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艘画舫游船在河边来去,锦旗飘扬,传递笙萧,他望向水中明月,皎洁若白玉细致,份外清华:仰头观看,尚有亮点缀饰,晶晶灿烂。
星于烁烁,他也曾这般望见的啊……像是有什么东西闪过脑海里,他一愣。
不及想个仔细,旁边传来喧闹,他看过去。
只见几名醉汉围着两个少年大声叫嚣,其中一个少年好像还有点儿眼熟……司徒青衣眯起眸子,很用力地看着。
“……啊。”是……纪渊的弟弟啊。他见过几次的。
正欲上前,就听纪五弟对着醉汉们喊道:
“我说了没偷钱就没偷钱!你们少故意栽赃嫁祸!”
几个高头大马的汉子吃吃地笑起来,道:
“咱们愿意相信啊,只要你们给咱们搜搜身,嘿嘿嘿……”一脸淫相。
“看就看!有啥子了不起!”纪五弟二话不说拉开自己衣襟,露出只有骨头也并无长毛的胸膛,上头还有两朵小小的粉色圆点。“这样可以了吧?”因为太丢脸,所以很快收起。
“谁说要看你乳臭末干了?咱们是要看你身后那个小姑娘的!”醉汉恶狠狠地对着他磨牙。
“你眼睛有毛病是不是?他分明就是个男的!”纪五弟说得有些心虚,他瞄着给自己护在身后作男装打扮的无名少年,那张好漂亮好漂亮──漂亮到快要变成好恐怖的脸蛋,真的是……男的?有点点可惜耶……
他咽了咽口水,侧首小声问道:
“虽然咱们萍水相逢,但现下一同倒楣,你告诉我,你是男是女?”
那无名少年美丽的眸瞳冷冷瞪住他,只是保持沉默。
“啊,你该不会是哑巴吧?”纪五弟完全不会察言观色。
一旁醉汉不甘寂寞,鼓噪起来:
“是男是女都好!先让大爷扒开衣服瞧瞧!”就要动手。
“不行──”纪五弟双臂一举作势挡住。
“纪……纪渊的弟弟。”
一个声音温和地响起,正是司徒青衣。他快步插进醉汉面前,以后背挡住对方,向纪五弟微微笑道:
“真巧。”
纪五弟瞪突眼睛。
“小裁缝?”有够不巧。
“啊……”好像有股火光在烧着自己后脑,司徒青衣额边冒汗,依然笑道:“看来,我们都不记得对方的名字。”
纪五弟压低声量,提醒他:
“你干什么?想逞英雄啊?凭你?”再不走开,等会儿被打到天上乱飞。
“我是想,我在这里,你们两个或许可以先走……”他对纪五弟和无名少年道。带有酒味的气息愈来愈急促,像是……围靠过来了。
纪五弟大翻白眼。
“怎么走?你想代咱们挨揍──闪开!”他突地推了司徒青衣一把,醉汉的拳头也恰恰挥下来,惊险避过。“强欺弱、多欺少,要不要脸啊你们!”顺势抓起司徒青衣抱着的吃食,一古脑儿地丢过去,砸得几个醉汉满头油黏。
“啊,那些是纪渊的……”司徒青衣想要挽救。
“姊姊的?”纪五弟瞠目一呆,哇哇大叫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完了完了!小裁缝,别说那是我丢的,也别说遇见过我。快跑!”转身拉着无名少年,就要拔腿狂奔,却差点一头撞上人。
“哇!你怎么在这儿?”返回的纪渊奇问,两只手掌刚巧钳住他的脑袋瓜,没让他冲过来。
“喝!真的出现了!”纪五弟大为惊吓,捂着自己额头,赶紧连连退三步,将始终没出过声的无名少年推到前面,方便自己藏身。
“你是看到鬼啊!”好歹姊弟一场,不必这样吧?纪渊转首问向司徒青衣:“怎么啦?你们全都站这儿做啥?”
“这……”怎么解释才好?
“不要无视于咱们!”数个闹事醉汉再也忍受不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咆哮一声,汹涌上前。
“哇哇,做什么啊?”她连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啊!
见对方气势翻腾,但脚步明显因酒醉而虚浮不稳,她躲开扑来的厚掌,俐落一个侧腿,绊倒最前头的汉子,让他正面趴地,跌个难看的狗吃屎。
后面的人来不及停住反应,只听叩叩叩几声,也都全部跌成一团。
“这些家伙脑袋里是空的啊?不然怎么会是这样的声音?”她拚命忍住笑,回身抓起司徒青衣的手,道:“咱们快走。”
“可是,你弟弟……”他不安地望着混乱的旁边。
“别管他们,他自有办法逃跑的!”她眨眨眼,调皮吐舌道:“再不走,就得收烂摊子喽。”她才不要咧。
语毕,她立刻快跑起来,带着他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巷,踏出城外,离开人群,往附近一座小山丘上去。
“纪……纪渊……”他人高腿长,步伐也比她大,但速度和耐力却是差她一大截,喘道:“你要去哪儿……”愈往山里走去,许多记忆就愈鲜明起来。
这个小山丘他幼时常来,再往西面走去有条清澈的溪流,他会在那里练习祖父给他的功课,只要一被同学欺负,他也是躲到那里。
那是他和纪渊初见结拜的地方……迷路的事情,也是在这座山丘里……是为了……
“嘿嘿……到了到了啦!”她爽朗地笑开,终于站定在一个地方。“青衣,你瞧,下面的万家灯火好不好看啊?”她指着高低落差的城镇街道,两人居高临下,喧腾鼎沸已经是些许远了。
“你……”他顺了气,正开口要问,却被一阵冲天的破空声响截断。
只见一小枚火球由城北方向往上射出,拖着金黄色的尾巴,直直冲穿云天,在到达某个高度的时候,匆而爆开变成璀璨绚丽的巨大星花,光辉粲焕,燃焰雄壮开阔,似远似近,彷佛即将落下的花雨,令人赞叹不绝。
花雨满满布于宛如黑色绸缎的夜空,美丽非凡。
“哇,刚刚好啊!青衣青衣,瞧见没?瞧见没?”纪渊兴奋地指着,接着又是好几发烟火连续射出,教观者目不暇给。“有颜色的星星啊!”她眉开眼笑,像个孩子般开心地拍手。
“我要摘星星送给你啊!”
