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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起云流,日落月升,碧山院被夜色所包围。
入了夜后守卫交班,院门落锁,封闭所有对外的门户。唯一有亮光之处,便是通朗阁内,无处不点着灯,好似白画。
待殿宫内众人退出之后,朱烟深吸口气,望着眠床上卷着医书阅览的清爽男子,轻咳了一声。
霜晓天闻声抬眸,见是英和宫女都出去了,而朱烟站在妆台前,媚眸勾瞪着他,他脱去外衣,同时也伸出手。
朱烟嘀咕了声,褪下单衣罩衫,只着贴身衣物,缓缓走到床前,不过十来步路,举步维艰,小脸更是飞红。
看着男人的自然模样,小少女心中暗恨。
真不晓得霜晓天是真不在意,还是她太没有姑娘味道,她明明难为情地好比妃子来侍寝,他却脸不红气不喘,太让人不甘心了!
她好不甘心,不甘心得快要吐血,偏又无法治他。
不知少女心思怎动,男人眸子意外闇了。
今天是第四十九夜,若无意外,起承丸的功效在他的针药并施下,应该被解除得差不多了,今夜那毒没了箝制,应会完全发作。
得小心些,若错过了,朱烟的痛苦将无止无尽,或是更糟,她的小命将不保……那小少女还在磨蹭些什么?
「快点上来,夜深了。」霜晓天定定说道。
朱烟气结,幽幽在床边坐下,赌气不肯上床,说时迟那时快,一对坚韧臂膀伸来,将她拉入被中。
虽是暑夏,可她身子不好,床上撤了麾被,却还备着一床凉纱被。
小少女「呀」了一声,脸儿热烫烫的。
男人夜夜拥她入怀,可她还是不能冷静以对,她垂着眸子,眺着远处一盏宫灯,有只飞蛾扑入火中,瞬间燃烧殆尽。
残忍,可是很凄美。
背部传来炽热的温度,还有霜晓天的心跳声,朱烟震耳欲聋,心神俱迷,不能言语……
久久,才柔柔说道:「你来了四十九天了。」
霜晓天一听,更抱紧了些。手上的小少女并不知自己命在旦夕,他不想让她忧愁,心中有一处心疼至极,只想为了她隐藏一切。
他不要这小人儿走上黄泉路,她好弱、好小,彷佛他一不注意转过身,她就会不告而别,变成银河星子。
「没想到已经这么久了。」霜晓天随口说道。
朱烟娇娇一笑。四十九天的确很久,没有大夫能在她身边待超过一个月,对她的怪病,他们总是束手无策。
所以,他也是第一个在她身边这么久的男子。
能见父皇的日子有限,加起来,或许没有霜晓天多。她好希望能再多活一段时间,白天站在他的身边,夜晚偎在他的怀里,她的心情便好平静安宁。
不是没有恐惧,但她不需要害怕。
所有的大夫都告诉她,决计活不过及笄之年,今年腊月月底,她便要满十五岁了。
是嬷嬷告诉她,她娘生完她,一张开眼,空气中全是水蒸气,所以为她命名「烟」字;却没想到,她的生命也如轻烟,风一吹就散……
「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十五?」朱烟笑问,语音中充满浓浓叹息。
霜晓天揣紧胸前小小的身子,怜惜和疼宠的心情溢满胸怀,有种从未有过的雄心壮志。
也许是害怕她要不见了,他有种急切想要留住当下的感觉,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突然,心思清明地浮现师父口中的天机--原来,就是他已恋上这小小姑娘了!
正好,他不会让她死的!
「我要妳活,没人能要妳死,开个岁数,我保妳看到那年春花、夏雨、秋月、冬雪。」霜晓天轻轻说道。
朱烟闻言不禁笑了。「这四美彼此辜负,春花秋月相见难,夏雨冬雪无日逢哪!」
她顿了下,抱紧胸前双臂,「可你呢?你会活到什么时候?」
她不想独自面对世间华景,不用多想象,她就知道自己没兴趣,没有霜晓天的世界,不会有多美好足供独活。
「我不知道。」
「呵呵,好一个医怪,居然拿不稳自个儿的死期。」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
「可你可以断我生死耶!够了不起了。」
「那等妳病好,我教妳医术,换妳医治我。」
「这也不坏,依本公主的聪慧,肯定不要一年半载,我就比你这医怪了得,到时候,你再告诉我,你想活到什么时候好了。」
「妳太张狂。」
「人不轻狂枉少年,况且我才十四,连姑娘的花样年华都还没到呢!」
「笑话,若妳活不到那时候,我枉称医怪。」
「霜晓天,你更张狂呢!呵呵,不怕告诉你,也不是我说大话,等我长大,一定会是个大美人的,算你幸运,能亲见我的容颜。」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
「耶?你刚说我是姑娘了!你再说一遍!」
「……」
「喂!你怎么可以不认帐?」
「……」
「你很坏!」
「不准生气,睡吧!夜深了。」
「哼!明天有的是机会逼你承认……我好困,明早你别先起身了,等我一起起身好不好……」
霜晓天低头一望,怀中的小姑娘一边埋怨一边沉入梦乡,蜷成一团的小小身子信任地窝在他手臂上,一把青丝和他的发丝缠缠绕绕。
男人的眸光不若往常,清澈而明亮,没有半分睡意。
夜还很长,他今晚要和生死判官决生死!
