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尔雅劝母亲别这么辛苦。
郑惠文回答,「我们一家老弱妇孺,说不定将来要靠邻居帮忙的地方很多。」
尔雅这才了解母亲的苦心。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得母亲说这话时,眼中隐隐含著泪光,仿佛有一种「托孤」的意味。
她不由得胆颤心惊地追间:「妈,你去看过医生了没?医生怎么说?」
郑惠文看来漫不经心地回答:「看过了,昨天早上去的。医生说有点小感冒,吃两天药就没事了。」见女儿仍是满脸不安,似乎怀疑她的话,她又故意加上几句:「对了,我中午吃过饭忘了吃药,小雅,你去帮我把药包拿过来好不好?就在中间的抽屉里。」
尔雅趣身走到书桌边,从抽屉中找出一袋公立医院的药包,她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说明,的确是感冒药没错。稍微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她定进厨房倒了一杯水,连同药包交到母亲手中。
「小雅,有件事,妈想跟你商量。六楼的丁太太有位亲戚上个礼拜来拜访他们,正好在电梯里看到小杰,那对夫妻无法生育,他们一看到小杰就觉得很投缘,托了丁太太来问我,颐不愿意让他们收养小杰。」
「妈,当然不要!怎么可以让小杰去当别人家的孩子,让他离开我们?我才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啊!可是丁太太说他们家的家境很不错,将来就算让小杰念到研究所都没问题。」
「妈,我也可以让小杰一直念书啊,总会有办法的。妈,你绝对不可以答应。」
郑惠文默然无语,正因为女儿疼爱弟弟,她才不能让姊弟俩日後只能相依为命。她可以料想到为了教养这个弟弟成人,小雅会让自己陷入多么不堪的地步……
女儿从十五岁开始就负担家计,她这个做妈的,够对不起她了,绝对不能让她继续牺牲下去。
「小雅,你能有什么办法?你以为小杰看到姊姊日夜辛苦工作帮他付学费,他还有心情念书吗?你——这是阻碍他的前途。何况小杰已经很懂事了,就算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他也不会忘记你这个姊姊的。」
尔雅无话可说,眼泪成串地掉了下来,她扑进母亲怀中喊著:「妈……」
郑惠文轻抚著女儿的秀发,好一会儿才说:「把眼泪擦一擦,江太太晚上要去喝喜酒,托我帮她带小孩。待会儿他们就来了,要是看到你眼泪汪汪的样子,还以为我在家就爱打小孩呢,那以後还有谁敢让我帮他们带孩子?」她勉强开著玩笑。
尔雅知道母亲是有意逗她,只好挤出个微笑让她安心。她走进浴室冲了把冷水,镜中人双眼红肿回望著她。拧了条毛巾按了按眼角,小杰快放学了,还是别让他见到这张哭丧的脸比较好。
可是不管是哭的脸还是笑的脸,姊弟俩能见面的日子其实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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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夫妇把小杰带走那一天,她不敢哭,也不敢送他出家门,她怕等他下楼要上车时,会忍不住抓著他不让他走。
她躲在阳台角落,透过栏杆,眼看著他们走出巷子,然後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尔雅又在阳台待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屋子。平常小杰这个时候也不在家的,今天却觉得这屋子特别冷清。
小杰是吃过早餐才走的,尔雅在他方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桌上还留著他用过的空碗。他把妈妈盛给他的稀饭吃得一乾二净,平常他总会剩一些在碗里的。多半是为了再也吃下到妈妈煮的稀饭吧!
她走进弟弟房里,看见母亲坐在床边,轻轻抚著枕头。
她走到母亲身边,揽著她的肩,「妈,你还有我。」她轻声道。
郑惠文没有回答,她在心里想著:小雅,妈妈还有你,可是将来你还有谁?
还有谁?她自己都没想到,女儿谁都没有的那一天比医生估计的日子还要早
夜里十点钟,尔雅下了课回到家,还没走进大楼,住在一楼的房东便喊住了她:「小雅,你快去医院,你妈妈生病了,刚刚才被救护车送过去!」
尔雅吓呆了,一时之间竟毫无反应。
「小雅,快去啊!」房东催促著。
她转身就跑,颤抖的双手紧紧抓著书包的带子……
她到了医院,居然发现何家叔叔带著小杰已经到了。若不是病情严重,妈妈怎会让人通知小杰?
