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渊。”在他思考之前,自己就已经先唤住她。
“啥?”她咬着自己手里的糖葫芦,目光游移,没有瞧他。
“你……你要去哪儿?”选了最不着边际的问题。
“我?我要去衙门啊,最近常有人闹事呢,一会儿谁家的布被偷了,一会儿又哪两家染坊有争执,再不然就是各家裁缝铺里制裁内贼……”她歪着头,摸摸额间的皱折,撇唇道:“都是因为那个王爷的新衣害的呢。”
王爷的……新衣?
他一头雾水,只大概猜道:“应该是将天女之衣献给郡主吧。”
“哦?是那样吗?”她抚着下巴,啧啧有声地想着。“不管哪一个,好像是个满会造成麻烦的无聊玩意儿。哈哈哈,又不关我的事,哪管那么多啊。好了,我走啦!”赶紧说完,准备跑开。
又走?司徒青衣这次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臂,其实连自己也不晓得为何,但他就是觉得有什么话必须讲出来,否则他心里难以舒坦。
“纪……纪渊,我有事要和你……”
“哇哇哇哇哇哇哇──”她忽地胡乱大叫起来,完全盖住他的声量,双手挥舞,看他闭了嘴,才流汗又勉强地笑道:“啥?你刚说啥我都没听到耶。”
他险些反应不过来,重复道:
“我是说,我有事要和你……”
“哇哇哇哇哇哇哇──”分明是故计重施,她更汗颜了。“咦?还是没听懂呢。啊,我要去衙门了啦!”脱离他的掌控,溜!
司徒青衣望着自己空荡的手心,微微皱眉,道:
“你一辈子都要这般跟我说话吗?”他没发现自己的语意有毛病。
可能今儿就缘尽了呢,哪里来的一辈子啊……纪渊留步,低眼瞅着地板。
“我……哎哟!”挫败地跺着脚哀号一声,垂头消极道:“我、我知道我砸锅了啦……”不必特地来重复提醒她了吧?
砸锅?他缓慢地踱近她。“纪渊……”
“哇哇哇哇哇哇哇!我不要听啦!你本来就觉得我很烦,这次一定会割席断义,跟我绝交的。”她两手捂住耳,意气颓丧,做垂死挣扎。
他想要好好地和她交谈,她却这般胡闹不合作,他也有些动气了。
司徒青衣行为端正,几乎不曾随意动手动脚,但这回儿却是抓住她的腕节,硬要从她耳边拉开,无奈自己的力量实在没有比日常练武的她来得强壮。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纪渊偷偷看到他脸红脖子粗了,才动摇松开。
司徒青衣吐出一口长气,清秀的面容皆是薄汗,总算能够道:
“我不会和你绝交,也不会割席断义的。”他有些用力地把话说出口。
“……骗人。”她别过脸。
他觉得好头痛,往旁一步换个位置,再站立在她面前。
“那么决绝的事……我不会做的。”他缓缓吐纳,温和道:“纪渊,如果是骗人的话,我就不解释了,所以……所以可不可以回复到原本的模样就好了?”他脱口而出,心里却当真认为或许这样最好。
因为不晓得该怎么办,那么……就都当作没发生过吧。
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了。
他的嗓音,又轻又柔,字句却像是打在她脸上,好痛好痛。
是、是呀!他不会这么决绝的,因为他心肠耳根都太软,不会拒绝别人,相当优柔寡断,她怎会忘了呢?
“哈、哈哈……”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几声,才道:“好啦,我知道了。那你、你就不必再提了,忘了忘了吧!这样也比较轻松啦。”
他望着她大开的笑脸,心里一瞬闪过什么,不及思索,便道:
“那你呢?”才说完,就感觉自己太没道理。
毕竟……毕竟他并没有接受她的……情意……这么问只会伤她的心。
岂料,纪渊哈哈昂首一笑,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我是大侠嘛,大侠不会太惦记私情的。”将所有的糖葫芦全都塞入口中,她边咬边道:“好啦,那没事了、没事了啊!我要去衙门了喔,不然来不及了要被骂呢!”头一扭,没有再停留。
这次,司徒青衣终于没再出声唤住她。
她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自己胸腔里的气息快要胀破,一直跑到眼角里不听话溢出的东西风干,才踏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当中。
里头不巧有一对男女状似亲匿,给她吓了一大跳,连忙跳脚分开。
“呀……今儿个天气真好啊……”男女故作悠闲,在连日阳都照不进的狭巷里干声说道。
纪渊瞧也不瞧他们,原地蹲下,抱着自己的膝盖,大叫道:“哪里好?这里根本又暗又阴,胡说胡说!一点都不好啦!”
