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读的科系的关系,大学毕业和高中毕业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并没有那种离情依依的深刻感受。
一直到毕业典礼结束,班上的男同学还是跟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地开著各种颜色的玩笑,等到成绩出来、办完离校手续、缴回学生证,然后,她正式失去了学生的身分。
当了十六年的学生,突然之间,她很难适应这种没有学生证可以拿的生活,上公车、看电影,有时候还是习惯性就给了学生票的价钱,因为打扮上还没有太显眼的改变,也从来没有被抓包的经验。
她不是故意的,是真的忘了。
毕业以后,就像之前跟学长说过的,她在补习班的工作从兼差转成正职的数学老师。说是正职,其实也是有课的时候才需要出现,唯一的差别,只是排课的时间变多了。
七月,阿浩入伍服预官役。他抓著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要她等他放假,说他会常常回台北来看她。
当然很寂寞,交往这半年来,她已经习惯有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的感觉了,但是经过一个星期,她又回到之前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模式,少了一个男朋友在身边,似乎没有多大的影响。
踏著和往常一样的步伐,她努力思考著爱情和友情的差别。
因为工作还是在台北,她没有搬回老家的动机,住的地方,还是原来的公寓,而不是像一开始计画的那样,毕业了,就另外找地方搬出去。
按照范姜学长先前的建议,不过她没有麻烦大哥,而是自己去找了房东妈妈,谈继续在这里住的问题。
听到她的请求,林妈妈不太高兴,却也没有特别的刁难,只是更严格地要求她不能带男生回来公寓,做一些「传出去很难听的事」。
於是,她继续在这间原来只收男房客的公寓里住了下来。
正要走回房间,看到范姜光垣正从房间里走出来,跟平常一样,全身上下只穿著一件长裤,露出结实的上半身,刚睡醒的头发散乱,双手抱著头,脸色苍白,似乎还在为昨天的宿醉所苦。
昨天晚上,大哥和几个朋友一起和范姜学长吃了顿饭,为他饯行。一群男生闹到深夜,直到将近四点,她才被客厅里的声响惊醒。
走出房间一看,发现是学长正抓著已经醉死的大哥,努力要把他摊软的身体从玄关的地板上拉起来。
好不容易和学长两个人合力,把大哥抬到房间的床上,范姜学长接著非常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道谢,然后像个机器人似的笔直走回自己的房间去……如果不是那个已经满脸通红的酒意,她不会相信那个虽然口齿有点模糊、说话还是非常有条理的人,其实已经烂醉如泥。
话又说回来,一起住了一年,像昨夜那么有礼貌的范姜学长,她却是第一次见到……原来范姜学长喝醉的时候,会变成非常温和有教养的翩翩君子吗?真是有趣的酒癖。
「学长,午安。大哥醒了吗?」
他看她一眼,脸色一贯的阴沉,没有回答。
这个,才是正常的范姜光垣。
知道他的头可能还在发胀,她没有多说话,回房换好衣服之后,正准备要到厨房去帮他弄一些舒缓神经的饮料,例如:牛奶。
才打开门,就看见刚刚半裸的男人已经套上灰色的衬衫,端著马克杯,笔直站在距离门口不远的走廊口,温暖的伯爵茶香扑鼻而来。
「学长,喝茶不会太刺激吗?」
「不知道。我习惯喝这个。」他一边揉著太阳穴,一边回答。
「喔。」
「天阳不在,应该是去上班了。」
她很惊讶,大哥昨天喝得那样烂醉,今天还有办法爬起来上班吗?
像是明白了她心里的疑惑,他简单地说:「我早上起来过一次,他那个时候已经不在房间了,看样子应该是去上班。」
她点点头,改变话题:「学长,昨天好玩吗?」
「好玩个鬼。」看她一眼,他叹气。「你大哥像是疯了一样,先是还没喝酒就像醉鬼一样,high到一张嘴巴停不下来,净讲些一点都下好笑的冷笑话。然后才喝了酒,整个人马上又变成大酒桶,闷声不吭,一杯接一杯地喝,真不知道他是要帮我饯行呢?还是他根本想找人陪他喝闷酒?」
她轻声说:「大哥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也没必要糟蹋自己。」他挖苦地说:「他那种喝法,酒精中毒也不奇怪。要是真喝死了,我可不会理他,最多包个白包给他作数。」
「学长……」
他叹气。「我明天的飞机,你多注意一下你那个不长进的大哥,别让他找机会
自暴自弃。」
「我知道。」
「我的e-mail还是会每天收,有事写信告诉我。」
「嗯。」
「过去以后,可能有一阵子会忙到没有时问,有空的话,我会尽量打电话回来。」
「嗯。」
「别给林妈妈惹麻烦。电灯电视不用要记得关,不要老是开著,浪费能源。」
「嗯。」
「工作归工作,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花点时间去想。别等到我回来,你还傻楞楞地在那里,继续思考你的人生大方向。」
「嗯。」
他静下来,看看她,然后摇头。「安恬日,你只会应声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了?」
她不知道。
眼前这个人马上就要出国的现实,突然降临到她的眼前,真实到近乎虚幻的压迫感,让她一时没有办法回过神,有一种喘不过气的错觉。
范姜学长要出国了,接下来半年到一年的时间,他都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的生活里,会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
又为什么,当她发现到这个明显的事实时,心里会有一种可怕的空虚感呢?
