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盛世,繁华处处,风调雨顺,百姓安居。
大街上人群熙攘,叫卖声不断,热包子、热奶酪、上好的绸缎……好岁好年在秋末带起丰收气息。
街角,一名黑衣武士和老者并肩齐行,他们的脚步很快,赶路般一心一意往前,任谁猜,都会猜他们不是京城人士,光看那身粗布打扮,就知道他们是邹国百姓。
邹国贫穷落后,物产资源都缺乏,国家营收仗的全是武士出征掠夺而来的宝藏,百姓自小习武,个个武功高强,每回征战必得胜利,邻近国家一听到邹国二字,便吓得浑身发抖、退避三舍。
晌午已过,高照秋阳照在身上,晒出两人一身暖。
「义父,找个地方用饭?」黑衣武士问。
老者略微点头,冷冷的目光依然直视前方。
一刻钟后,他们走进福升客栈,点了两碗面、一壶酒,和一盘卤牛肉,他们沉默对饮,不多言语。
客栈里人不多,只有两三桌客人,靠近黑衣武士与老人的邻桌,坐着书生和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
「知不知道今儿个祭天,我向老天求些什么?」穿着白衫的书生问桌边同伴。
「我哪儿知道,又不是你肚里蛔虫。」打扮得光鲜的商人,吞口好酒后回话。
「我祈求老天爷,让咱们隆治皇长命百岁。」
「又不当官,干嘛求皇帝老子长命百岁?你啊,读书读坏了脑袋瓜儿。」
「此言差矣!若非皇帝治国有方,咱们岂有福分可享?甭说坐在这儿喝杯安稳酒闲嗑牙了,就是想赚点银子、填饱肚子,谈何容易?」书生道。
曜国政风开明,人人都能在茶馆酒楼里大声议论国家大事,这种话,天天有人说,店小二听也听熟啦。
「听说当今皇上有一后一妃,德淑皇后生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皇太子龙狄残暴不堪,二皇子龙青懦弱无能,成日迷恋女色,只有三皇子龙玉饱读诗书,堪为人才,偏又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商人说。
「不是还有个妃子吗?她没生下一儿半女?」坐在另一桌的农夫,听话听起兴头,拿起酒杯碗筷,凑过来问。
「你说昀妃呀,她生一个公主,听说,十几年前为这个公主,还在后宫里闹出轩然大波。」书生故作神秘。
「什么轩然大波?说来听听。」
「这个昀妃是个勾人心魄的狐狸精,偏生皇上宠她宠得不得了,唉,女祸、女祸呀!」书生摇起折扇说。
「别吊咱们胃口,快说快说!」农夫频频催促。
「当时,皇上的正后是康宁皇后,而皇太子是嫡长子--龙帧太子。这个皇太子可聪明啦,两岁识字,三岁背诗,五岁就能作文章了!要是龙帧太子还在,咱们隆治皇哪会后继无人。」
听到「康宁皇后」四个字,坐在黑衣武士身边的老叟手一抖,筷子落下,不顾义子眼里的疑问,他运起内力、凝神细听。
「不是在说昀妃,怎又扯上皇太子?」商人问。
「这你可不知道了,要不是昀妃,哪有后来一连串祸事?」
「是怎么回事?快说,别急人吶!」农夫声声催。
「那年,皇上出巡带回民间女子,回宫后封为昀妃,他对昀妃百般宠爱,冷落身边的妃后,七月不到,昀妃产下女儿。」
「有了公主,昀妃受宠可名正言顺。」商人照理推估。
「问题是,初生婴儿健康强壮,无半分早产现象,康宁皇后怀疑昀妃不贞,将她关进牢房审问,这一审,审去昀妃半条性命,皇上知道后大怒,并以气量狭小、心胸狠毒为由废后。」
「天啊,女人的嫉妒可害苦自己。」农夫说。
「错!康宁皇后不是妒嫉,她是为咱们皇帝名声着想,你想,偌大的宫廷,哪能让不知打哪儿来的杂种和淫乱妃子,坏了法纪?」书生反驳。
书生的话赢得老叟的赞赏眼光。
「说的也是,后来呢。」商人问。
「当夜,康宁皇后上吊自尽,不多久,皇太子被强盗劫去。皇帝通令全国寻找皇太子下落,无奈数载过去,始终没有消息。于是所有人放弃搜寻,认为皇太子已故世,最后皇帝也颁布诏令,立淑妃为后,龙狄为皇太子。」
听着他们的讨论,老叟泛起冷笑,刻板脸上更增几分残暴。
放下筷子,老叟对年轻武士说:「今晚,我们投宿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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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年轻武士站立老者身旁,老者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递予他。
「恨儿,记清楚这个女人。」
康恨端详锦轴,画里是个穿着紫衫的女子,她的五官精致细腻,秀丽端雅的表情不见微笑,却可看出她的雍容气度。
这是个气质良好的女子。
「恨儿,你可知我们此次前来曜国的主因?」
「知道。」
「说一次。」