“呃……不好、不好。这儿给姑娘你用了。”偷情的男女以为她失心疯犯,当下不敢占位,手牵手贴墙移步小心逃出。
纪渊把头脸埋进肘间,好半晌都没再动过。
“……什么嘛……”闷闷的语调极低地传出,带着点不太清楚的断续,和难以察觉的哽咽,小小声地说:“砸锅了啦……全砸了……我跟你是结拜,你不会对我那么决绝,却也……不会喜欢我啊……”
好痛喔……痛死人了啦……她抓着胸口的地方,只觉里头好疼。不晓得是因为急跑的关系,还是其它。
相当压抑的呜呜声,在巷弄里回荡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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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
“你怎么了?”十七岁的司徒青衣,对着十四岁的纪渊问道。
一太早,铺子还没开始做生意,她就急着敲门,进来之后,只是二话不说的坐在椅子上,表情极为不甘愿和忿怒。
“青衣,我要住在这里。2她又啧啧两声才生气地道。
“咦?”他以为自己听错。“什么?”迷惘问。
“我说我要住在这里!”她突然开始大声吵闹:“我不去京城!我要住在这里!住在这里!绝对、一定要住在这里!”
他忍住耳边的不适,重复道:
“京城?”
“我爹有事情办,说要去京城半年。”她鼓着腮帮子,不服气地道:“咱们家的人都要一同去。”
“那很好。”他如是感言。
京城应该比这里热闹新鲜,会很适合性格外放的她。
闻言,她瞪着他,随即跳起来哇啦哇啦地叫喊:
“好什么好?有什么好啊?我要去半年耶,半年都不能回来耶!”站直身之后,才发现自己矮他一些些。
可恶可恶!本来不是这个样子,以前明明是她比较高啊!
“……这样啊。”他还是找不到她发怒的重点。只是半年而已不是吗?之后就可以回永昌城了呀。
“什么嘛!这样那样的!”她咬着嘴唇,气他迟钝的态度。“司徒老爷爷过世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我拍胸脯担保过有我在的啊!现在我要离开了,你却是这种反应,其实──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对不对?”
“嗄?”他有些吃惊。自己……只是单纯地没想到而已啊。
她是为了他,才想留下来的吗?司徒青衣想要温柔地问,她却没给他机会。
“算了算了!反正你压根儿都不在乎!”她忿怒地两手将旁边的椅子给翻了,像旋风般大闹一场,而后就跑了出去。
不是太愉悦的粗糙道别,但她当真就这样消失。
半年过后,她背着大大的包袱,里头装满在京城里找到的新奇物品,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没有旧仇,没有嗔怨,没有新怒。一看到他就露出笑容,高兴热切地唤着他的名,表情如故友重逢相见那般真诚地感动和喜悦。
会匆而想起这件事,是因为纪渊十来天没上门找他了。
一开始,他并没特别注意,只是日常作息着,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待看到小方院那华丽又高大的后门时,他发了好一会儿的楞。
那种莫名的失落感,就如十七岁那年,她和他吵架之后不见的时候一样。
只是半年日子而已,为什么她如此激动呢?那时候,他不懂。只是,在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重复起居里,他突然感觉裁缝铺里居然是这么地安静,安静到他偶尔会想到她很吵很吵的声音。
两人相识以来最长久的分离,就是那一次。
这回,虽然没有半年,仅是半个月,却也让他心神不定了。
“痛……”一个怔忡,令得他手中的银针下小心刺入自己的皮肉,殷红的血滴冒出,弄污了布。他轻叹一声,拭去血渍,将东西放落,不再动作了。
移目望去,不晓得是否即将入冬的关系,门外有些冷清和萧索。因为他这家裁缝铺是在巷弄之内,大门还面对着墙壁,风水位置都不对,平常时候,鲜少有人经过,只有孩童会在附近玩耍。
老是特地走进来的人,也只有纪渊了吧。
为什么她不来呢……
“……咦?”他微怔,搜寻起十数年来的记忆。
似乎总是她来找他的,每次每次,他都待在这里静静地接受她的出现,无所谓愿意不愿意。为何……他只会坐在这边等待?
心念一动,他遂起身,大概地整理凌乱的物品后,跨出门槛,将大门关上。
他今日不做生意了。
往纪府方向前去,以前行走时不曾留意,但这时却感觉脚步轻快了些些。
到达后,他才懊恼想起自己两手空空,似乎于礼数不合,徘徊了一阵子,本欲去准备带个什么东西再来,身旁却有名少年一直地看着他。
“……小裁缝?”少年道,稚气的脸蛋有些呆呆的。
“咦?”好熟悉的称呼啊……司徒青衣睇着他一会儿,才缓缓想到:“纪渊……最小的弟弟?”又说不出人家名字了,他面露歉意,相当汗下。
纪七弟点头,并不在乎,只问:
“你要来找姊姊啊?”