第五章
许是睡前的汤药里加了点蒙汗药,朱烟长睫一敛,便完全失去了知觉和意识。
待她彻底睡着后,霜晓天坐直身体,披了件衣裳,将小少女轻轻放平。
是英听殿里没了对话声,便带宫娥进来,一路抬着预备好的药材、汤浴等物,件件不缺。
妇人走到床边,明亮灯光下,朱烟呼吸平顺,红润的脸蛋像颗小苹果。
「霜公子,今儿个,那毒会大发作?」是英耽愁地问道。
霜晓天切完右手脉象,换切左手,微一颔首。「她的血脉里有一股污浊的恶气蠢蠢欲动,挨不到明天天亮。」
语毕,他以眼色示意,潇洒地背过身,是英走上前来,解下朱烟全身衣物,然后在她赤裸如婴儿的身躯上覆了一方半透明蝉翼纱。
霜晓天看着殿内事物,专注听着她的呼吸声。「接下来,便是等了。」
「有劳霜公子了。」
「是嬷嬷,妳可以先去休息。」
「老身不累,待在这儿听您吩咐。」
无止尽的等待,是让人疲乏的,但已知随时会开始的毒发,让霜晓天严阵以待。
他轻轻拨开她的细细额发,她有出尘的美貌、聪灵的脑子,刁蛮而又任性,无所不为,却不让人讨厌,她的至情至性,很吸引人,让人动容。
特别是对他这冷情冷欲之人,她如入无防之境,扰动了他冻封的心湖,掀起了波涛巨浪。
一切都不重要,唯有她要紧。
他从来不曾后悔,只因他从不做会后悔之事,但若眼睁睁看她死去,他会后悔终生。
这世上若失去朱烟这个人,大千世界便没了颜色。
今夜,这第四十九夜,他不看她的身分,忘记她的血脉,不想她姓何名何,亦不问她是谁。
她是他要守住之人,她的身由他来补,她的命由他来续,她的魂由他来唤,除非他死,无人能从他手上抢走她!
他今夜不是霜晓天,他只为保护她而活!
原谅他这一次私心,他现下只能为她而活,他什么都不想,前尘往事全都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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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流金沙,星夜凉如水,黑夜慢慢转动,世界进入梦乡,冥冥夜色之中,阴暗之物正要醒来!
通朗阁上上下下都醒着,宫女们异常忙碌,生怕临时有什么需要会准备不及,于是想破了脑袋尽人事。
一丝夜风避过众人耳目,晃晃荡荡,不知打何处钻入密封的寝殿,飘过了宫廊,溜进层层红纱缦,突然朝朱烟面上扑去。
朱烟身子一经风吹,蓦然冷却,她瞇紧双眼,小脸冷汗涔涔,皱成一团,骨髓里有种猛然苦楚蔓延开来。
爆炸一样的疼痛充塞她的四肢百骸,她破碎的呻吟声溢出唇瓣,冰锋如椎凿着心脏和手脚指尖末梢。
「晓天,我好疼、好冷……」
霜晓天静静看着,眼光没有半刻移开,心里着急却得捺住,不得不让她受一回痛苦的异常愤怒,让他眼神晶灿。
因着小少女的呻吟,男人的唇瓣亦渗出血丝。
突然,朱烟睁开双眼尖叫着:「啊啊啊啊!晓天救我!我好痛,我受不了了!」
那凄厉咆哮响彻云霄,霜晓天握紧朱烟的手,怕她痛苦至极,会自残身体以求解脱。「是嬷嬷,来压住她,别让她咬到舌。」
是英闻言连忙上床,霜晓天便退下,强逼自己冷眼观察她每一分每一寸的变化,但朱烟可怜的眼眸,让他的心痛到快裂开了。
朱烟在床上不住地扭动,疼痛让她疯狂,可蛮力撼动不了练家子的是英,是英心疼得紧,手下却不留情面,
「好痛……嬷嬷,我好痛!」
「痛呀!痛啊!打晕我吧!」
「晓天,你杀了我!我好痛!」
朱烟放声大吼,嗓子都破了,霜晓天还是站在床边不言不语,将一切收入眼底。她痛,他也没好过半分。
她美丽的脸蛋上分不清是汗是泪,娇呼笑喊的嘴吐出的全是沙哑求饶,肤色一下苍白一下潮红,翻了几次白眼,又因为痛苦而清醒,无边无际的苦难折磨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凶暴之毒没有压制,肆无忌惮地发作着,像恶鬼般撕裂着她的身子,摧毁她的寸寸经脉,她正朝着阿鼻地狱走去。
「压紧她!」
「霜公子……」
「我命妳压紧她。」
「呜……小姐,妳要撑住呀!是嬷嬷求求妳,别让嬷嬷白发人送黑发人……」
呻吟声由强到弱不过一盏茶,在场的三人却不知过了几世。
不多久,朱烟完全崩溃了,瞳仁涣散,粉唇张开亦吸不到新鲜空气,小巧的鼻头无助嗡动,手脚脱力摊开,汗如浆出,泪全是血,染红了床帐,艳红而刺目的腥甜味道闻之作呕。
是英听着、看着,难受到了顶点,泪流满面地松开手,求助地望着霜晓天。
霜晓天还是眼睁睁看着,为了不让握拳的指甲插进血肉里,他已耗尽全部力气,唇上血滴正答答然落着。
「冷静些,阳青,你要忍住,你还得捻针。」
霜晓天忘情呢喃着,这话不知说给谁听,但闻者心酸。
软在床上的朱烟已经看不清东西、听不见言语,更无法思考,可她知道她要死了。
「晓天,我要死了……请不要忘了我……我想活到你死那瞬间……真的……你问我时,我只能那么想……求求你……别忘……」
少女低哑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闻,渐次消失了。
朱烟的身子慢慢冰冷僵硬,是英掩嘴悲恸到哭不出声音,霜晓天却快步走了过去,抱起她僵直的身子,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正当此际,无数狰狞的青色线条突地占据了她的全身,下一瞬间全化为黑紫色,一个如玉人儿变成紫黑人偶!