「宣扬邹国国威,要求曜国每年向邹国进贡三十万金、三十万牛羊和丝帛布疋。」他简扼回答。
老叟是邹国丞相,年轻的义子康恨则是御前一品侍卫,他们此次千里迢迢前来曜国,主要目的是外交。
「表面上是,但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个,这次到曜国,我要你手刃凶手。」他停顿,看看义子。
听到老叟话语,康恨没有讶异惊惶,只是冷静地等待义父命令。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喊你恨儿?」
年轻男子摇头。
「多年来我要求自己时时牢记,扶养你长大,为你的母亲报仇雪恨。」
母亲?义父从不曾提起自己的亲人,他以为义父和自己父母并不相识,康恨凝目看老人,等待他的解释。
「你本是曜国人氏,母亲是曜国贵族,当年,你母亲遭画轴中女子妒恨,她使计让皇帝杀害你母亲。前些年你年龄尚小,我绝口不提复仇,我四处为你寻访高人授文授武,要你储备好实力,就是期待你有能力应付敌人,因为你的对手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国国君和王妃。现今你长大,武功才智均胜你师父十倍,我相信你有能力替母亲报仇。」
康恨沉默,心潮澎湃,在心底想了十几年、念了十几年的亲人,一朝被提上台面,无波心湖掀起激昂。
他反复咀嚼义父的话,企图从里面获得更多讯息。
「义父,请告诉我详细经过。」康恨说。
老人心想,果然,康恨不会轻信自己,他比一般人来得深思熟虑,不过,没关系,他不介意说谎话,求得康恨相信。
故事开启,一个胡涂皇帝丢了太子,不办真凶却迁怒无辜的剧情,让他说得声泪俱下,这违反他一贯性情,于是,康恨信了老人。
这一夜,康恨决定抛开邹国国王的使命,为亲生母亲讨回公道。
第一章
冷宫里,秋意萧索,风刮起,阵阵寒意。
惜织在院里为母亲熬煮汤药,这些日子母亲意识益发不清醒,胡太医日日过来看望,却不见好转。
胡太医是宫里唯一愿对惜织伸出援手的人,他从不介意惜织的身世之谜,不在意别人对她们母女的眼光,一心一意教导惜织医术,将自己所懂的倾囊相授,并不断在暗处相助她们母女。对她,他无异是另一个父亲。
浓烟呛上,惜织轻咳几声,搧开浓烟,为母亲倒上一碗汤汁。惜织明白这些药,帮不了母亲几分,心病尚且心药医呀!
走进屋里,简陋却干净,她扶起母亲,喂她吃药。
「我怕是不行了。」喟叹,对于自己的身子,昀妃不看好。
「别这么说,您说过要好起来,带我出宫找爹爹。」惜织拍拍母亲,不让担忧浮上面容。
「妳爹爹?是啊,他是我最大的遗憾,我总盼着见他一面,一面就好,可是他让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人。
爹爹急了,娘也急了,未出嫁的女儿怀了小娃娃,传出去,乡里间是要大大耻笑的呀!再怎么说,爹爹都是有名望的人,怎能容得女儿败坏门风?
萧郎啊,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的约定……」说着说着,昀妃陷入回忆。
这段日子,母亲反反复覆的呓语,让惜织前接后续,续出自己的身世之谜。
宫里传说果然是真的,她并非名正言顺的公主,并非父皇的女儿。所以她被留在冷宫养大理所当然,她被看轻欺凌亦是应当。
不过,事实并没有带给惜织太大的痛苦,因为自出生起,惜织便习惯了所有不平等的待遇,她从没认真看待过自己的公主名衔,在冷宫,她和母亲,相依十数载,在饱受冷落中,她学会了怡然。
「皇上来了,他要带我走。不,我不走,我走了萧郎回来怎么办?爹娘欢欢喜喜送我上花轿,他们的笑眼里看不见我的哭泣。萧郎,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快快回来,要让我空焦急?」
惜织为母亲悲伤,这个时代,女子没有自己,从父、从夫、从子,顺从的全是别人的心意。
「皇后打我、骂我,我不怕,死了不过是两眼一翻,我心疼的,是我那刚出世就没了爹娘的女儿。」
怨啊、怨啊,她的怨、她的爱揉成团,让她分不清对萧郎是怨多,还是爱浓。
泪自眼角滚下,她从不哭的呀,她很早即学会认命、学会看清世局,知道世事全不由己……
「我没有害皇太子,我不晓得发簪怎会落在皇太子床上,皇上请相信我呀,我真的不知道发簪怎会落在那里……淑妃,妳救救我,妳知道我的委屈,对不?我们是好姊妹,妳该对皇上说清楚……」她将陈年旧事翻了又翻,却是怎么翻,都翻不出一个清白事实。
「娘,药凉了,您醒醒吃药。」
女儿的呼唤暂且拉回母亲神志,看着眼前女儿,昀妃凄然一笑。
「惜织,妳跟娘好像。」
「是啊,大家说我是您的翻版,和您一样美丽。」强拉起笑,惜织宽慰母亲。
「美丽?就是这份美丽让皇上强要了我,如果我长得丑陋些,也许命运不至乖舛。好孩子,答应娘,有机会便逃离皇宫,去找寻妳的父亲,替我跟他说一句,我从没背叛过他的心。」
