩,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胸口骤然涨满莫名的感激,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回跑。跑了几步,又忽地停下,压抑住紊乱的心跳,回过头冲著他甜甜一笑。
“谢谢你。”这一次,她总算没有忘记谢他。
第四章
月上中天,光影如水。
夏明霆了无睡意,独自在花园里信步而行。连续几天没有见到三公王了,他的心绪微乱。
宁静的子夜,无声无息,除了在空旷中显得寂寥的脚步声外,便是他自己不时发出的轻叹声。
记忆中,像过生日这种小事,他从来不当一回事,每年都是草草敷衍一下便抽身而去。
哪像今年,又是看各国公主献艺,又是在皇宫中宴赏朝贺的群臣使者,到现在夜已阑珊,他还毫无倦意的一个人在花园里徘徊,脑中尽是她窈窕的身影。
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挂心,这还是第一次吧?
一直以来,整日躬行节俭忙于国事的他,从没把注意力放在女人身上,更没在女人身上下过什么工夫,即便是邀请各国公主参加他的生日宴会,也不过是应那些大臣们的要求罢了。
“王上,您年纪也不小,早该立后了。”那些古板的老臣们在他面前苦苦哀求著,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味道。“要不然,臣等百年之后,有什么面目去见九泉下的先帝啊?!”
每年都是这套说辞,就不能换点新鲜的?
他本来想说,那些女人一个个装模作样,看得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要他立后,总该让他挑个顺眼的吧……可是,当看到眼前一张张跪地苦谏的脸,他也只能叹了口气作罢。
跟他们说了也是白说,夏明霆有些无奈地想,当个君王并不容易,根本不像世人想像的那般,能够为所欲为。
就像三天前的狩猎大会,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若要做个尽职的主人,就该好好将心思放在会场上。
可是,一遇见她,他就像著了魔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先是情不自禁的去找她,再来就是视线莫名其妙跟著她走。
她笑时他高兴,她难过时他也伤心,尤其当看到她柔美的小手被琴弦划破的那一刹那,他的心竟没来由的一阵揪痛。
所以,当他远远看见她捂著嘴,悄悄溜出去时,他也不加思索地冲动跟过去,根本不顾满场的宾客。
此时的他,不再是平日里威严森冷的北胡王,而是一个满脑子塞满她,一心只想陪在她身边的人。
他这是怎么了?想到自己的失常,夏明霆苦笑一下,过于冷硬的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自嘲。
再次回到高台,通明的篝火照亮了整块空地,各国的使者们互相招呼著,兴致勃勃地谈论说笑,董小盈也夹在他们中间坐著。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有些困乏,靠在一个华服男子肩上,他的心,竟然遏止不住地感到酸涩。
辛苦了一整天,她大概累了吧。
他一边为了这个发现而心疼,一边又莫名其妙地不喜欢她和别人那么亲近。即使,他知道那个被她靠著的人,应该是她的兄长,但他仍固执地希望,那个被她依赖著、给她温暖的人,是自己。
带著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心情,他借口天色已晚,稍后还有夜宴,便不怎么有风度地结束了这场郊外狩猎。
接下来的夜宴,董小盈并没有参加,这几天的宴会,她也没有参加,兰纥太子孟天放的解释是,她在狩猎大会结束后的回城途中不小心扭伤了腰,正虚弱的躺在床上休息。
听到这个消息,他突然很想杀人,很想杀了那个到处放出风声,胡说他喜欢细腰女人的家伙。
抬眼望著天边那勾新月,他缓下脚步,高大的身形融在月光中,显得朦胧。
算了,还是去看看她吧,如果不亲眼看看她,恼人的月光只怕又会照得他一夜无眠。
避开守夜的侍卫,他偷偷溜出北胡皇宫,顺著笔直的大道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来到兰纥驿馆。
此时,长夜已深,驿馆内静悄悄的,只有东边一座小楼还亮著一点灯火,在深深的夜色下,格外显眼。
依她三公主的身分,应该住在驿馆南面的厢房里吧,夏明霆猜测著,几个兔起鹘落便向南奔去。
万一被人发现他堂堂一个北胡君王,竟像个夜行贼,半夜三更在兰纥驿馆内飞檐走壁,他该怎么解释?
途中,他想起这个问题,不禁哑然。真不敢相信,像这种疯狂的事,他竟然也做得出来?
藉著风吹草动的掩护,他飞身掠过几个回廊,却在路过一处庭院时,忽然收住脚步,因为他听到了一声悠悠长长的叹息。
听起来好像是她的声音,心中蓦地一惊,他连忙闪身躲在一棵树下,侧眸向院中那座凉亭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