霜晓天惊心,眸光一凛。「这是殷族秘毒,至毒玄蛛提炼出的断魂丹!」
他一说完,无数银针已落至朱烟大穴之上,她倏地喘了一口大气,开始一口一口吐着黑血。
「将玉匣拿来!」霜晓天边扎针边喊道。
是英忙捧过玉匣,男人分神用一只银针插入一处雕花秘眼,双眸便又回到朱烟身上,继续施针。
玉匣经过奇人设计,喀地一声自动弹出另一小盒,是英急忙打开,那里有几只各色玉瓶。
「将白玉瓶里的东西倒出一粒给我。」霜晓天说道。
是英七手八脚倒出一紫玉小丸,忙递给男人。
霜晓天拿来了水,先灌了朱烟几口,但她已无法吞咽,水全流出她的唇,他眸光凛然地抱起她的身子,和她失去焦距的双眼对望。
「这真是命运!朱烟,妳听见了,这真是命,我不准妳死!」
话一落,霜晓天含了大量的清水,自己咬了药,以口渡药,硬灌进朱烟的口中,又在她胸穴上落针,硬是撑开了她的食道!
失去意识的朱烟不知是听见霜晓天的焦急话语,或是回光返照,抓紧了霜晓天的衣襬,而后下颚一卡,将紫丸和水全咽下了。
感激上苍啊!霜晓天见状,情不自禁地亦回握了那手,他一扬眸,正对上是英欣喜若狂的眸子。
「快!飞书通知龙海儿,我要殷小玄那天魔星手上断魂丹的三十九颗解药!」霜晓天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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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本宫头好痛……好想吐……」
朱烟好似张开眼,但眼前一片墨黑,半刻钟后,那黑转灰再转橙黄,而后渐次明亮了起来,她方能视物。
身子一点也不舒爽,可一张眼,就看见霜晓天正迎着她瞧,在她还没回神之时,他突然发自内心地笑了。
很浅很浅,却极其温柔的微笑……
他第一次笑呢!他真是个好看的男人……
他是她心系不放的霜晓天……
朱烟想伸手触摸,可手却没有半点力气,霜晓天好似能读心,捧起了她的手,靠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
他好好看,脸也是温温热热的,可是却有胡碴,好刺手……
怎么了?她记忆中的霜晓天,应是个整整齐齐的男人。
「你笑了……真好看……再笑一下给我看……」朱烟虚软说道。
霜晓天依她所言,又俊朗地笑了。朱烟只感眩目,陶陶然如入五里云雾,像是快要飞起。
「晓天……」
「我在这里,妳别说话,嗓子伤了。」
霜晓天内心激动欲狂,可双手却合上朱烟沉重的眼皮,她便又失去意识。
「朱烟,妳现在很虚弱,再休息一下,乖乖的。」明知她听不见,霜晓天还是轻轻哄道。
小心翼翼将她的小手收进被里,他站起身回过头,迎面而来,是哭得断了线的是英和一脸凝重的龙海儿。
霜晓天不禁想到,他和朱烟的相逢真是命中注定,他合该为她而活。
若当年龙海儿未带被殷小玄施毒之人上长白山试他医术,他不会一眼就判断出断魂丹的毒性,又若不是他跟着龙海儿离开长白山,他也不会机缘巧合地从殷小玄那儿拿到十丸解药。
苗族的殷家以炼毒闻名,殷小玄又名毒姬,最爱稀世奇毒,身上的墨色宝石全是一只只的活玄蛛。
而以玄蛛炼成之毒便是断魂丹,这诡毒奇狠,要连解七七四十九天,若未解完,必会终身残废。
不只四肢全毁,五感亦会失去,从此虽生亦死,像关在躯壳内,无法和外界沟通,一个人孤零零活着。
今天正好是第十天,他手上的丸药全数用尽,龙海儿也刚巧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