「我答应。」
点头,这句话,她允过母亲数十次,但她心底明白,凭她一个弱女子,想离开后宫,难上加难。
看着女儿,恍恍惚惚地,彷佛时光倒转,她又回到青春年少,坐在画舫里,倚窗哼唱江南小调,哼着哼着,箫声相和,她的郎呵,她的情……
母亲眼光涣散,唱着不成调的曲子,轻轻摇晃。
「娘,您怎么了?」母亲的怪异,让惜织心头一震。
望着门扇,她突然笑开,手伸向半空,想握住什么人似的。「萧郎,你来了,可知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娘,这里只有我,没有爹爹,您醒醒。」她抚触母亲脸颊。
昀妃轻笑,笑声宛转,拉起女儿的手向前倾,她认真说话:
「萧郎,你过来,看看咱们的女儿,虽然被禁锢在冷宫,我还是把她教养成好女孩,她能诗会文,抚琴墨笔全难不倒她,萧郎,你是否为我骄傲?」
「娘,别这样,我知您思念爹爹,但……」
昀妃听不见女儿声音,一味对着屋门讲话,彷佛门前真有人在听。
「我不苦,能再见你一面,再多的苦我都不怕,只是呵,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可知我的心含了胆,一月苦过一月,一年苦过一年……」
猛地,不祥念头闪过,惜织心慌,放下药碗冲出门、冲进太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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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巧跳过桥面,这里是御花园,偌大的皇宫里,前前后后,康恨探勘过十几次。
他摸清宫里每条路径,精准确知皇帝和那个「昀妃」居处。
老百姓的说法是正确的,隆治的确是好皇帝,他常常批阅奏章到夜半,比起邹国的残暴国君,他更值得人民爱戴。
但,即便隆治再好,他仍是自己的弒亲仇人。
一队夜巡士兵走来,康恨飞身躲到假山后面,他不能在刺杀隆治之前引起任何骚动,否则,他的成功率将大大降低。
绕过静思阁,转进德懿楼,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皇帝的御书房。
从窗边跃进,轻微的骚动引起隆治皇的注意,他抬头,一个酷似自己的年轻人站在眼前,有片刻呆愣,皇上定住身形。
康恨看着隆治皇,不明所以的熟悉感沁入,他见过对方?
不可能,他是曜国天子,而他来自邹国,严格来说,他们是敌对国家,况且,这样的威仪男子,只消见过一次,他有把握,自己不会忘记他。
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斜飞剑眉,薄薄的嘴唇和那股没人模仿得来的焕发英气……
「你是……」隆治方开口,灵光闪过。
会吗?有可能吗?他会是失散多年的龙帧太子?
是不是老天愿意待他优厚了?是不是上苍为鼓励他的努力治国予以赏赐?下意识,他伸手去拉康恨左手。
隆治的动作快,康恨的动作比他更快,剑横过,刺入对方的左心窝。
没有惊惶、没有愤怒,隆治的表情是康恨解释不来的慈爱。
犹豫,康恨的剑没再往下刺入,剑停住,凝眉,他眼看血从剑口处汩出。
「孩子,你是我的龙帧对不?」
不顾身体痛楚,隆治只想抓住康恨的左手看仔细。
龙帧?再一次教康恨难以解释的熟悉,这名字他曾经听闻?
左手终于被抓住,康恨不在意,他在意的还是隆治的表情,人在临死前不该充满欢喜,更不该带着满足笑意。
摊开对方的手,隆治看见了,终于看见,他是龙帧啊!是自他身边失踪近二十年的儿子,是最酷似自己、最聪颖,也最仁慈的儿子呀!
隆治来不及喊康恨一声儿,御书房门即被打开,两个太监进门,撞见这场景,其中一个直觉惊呼,尖叫着冲出门外,对宫廷卫兵吼叫抓刺客,另一个则傻在原地,作不出反应。
康恨该听从义父的指示,不听隆治说任何话便一口气把剑往下刺的,但他仍然犹豫,为了那股不能言喻的熟悉感。
「抓刺客!来人啊,抓刺客。」
终于,吓呆的太监总算也有了反应,他尖起嗓子,拚命嘶叫。
「不准喊!不准伤他!」挣扎着,隆治意图阻止太监的举动。
习惯遵从命令的太监立刻住嘴,两瓣控制不了的发抖嘴唇,不断重复皇上的话。「不准喊、不准伤他、不准喊、不准伤他……」
太监听见了,站在隆治正对面的康恨也听得一清二楚。不伤他?为什么?他是刺客呀!
看着发呆的两个人,他想自己再问不出个所以然,从隆治身上拔出剑,康恨迅速转身,跳出御书房。也许他该寻找另一个人来说明。
沿着小径,飞身,数个纵越,躲过几波前进御书房的士兵,康恨在暗处,走着自己早已熟稔的路径,那是通往冷宫的方向,越近冷宫,宫中士兵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