抓著弟弟的手,两人缩瑟地躲在急救室的门外。她不敢开口,一句话都不敢问。可是何叔叔和医生的谈话仍断断续续地传入她耳膜……
……肺癌……已经是末颠……
不会的,一定是她听错了……
一名护士打开门定了出来,「病人要和家属说话。」她清脆地说了句。
何叔叔走了过来,将那对姊弟轻轻推进门内。
两人走到床边,同声喊著:「妈……」
「小杰,你以後要好好听新爸爸新妈妈的话,知道吗?」
小杰点点头,怯怯地说:「妈,我知道。」
尔雅明白母亲是在交代後事了,她全身发冷,握著小杰的手,愈抓愈紧。
「小雅……」她微弱的声音,怜爱地喊了声,接下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雅年幼时,算命师见了她的面相,明明说过她会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全都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江湖术士!
「小雅……」两行泪水沿著她苍白枯槁的面颊滑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尔雅跪在床边,紧握著她的手,哽咽嘶哑地又喊了声:「妈……」
郑惠文还有许多话要和女儿说,到最後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勉强吐出三个字:「要……幸福……」
她不知道属於女儿的幸福在哪儿,已经什么都帮不了她。带著深深的遗憾,她呼出最後一口气,再也握不住女儿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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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很快地举行了,像是被遗弃的小狗般的姊弟俩,也提下出什么意见,一切都任由大人们去张罗了。
出面的是何氏夫妻。当初收养尔杰,他们原本就打算给方家一笔钱,毕竟人家把儿子养得这么大,又敦得这么好……
郑惠文却是坚持不肯收,她不是卖儿子。
那笔钱到头来却是花在办丧事。火化之後,让郑惠文有个安身之所,也让那姊弟俩日後有个地方祭拜他们的母亲。
尔雅记著母亲临终前说过的话,要幸福。她知道她的幸福在哪儿,也知道那是一个她难以到达的地方。
日子只得继续过下去。上班,上学,假日偶尔去和母亲说说话,现在她对墓园已经很熟悉了。
她很喜欢那座墓园,心中对何叔叔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有无限感激。若是没有他们出面,只怕她所能负担得起的只是一口薄棺。
那一天天气很好,她走出灵骨塔,缓步向面海的墓园走去,一路读著碑上的文字;各式各样的墓碑上记载著各式各样的人名。新旧坟并立,在耀眼的大太阳底下并无任何阴森之处。
最後她在一座坟前停住了脚。那座坟比起别的要简单得多,仅只一方石碑横刻著亡者姓名生卒年月日,坟上覆著青草。
如此而己。
好像罗大佑的那首歌。
她不禁轻声哼了起来——
「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的,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著我的青青的草,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著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至少有一个人,是不甘心忘了她的。
方尔雅想著。即使已经过了二十年,她发现墓中人的亡故日期竞就是自己的生日。
她凝视著那个数字。她是谁?
锺寻寻。除此之外呢?
其实并没有证据可以说明这是一名女子。她只是直觉地知道。
雅致的大理石碑前,散落著几枝长茎玫瑰。枯萎的程度不一,有的只剩乾枯的残梗,不见任何花办。最新鲜的那朵,仍维持著完美的外形,成了一朵乾燥花。虽已失去鲜艳的色泽,余香犹在。她忍不住拿在手中轻嗅著,是一种温润的芬芳,花办的触觉像是光滑的丝缎。
显而易见,这些玫瑰都是在不同的日子放到坟上的。最完整的那一朵未曾经过雨水摧残,该是在这一个礼拜之内。
她记得上个礼拜下过雨。
送花的人是谁?该是位白发的老先生吧?他会是亡者的什么人?丈夫还是情人?
