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天阳看著妹妹,摇头。「恬日,你不会有了男朋友就不要大哥了吧?竟然一开口就问光垣在哪里?」
「哥!」
他叹气。「好啦,把你交给光垣,我也比较放心。那个家伙,嘴巴贱一点,还是很讲义气的,不是始乱终弃的那种人。」
「哥,」她叹气。「我跟学长没有在交往啦。」
「嗄?」
她点点头,解释:「学长只是说他要追我,可是我没有答应。」
「可、可是,」安天阳结结巴巴:「我明明看见……」
「哥,那只是接吻。」
「只是接吻?」安天阳抬高声音,瞪著她,然后突然露出贼笑。「真的吗?恬日,你在脸红。」
「哥!」
安天阳哈哈大笑。
她扮个鬼脸,手心摩挲著脸,努力想让发烫的脸颊降温。「哥,你还没说,学长回来了吗?」
「光垣回房去了,还有一些开会的资料要看的样子。」安天阳安静下来,突然低声说:「对不起,小妹,哥让你担心了。」
她低下头,看著自己的手掌,努力忍住眼眶中潮湿的泪意。「没有啦,哥,我只是觉得自己有点没用,在这种时候,帮不上一点忙。」
「这种时候,也没有人帮得上忙吧?」他苦笑。「哥太顽固了。」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兄长的大手,试图表达自己无法清楚说出的心意。
安天阳只是笑笑,拍拍妹妹的手,没有多说话。
「哥……喜欢,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安天阳看她一眼,摇摇头。「恬日,你怎么从小到大,老是问这种老哥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啊?你要是只关心今天股市涨跌多少点、最近该进哪一支股票才是明牌,哥倒是可以回答你。喜欢?」他沉默下来,嘴角拉出一抹苦涩。「我也不明白啊,我一点也不明白。」
「但是,哥还是喜欢小风姐的吧?」
安天阳无奈地叹气。「小妹,你真的以为大哥的心脏这么强壮吗?可以马上跟你讨论这种伤心的话题?」
她微微笑,知道哥哥并不在意这种事情。「……林妈妈说,她喜欢我。」
「那是当然,谁不喜欢你?我的小妹最可爱了。」
她没有作声,大哥一定是这样说的。从小到大,她知道两个哥哥都很疼爱她,但是她不明白,同样的一个安恬日,为什么有的人不需要她作任何的努力,就愿意喜欢她?又为什么,有的人无论她作出任何的努力,却总是不把她当成一回事?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种诡异的现象,就像接受了某些无解的算式,却总是在转念之间,发现自己还是被同一个问号困扰。
所谓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小妹,大哥不太会说话,也不太知道你在困扰什么,但是啊,」安天阳勾起一抹笑。「觉得有人对自己很重要,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吗?」
「……对自己很重要?」
「对啊,小妹,你不是在问这个吗?」安天阳皱起眉头。「不然你是在说什么?」
她楞楞地看著大哥,觉得仿佛是找到一道可以解开心中迷雾的规则,原本混乱的感情开始归位。
很重要……吗?她觉得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在鼓动著。一股温柔到近乎痛楚的感情,彷如初生的蝴蝶,终於完全苏醒过来。
「恬日,我喜欢你。」
她知道了,突然彻底地明白了。那一天,不是她的梦,学长回来过。那个看起来冷得像冰一样的范姜学长,下飞机的第一件事,是立刻飞奔回来看她。
那双温柔的手,不是梦的碎片而已。
那她呢?她对学长的感情呢?那种暧昧的心跳,是他们说的「喜欢」吗?