“是呀。”连自己都不晓得脸皮为何会发起热。
“那你和我一道进来啊。”直接就走进大门。
“啊。”迟疑只是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纪府平常进出的闲客不少,许是里头的人个个使武,没什么好害怕,竟是没有半个人守门,好似随便一位路过的心血来潮都可以进去参观参观。
也因此,司徒青衣浮动的心情稍稍地平稳了。
绕过几条长廊,跨越两三个拱门,来到的是偌大的庭园。
纪七弟随手一指,道:
“姊姊在那儿。”随即跑开。
司徒青衣想道谢都来不及。
转目往园中看去,有座石亭在当中,里头坐有一熟悉身影。他移步过去,不知怎地,距离愈近,就好像有点紧张,可能是他不习惯这里的环境吧。
“……纪渊。”亭外站定后,他轻唤。
纪渊手拿茶杯,本来支着下巴望着青天在发呆,闻声时回头就有点抖抖,在看见来者当真是何人后,一双眸子瞪得老大。
“噗!”口中含的茶水意外地遭她喷出,还好自己的手捂得快,没成暗器。“咳──咳咳!”呛到了。
“你怎么了?”司徒青衣讶异地看着她衣襟泛湿的狼狈模样。
“咳──咳咳!”她猛咳嗽,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下容易才哑声问:“什么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语气拔高,相当地不可置信。
认识这么久,他从来没自己上门拜访过,若非大白天,真以为见鬼了。
“我……”
“等一下!”纪渊眼一眯,伸长脖子望望他的身后。“青衣,你来的时候有碰到谁?”
“咦?”为什么如此问?但他还是答:“……你最小的弟弟。”
“好哇!”她一拍桌,跃跳起身,越过他,直直往长廊旁的草丛冲去。
“啊啊!姊姊要打人啦!”本来宁静无奇的草丛,顿时跑出两个少年。纪六纪七纷纷抱头叫嚷窜逃。
“再敢偷看,我会扒你们的皮喔!”挥拳恫吓着,虎虎生风。
司徒青衣见状,忍不住露出微笑。笑的是什么,他也不懂。
把闲杂人等清除干净,她才回头,道:
“咱们到那边去,免得给观赏了。”
带着他往庭园深处走,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万紫千红,只有假石流水和翠绿树木,后边一大片竹林,仔细瞧瞧,竹子上头还有刀痕裂缝,是个相当符合纪家人的风景。
“你来这儿做什么?”她问,却是不看他。
他一愣,缓步走到她面前。
“我想,你这些天没来找我,所以……”
什么时候他有在乎过这些了?纪渊闻言,没有半分开心,神情一沉。
“你脸做啥那么红?”她瞅住他,仅狐疑问。
“啊……”红、红了吗?自己倒是感觉手心在冒汗。
“支支吾吾的……”她索性忽略,当作日头晒。直接道:“我衙门有事啊,不是说过了吗?所以最近很忙很忙啊。”她绝对不会告诉他,女侠也是会伤心的,所以必须好好闭关休养一番才能见人。
很忙?她刚才……明明很悠闲地在喝茶啊……
“这样啊……”虽然谈不上什么请求的问题,但总感觉自己好似被拒绝了。
不小心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她只得抓抓头发,问道:
“你来的时候没有迷路啊?”真讨厌……怎么变成自己想要安慰他?她一定是全天下最悲哀的失意人。
“小时候,来过几次。”都是她强硬拉着他来的,还曾经怕被发现遭挨骂,教他躲藏在她房里。他从没做过坏事,那一次真是让他心惊胆跳……
最近,好像时常想到以前的事情呢。他有些出神了。
“喔……是喔。”她忽地咕哝道:“该记得的事情不记……I
“咦?”什么该记?
“没有啦。好好好,没事你可以走了。”她很担心等两个弟弟去说给兄长们知道,会来罗嗦些乱七八槽的话。
已经很可怜了,不用再来几个家伙增加她的凄惨。
被她往外推着走,司徒青衣不禁回头,瞅见她眼神飘动,他疑惑道:
“纪渊,你在急什么?”好似希望他赶快离开。
说不出原因的,这……让他有些薄恼。
“没什么、没什么啦!”从后面走,推他出小门,谨慎地左右张望,她道:“好啦,有闲我会去找你,你不用自责到跑来啦。”趁兄长们还没来凑热闹,她很快道别,然后关上门。
自责……自什么责?他……并不是因为这样才来找她的啊……
那,又是为什么?
司徒青衣在外头怔愣站立,好半晌还回不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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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喜欢的不是青衣,那事情就容易简单多了。
首先,她用不着和他和好,也不必担心两人从此就一刀两断,和他相处也不会棘手困难。
为什么她会对青衣有意啊……
从枕头底下抽出一袭老旧的小衣,外表看来分明是件孩童男装,但左侧衣摆却偏偏有朵粉黄色的小花儿缝在上面,有些不伦不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