死後二十年,还能让人这般想念,方尔雅心中除了感动羡慕,还有酸楚的欣喜。
或者这一切都出自她过度浪漫的想像,从几枝玫瑰就可以编造出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那些花出现在这儿,说下定有一个最下浪漫的原因。
她轻轻地把那枝玫瑰放回坟上,留恋地再一次读著碑上的字迹。
寻寻……寻寻……耳边仿佛听见一个男人的呼唤。
她没有心思再往下走去看别的坟了,转身往来时路走去。
日头已经偏西,海面上点点白帆闪著金光。一直走了好远好远之後,玫瑰的芬芳和青草的气息仍在她鼻间缭绕,久久下敌……
第五章
「真好,今天早上我们两个人最大,不用听任何人的指挥……」程慧羿大剌剌地伸伸懒腰。「我最喜欢开会的日子了。」
方尔雅赞同地微微一笑。她和程慧羿在总务处当工读生已经快一个月了。每个办公室里都有一两名爱折磨人的上级员工。套句军中用语,合理的训练是训练,不合理的训练是磨练。
当初程慧羿拉著她到这家凌亚科技报名,原本她是不抱什么期望的。她总以为这样的大公司,就算用个工读生,也要是大学生,而不会看上她们这种微不足道的补校学生。没想到竟双双被录取了。
方尔雅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是:容易使唤。还有她和程慧羿都不够格成为这家公司的正班员工的潜在对手。
万一一个以前老叫她泡茶买便当的小妹有朝一日成了顶头上司,见了面岂不尴尬?她有点小人之心地想著。
「小雅!小雅!回魂了!你在想些什么?帮我按摩肩膀,好不好?一定又扭伤了。」
又来了。方尔雅咕哝一声。自从不幸地让程慧羿知道她会一项从外公传下来的郑氏独家按摩法後,她就三下五时要她服劳役。她那些扭伤颈子、扭伤肩膀、扭伤这里扭伤那里的,九成九都是藉口。有一回还居然说她扭伤头发了。这个宝贝同学
尔雅忍下住摇摇头,扯了下她削得又短又薄,像个男孩子似的黑发,作为报复。
「喂,痛ㄟ!」程慧羿不满地嚷。
「我这是在帮你按摩头发啊!」
「唉呀!你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啊!我都不知道我说的话对你这么有份量哩!」程慧羿笑嘻嘻地说,边伸手把衬衫领子拉低,露出肩颈交接的部位。「这里!」她手一比,指挥著。
尔雅双手放在她肩上慢慢使力按压。有时候她也挺怀念这种感觉。以前她也常常帮母亲按摩的……
「你讲的笑话冷得让人要忘记都很难。」尔雅开玩笑地说。
「喂喂喂!你这是人身攻击。世界上像我这样有幽默感的,你打著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她说得趾高气扬。
「当然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么会自吹自擂的!」尔雅笑道。
「我最亲爱的小雅,你怎么可以刺伤我脆弱的自尊心?」
「放心好了,你的自尊心是用虎头铆都铡不坏的。」
「虎头铆是铡不坏,」程慧羿复述她的话,「可是你一句话就可以把我伤得体无完肤、千疮百孔、心魂俱碎——还有,嗯,连头发都长不出来了。」
尔雅噗哧一笑,「那正好,我就再也不用帮你按摩头发了。」
「正所谓最毒妇人心。」程慧羿下了个结论。
「唉呀,这句话不正是为了阁下发明的吗?那一位先圣先贤这么了解你……」
两人说说笑笑间,全然不曾留意外头走道上,一个人影曾驻足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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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秘书,请人事主任到我办公室来。」陆以轩说完话,便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办公室,把门板大力地合上,那剠耳的声音把秘书吓得摊在椅上,几乎记下起他说的话。
她还没见过老板发这么大脾气。是哪个不幸的家伙得罪他了?应该不会是——她吧?
不过如果真的不赶紧把人事主任请上来,下一个得罪他的人肯定就真的是她了。
「罗主任,总务处是不是有一位员工叫方尔雅?」陆以轩冷冷地开口,脸上的表情仍严峻得如化不开的寒霜。
罗启先想了一下,「应该是上个月才来的工读生。是不是她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一他自己其实是不太相信这句话的。印象中方尔雅似乎挺勤快的,做事也伶俐。何况一个小小工读生,和大老板怎么碰得著面?
「立刻把她开除,本公司不需要这种只会招蜂引蝶的花瓶!」陆以轩不耐烦地命令。
是招了哪只虎头蜂?引了哪只鬼面蝶?这个理由似乎太笼统。以往老板开除员工,总会有一个明确的理由,让人心服口服。总不能让他开口对个小女生说这四个字吧?!「陆先生,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的地方?要不要给她一个机会解释?」罗启先合情合理地建议。虽然单看老板的脸色,也可以知道他是大大地被得罪了,可罗启先实在想不出那个斯斯文文的小女孩能闯出什么天大地大的祸事来。
「没什么好解释的。」四次见到她,有三次不是她黏在男人身上,就是男人黏在她身上。还要解释什么?她把公司当作色情酒店吗?「照我的话去做,别再怀疑我的命令!」
眼看没有转圜余地了,罗启先只好答道:「是,陆先生。」还是先想个讲得过去的说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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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姐,你是不是见过我们凌亚的老板陆先生?」罗启先开门见山地问。虽然开除方尔雅已是不可避免,他还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陆先生?我没见过啊!」尔雅战战兢兢地站在人事主任的办公桌前,像是被叫到训导处的学生一样,乖乖地回答。
在到凌亚之前,她对这家公司可是十分地陌生,大半是舍命陪君子,可——也不全是为了义气,她实在喜欢陆这个姓。虽然程慧羿老是陆老头陆老头地喊,她俩其实谁也没见过这位姓陆的老头……
这倒奇怪了。罗启先皱著眉想道,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公司因为组织变更的关系,只好请你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