「……恬日?」
「哥,」她露出微笑,今天晚上第一个真心的微笑。「学长说他喜欢我呢。」
安天阳嘀嘀咕咕:「恬日,你不用告诉大哥这个,说实话,大哥的度量还没那么大,到现在,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件事。我的好朋友要追我的小妹?感觉起来简直像是乱伦。」
她只是笑。
安天阳看她一眼,摇头。「他当然喜欢你,恬日。那个从来不关心人的家伙,却从以前开始,就老是跟我提起你的事,你大哥我早就该怀疑了。那个混蛋,现在才说喜欢你,我怀疑那根本不只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光垣?!学长……喜欢她。
不断对自己重复的语言,宛如清新的泉水,静静沁人心头,洗净她所有的疑惑和不安。那个人,觉得她重要。
或许和大哥的、和小风姐的、和水灵说的「喜欢」不一样,但是一样的公式,不一定要用同样的方法导出。
然后,她发现自己比想像中还要迟钝。藏在表面底下的规则或许类似,但是数据不同、条件不同,呈现出来的图形当然可能完全不一样。
她应该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学长、大哥、二哥、小风姐、水灵、林妈妈,甚至是阿浩,每一个人,都用属於自己的方式,对她付出过深切的温柔,她却一直困在自己的牛角尖里,看不清楚事情的真相。
他们都觉得她很重要。
奇迹,早就已经发生。
她……喜欢学长。
忍住再次盈眶的泪水,她伸出手,轻轻抱住坐在身边的大哥胳臂。「大哥,我喜欢你。」
安天阳皱起眉头,困惑地看著难得激动的小妹,阳光色的肌肤泛红,似乎有些尴尬。「恬日,你在说什么啊?哥当然知道你喜欢我……这有什么好说的?」
她摇摇头,将脸埋在兄长的衣袖上,轻轻笑了。
第十章
十二月底,冷雨扑面,冰风刺骨,台北的天空还是一贯的阴暗而不友善,驱赶在外头徘徊的路人回到温暖的家中。
从补习班下课回到住所,已经是半夜十点多。走下公车,踏进熟悉的巷道中,抬起头,看见二楼的窗口透出明亮的灯光。
已经有人到家了。
心头流过一股和外面的天气截然不同的暖意,她微微笑,加快脚步,爬上阶梯,打开门,只看见空无一人的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资料卷宗堆叠,角落立著一棵七彩缤纷的圣诞树。
她眨眨眼睛。
「看什么?」熟悉的男中音在另一个方向响起,范姜光垣拿著刚泡好的热伯爵茶,从厨房里走出来。
她转回头,笑。「学长,大哥呢?」
「当然还在加班,这也要问?」
她点一下头。「学长去买了新的灯串?」
「我实在受不了你那串单调的灯泡了,」他摇头。「只有一种颜色不打紧,根本也没剩不几颗会亮,早就该换新了。没有人可以把圣诞树搞得这么寒酸的,安恬日,你确定你真的知道圣诞树长得什么样子吗?」
「嗯,学长弄得好漂亮。」
他嘲笑地看她一眼。「随便谁去弄几串灯泡回来,都可以缠得比你之前弄的样子漂亮。被你这样称赞,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她朝他扮个鬼脸,弯腰拿起包包,走回房间去。
学长就是学长。
从那一天到现在,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她和学长之间,一直处於一种很微妙的状况,学长没再说过之前那个话题,她也没有主动提及。两个人的相处,似乎和平常一样,却总是在一个不经意的转眼,她会发现一些不同。
例如说:偶尔会出现在客厅花瓶里的花。学长从来没有承认过那是他买回来的,但是林妈妈的院子里,明明连一株长茎玫瑰都没有。
例如说:他会突然出现在补习班的门口,说是顺道经过,干脆接她一起回去。从学长位於仁爱路上的办公室回家,和她在台北车站附近的补习班之间,似乎不可能有所谓的顺道……她当然不止一次指明过,不过学长的方向感似乎有一些很严重的问题。
例如说:那棵圣诞树。
例如说:他偶尔凝视她的眼神。
至於自己,似乎也有一些不同了。
学长看著她的方式,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至少,同在一个屋檐下,其实有点保护过度的大哥却从来没有抗议过--但是她总是觉得别扭。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她从来不会察觉这些的。
拿出手机,她按了熟悉的号码。下午拨过电话给爸爸,但是人在上海的爸爸正要开会,没时间陪她多说话。
还是一样,语音信箱。
叹口气,挂掉电话,她却发现自己不再有那股轻微的失落感。不是不在乎,而是她似乎比以前更能「接受」爸妈这样的态度。
这一点,也是不太一样的地方。
换好衣服,从包包里拿出刚刚买回来的塑胶懈寄生,将椅子搬出房间。四处看了一下,终於选定客厅和厨房交界处的那根屋梁。
踮起脚尖,努力了很久,才将挂勾黏贴到屋梁上去,挂上绿色的装饰品。爬下来,歪一下头,觉得挂得有点歪。
她尽力了。叹口气,拿起椅子搬回房间,然后拿出书本,疟进客厅。学长还是喝著刚刚泡好的伯爵茶,一边翻阅成叠的资料,似乎在准备明天的工作。
「忙完了?」他头也下抬,简单地说:「林妈妈在厨房留了玉米浓汤,肚子饿的话,自己去弄碗来喝。」
她点点头,坐到了他身边的沙发上,脚窝上沙发,翻开书,却没有打算用功的意思,只是专心地欣赏著他完美的侧脸。
范姜学长,果然是长得很好看的一个男人。
一起住了两年多,她依旧常常会感到惊艳!挺直的鼻梁,慓悍的剑眉,落下的刘海微微盖住黑白分明的眼,睫毛不长却很浓密,整张脸看起来端正温和,仔细一看,其实隐隐透著锐气,非常英俊。不过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个专注的神情,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似的平静深沉。