她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习惯的关系?
「……学长,祝你一路顺风。」
范姜光垣皱起眉头,许久,突然发出笑声。「你这小鬼,我真是服了你!看起来楞头楞脑的、好像很乖,却老是在奇怪的时刻,迸出有趣的话来……你那颗脑袋到底是怎么运作的,我很好奇。」
看著边摇头边喝茶的男人,她跟著露出微笑。
学长就要出国去了,最少有半年的时间不会在国内。当了一年的室友,她当然会觉得寂寞,刚刚的感觉,只是因为不习惯而已。
「……啊!学长,我有东西要给你,请你等一下。」
转身回到房间,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多月以前跟水灵去买的手套。
不知道为什么,买回来以后,她却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
范姜学长这一阵子已经没有像以前那样忙碌,在家的时间也比较长,但是可能是因为自己开始工作的关系,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些事情需要适应,尽管每天见面交谈的机会不少,她却从来没有想起过这件事情。
回到门口,范姜光垣还是站在原处,不慌不忙地喝著他的伯爵茶。
「学长,这是给你的礼物。希望你用得著。」
他伸手接过包装好的礼物,大手轻轻搓揉,感觉包装里的物体形状,侧头疑问地抬高眉。「手套?」
「嗯,我想芝加哥的冬天会很冷,所以买了这个送给学长。」
他抬眼望住她,薄唇勾起弧度,一句话也没说。
她不确定他为什么这样看著自己,只能微笑以对。「学长?」
「谢谢。」
看到男人难得透著温柔的表情,她有一种不太一样的感觉,仿佛刚刚收到礼物的人,其实是她。而随著愉快的心情,还有一丝淡淡的酸楚,无声渗进心里,像雨丝溶进水面,荡出透明的涟漪,慢慢扩散开来。
她垂下目光。
……这样的感觉,代表的是什么?她不太明白。
范姜学长搭第二天早上的班机,起程去了美国,开始他为期最少半年的受训。
而她和大哥留在台北,继续过著平凡的日子。
生命往前推进。
第六章
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工作还是工作,使用的语言不同,性质却是类似的。美国的月亮没有比较圆,特别是对一个被派来受训练的员工而言。
新的环境,他有太多的状况必须了解、太多的资料需要吸收,加上语文并不是他的强项,一般沟通没有问题,碰到比较复杂的状况,常常得要花上比其他人更多的时间,才能解释清楚。
工作加上生活适应的问题,到美国两个月,他还是只认得从公司到住所的那条地铁线。
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是八月初,天气又湿又热,跟台北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一个转眼,已经是十月,温度明显转冷,有时候甚至会低到十度以下,街道上的路树叶子逐渐转成金黄,一片片掉落,顺著从密西根湖吹来的刺骨冷风,飘扬飞舞。
不过,据说现在其实才刚刚进入秋天,连林肯公园里的松鼠都还是活蹦乱跳,尚未开始准备过冬,他这个亚热带来的人种,却已经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一样。
人离乡贱,这种见鬼的天气,他想要维持一点基本该有的仪表都很困难。
「Guan!」Guan是他的英文名字,「光」的译音。
他抬起头,露出公事用的温和笑容,朝刚刚呼唤自己的非裔女子点头招呼。「莉迪雅,有事吗?」
身材惹火的莉迪雅拉开愉快的笑容。「我们要去吃午餐了,要不要一起去?」
所谓的「我们」,指的是她身边的金发马克、光头尚恩、胖子汤姆,和四眼道格,几名西方男人眯起眼,充满敌意的眼光射向他,似乎在怀疑是否又有新情敌要加入这场爱情争夺。
很清楚那些目光意指为何,他微笑。「不了,我还有些东西没处理完。」
「老天爷,光,你们亚洲人是为了工作出生的吗?怎么都是一个样子?」有著美丽巧克力肤色的莉迪雅翻白眼。「休息时间,就是制订来给你休息的,你不知道吗?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莉迪雅,光不愿意,就算了。」
「是啊,光很忙的。他才刚来这里受训,一定有很多状况需要适应,没空陪我们去吃饭吧?」
「不然,我们带东西回来给光吃好了。莉迪雅,我们先走吧,晚一点可能餐厅就没位置可坐下。」
黑美人不悦地看向身边几个没有同事爱的男人。「就是因为光是新来的,我们才要帮他适应环境啊!你们这些人,给我闭嘴!光,你怎么说?」