她听见心在跳动。
「看什么?」他继续翻了一页,懒懒地问。
她眨眨眼睛,老实说:「我觉得学长长得很帅。」
「谢谢。」他皱眉望她一眼,又低下头,乾涩地说:「想不到你的视力这么正常。我真是感动。」
她叹气。「不过学长说话太恶毒,一般人在发现学长长得很好看之前,就会先生气跑掉了。」
他只是笑,继续进行他的工作。
移开目光,她看向客厅角落的圣诞树。
七彩的灯光在翠绿的枝哑上闪烁流转,和树顶澄澈的水晶星星,形成强烈的对比。尽管新买回来的灯串非常绚烂,她发现自己的目光,还是被那颗透明的星星吸引,看似朴实无华的光芒,却会在不经意间,绽放出比底下的灯串更加夺目的虹彩,迷惑人的视线。
那是学长特地为她买回来的宝物。过了两年的现在,她已经明白,这么美丽的东西,不可能是随手拾来的便宜货。
人的心情,像是明亮的光,包含著比想像中更复杂的成分组合,那是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奇迹,不留心的人,很容易就会错过。
「……学长。」
「嗯?」
「我喜欢你。」
翻著纸页的手顿下。安静几秒钟,他放下正在看的资料。「安恬日,你是觉得我的工作反正做不完,干脆趁机会来闹我是不是?」
她微笑。「才不是呢。」
「哦?」他伸展肢体,往后躺向沙发。「那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挑这个时间说?」
「那,学长觉得我应该什么时候说好呢?」
他笑,知道自己被她问倒了。这句话,没有所谓适合的时间。
「好吧,你喜欢我,我非常感激。这是不是代表我跟你那个阿猫同学不一样,可以长期性地担任你的男朋友职务?」
「学长,我同学叫阿浩。」她无奈地纠正这个他不知道故意说错多少次的名字。「不是阿猫。」
「好,阿浩。」他宽宏大量地决定不要跟手下败将计较。
她叹气。而他只是笑笑,又拿起刚刚的文件,继续阅读的工作。
「我记得大哥跟我说,学长决定要放松一点,不要像以前那么辛苦工作。」
「嗯。」
「可是我看学长还是每天把很多工作带回家,跟以前也没有太大差别。」
「我还不想被开除,恬日,人还是要吃饭的。」他不抬头,挖苦地说:「不把工作做完,我等著收资遣费、接著领失业津贴,虽然政府很慷他人之慨,我却不想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后世子孙的痛苦上。」
「那学长说的……」
「我已经没有像以前那样拼命了,但是不卖命不代表不认真,这是有一点差别的。我只是换了一种工作步调和态度,不把工作当成生活中唯一的存在,不过基本上,工作还是很重要的,我还是要吃饭。」他抬高眉。「恬日,我想你应该没有那么笨吧?以为不工作,会有薪水从天上掉下来?」
「喔。」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平稳的空气,在彼此之间无声流动,客厅里只偶尔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连平稳的呼吸声,都充满温柔。
她已经很习惯这种平静的相处模式。在学长的身边,不需要藉劝语言,她就能觉得安心……话说回来,学长不开口的时候,也确实是比较能让人安心的状态。
「学长,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够笨。」
她吐舌头。「学长……」
他只是笑,薄唇愉快地弯起。「那你呢?你为什么突然决定你喜欢我?」
「那才不是突然决定的呢!」
「哦?是这样吗?」他抬高眉。「你要不要说来让我听听,是怎么样『不是突然决定的』?」
她歪头,思考一下。「学长,你还记得去年圣诞节吗?」
「跟某些人不太一样,」他取笑道:「我的记忆力很好。」
她扮个鬼脸,继续说:「大哥在公司加班,二哥虽然人在台北,不过跟朋友们约好了,跑出去聚餐,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过圣诞节。我看到学长买的那颗水晶星星,突然之间,觉得很想念学长。就在那个时候,学长刚好打了电话回来……只是那样,我已经觉得很幸福。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对学长的依赖。」
他叹气。「安恬日,依赖跟喜欢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啊,学长。」
他怀疑地看著她,许久,嘴角突然充满兴味地扭曲,低下头,拾起刚刚中断的工作。「那你倒是告诉我,哪里不一样来著?」
她眨眨眼睛,思考一下。「这很简单的,学长。如果只是依赖的话,我就不会老是看著你早上一边刷牙、一边看报纸的模样发呆,想著你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帅的男人;也不会每次看到你:心里都忍不住想起那次跟你接吻的感觉:有时候还会看著你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身体幻想。」
男人的动作突然僵住,慢慢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更加深沉,仿佛是窗外看不见底的夜,瞪著她,说不出半句话。
努力控制住发烫的脸颊,安恬日站起身,走进厨房,慢条斯理地泡了热可可,正要转身,差点撞上一堵肉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