看看态度坚决的女同事,和围绕在她身边、怒目瞪视他的追求者,他藏起恶劣的微笑,非常温驯地点头。「好,要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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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吃著汉堡,莉迪雅一边跟他聊著他的工作方式:「光,我看你老是独来独往,用餐的时间也不固定,这样实在不好。最糟的是,你还会留下来加班!老天!你不知道这样子做很逊吗?你是公司的员工,不是公司的奴隶!」
他微笑。「习惯问题吧?一时间改不过来。」
「加班是没有效率的人才会做的事。」不知道是谁,突然从旁边阴森森地冒出这一句。
他没有反应,只是保持一贯的微笑。
「尚恩!」莉迪雅朝刚刚发话的人皱眉头,然后又转回头说:「不过,光,尚恩说的也没错。你还是注意一点比较好,有些上司会觉得你是因为没有能力,才会要花上比别人多的时间、精力,来完成一件应该在正常上班时间里完成的工作。」
比较和善的马克接口:「没错,威廉斯先生就是这样,幸好你不在他的手下工作,否则你的评等报告一定很难看!」
文化差异,他没有注意到这种观念的不同。「谢谢你们,尚恩、莉迪雅、马克,我会注意的。」
「欸,没有关系,我只是提醒你。」莉迪雅开朗地说:「我在大学也认识几个日本同学,他们也是这样的。文化不同嘛!」
他顿一下,这才察觉她刚刚说了什么。「日本人?」
「是啊,光,你不是日本人吗?」
见鬼,谁是小日本鬼子啊?他微微笑,纠正她:「我来自台湾。」
「台湾?那是哪里?」听到陌生的地名,一直没开口的道格困惑地提出问题:「距离泰国很近吗?」
他叹气,这是他来到美国两个月里,第一百次向人解释台湾的地理位置和微妙的政治定位。
「喔,真是抱歉,我大概懂了。」道格不好意思地说:「你知道的,我的地理成绩一向不是很好,所以弄错了。」
「没关系。」
「对了,光,你很喜欢戴手套吗?」说话的,是莉迪雅。
他愣一下,看看自己手上套著的灰色手套。「也不算是喜欢,主要是因为我很怕冷。」
「那我改天送你一双吧!我看你老是戴著同一双手套,好像没有别的可以替代的样子。」
听到美人的提议,几道致命的阴沉目光同时刺了过来,像是在威胁他:如果他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台湾小子胆敢答应这种事的话,就等著被丢进密西根湖里去当冷冻肉块!
没有理会那些焚烧的视线,他只是静默下来,微笑。「没关系,莉迪雅,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有这双手套就够了。」
莉迪雅看著东方帅哥脸上的表情,眨眨那排长得惊人的卷曲睫毛。
体格最壮硕的汤姆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大叫:「啊!光,那是你的情人送你的,对不对?!」
「情人?」他摇头。「不是,只是一个朋友的礼物。」
话声一出,原本表情开始发亮的男人们又缩了回去,一边使劲咬著染血的薯条,一边继续愤恨地瞪著他。
「朋友?我看不是吧?」莉迪雅的反应反而最为冷静。听到他的话,她露出狡猾的笑容,暧昧地说:「我刚刚看到的温柔笑容,可不是那么回事喔!光,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莉迪雅……」
「别对朋友说谎喔!光!我是不会相信这种事的!」
他笑著叹气,放弃了解释,他的英文还没有好到可以跟这群人解释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想用一句简单的「只是朋友的妹妹」,随便带过他和那个小女生之间的关系。
而且,让莉迪雅的这些追求者认定他有女朋友,他往后在办公室里的生活,或许会好过一点。
「说嘛!」察觉到新生的希望,马克热烈地怂恿他:「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一定是个漂亮的中国娃娃吧?」
「我也是这样想,像光这么温柔的东方绅士,当然配的是细致的陶瓷美人。」汤姆呵呵笑,知道眼前的男人不会成为新的情敌之后,马上换了一张面具,努力称赞他:「对吧,光?」
中国娃娃?陶瓷美人?他努力想一下,英文的单字和中文意义在脑中交叉互转了几回,才终於明白他们刚刚的话意,摇摇头。「她一点也不像是陶瓷,没有那么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