蓦地,和她八岁那年稚气的脸庞重叠。
对了……对了……那时候,她是因为要摘星星送给他,所以才在深夜强拉他上山的。
几乎相同的情境宛如昨日,令司徒青衣回忆起往事。
“你……是为了要让我看这个?”他轻声问。
“是呀!城里太乱太杂又太多人了,这儿景致好又安静,你一定比较喜欢的。”
纪渊点头笑道,忽然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握着他的手,心里好惊,故作镇定地悄悄放开,才继续道:
“这种烟火,我只有以前去京城时才见过呢,这会儿听说会在中秋放来给王爷看,所以我才赶快找个好地方和你一起欣赏的啊!”手心里都是他残余的温度,她偷偷握拳,这样可以留得久一些。
“因为我生辰吗?”他又道,嗓音温温的。
“啊,你终于想起来啦!”她双眼一亮,哈哈笑着。“你每回都不记得自个儿的生辰,真奇怪,明明就跟中秋同一日啊。”算了,他连中秋到了也不晓得呢。
“是啊,跟中秋同一日。”未认识她前,他不曾过生辰。那一年,她问了他的八字,然后三更半夜把他带来这里,说要摘星星送给他,庆贺他的生辰。
那个乌漆漆的夜晚,薄风冷凉,黑影幢幢,纪渊爬到树上,一直朝夜空伸出双手,甚至丢掷小石,拚命跳脚,看能不能打落闪耀的银点,让他带回。
结果,他们迷路了。除了微弱的星光陪伴,就只剩纪渊努力又结巴的安慰。
“对了对了,我还买了这个喔。”就是刚刚跑去买的。
纪渊从怀中掏出两张纸片,上绘有月偏照菩萨,下绘有月轮桂殿,有一兔人立捣药于其中,相当别致。
“这叫作月光纸,是专门拿来祭月用的,等咱们拜完,将月光纸焚烧,就可以有保佑喔。你之前不是无缘无故被贼砍吗?要拜拜烧烧保佑一下啦。”她伸手将其中一张纸片递给他。
司徒青衣的视线,落在她端正的面貌。
她总说他小时天真,真正天真的人,是她吧。
人们总是会因为岁月而有所成长改变,只有她,心地纯正,性情率直,不论是要摘星送他,点穴照顾他,或者带他来看烟火……其实,全部都是同样的。
在光阴流动之中,一切都如他们初识那刻。
他真的不是一个人啊……
被无言盯视,纪渊心跳七上八下,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烟火的错?月光纸的错?啊啊,一定是夹肉烧饼的错啦……
忽地,他温和道:
“纪渊,我前些日子曾说你不懂考虑他人,那只是气话,对不住。”
“啊?”她蹙眉认真地想了想,才道:“哈哈哈,你有说过哦?什么时候的事啊?不用再提了啦。”
她豁达豪迈,从来不记隔夜仇,这一点,他也是知晓的。
“谢谢你帮我庆贺生辰。”他缓缓露出笑。
那笑,相当相当地温柔。
昏暗的天色,远处的烟火将之稍微照亮。
他又笑了……完了,她好高兴喔!
纪渊凝神注视着他清秀的脸容,几乎目不转睛了。他绝对不是世上长相最好看的人,但他的笑容却是她所最渴望看到的。
迷了眼,昏了头,距离太近,情不自禁,她凑唇在他柔软的面颊印上一吻。
这个举动,却让两人都在刹那错愕地震愣住。
沉默自彼此间蔓延,他们四目相望,却无言以对。
良久良久,他狼狈又困扰地问:
“这……这是你的玩笑吗?”
闻言,她原是想打个哈哈混过去,但是真的太难了。笑没两声,她旋即哭丧个脸,彷佛做了什么不应该的坏事,呐呐道:
“青衣,如果……我说不是的话,那怎么办?”
第六章
“司徒师傅啊,你要的布在这里了。”
远远地就看到人,布庄东家吆喝着,早巳将固定的两疋白布备好。
司徒青衣在门口停下推车,走进店铺里头道谢:
“麻烦你了。”从钱袋里掏出该给的银两,就要递出。
“司徒师傅,你当真不考虑考虑?”东家尚未接过银子,就先开口问道。
他清秀的面容困惑了下。“……什么事要考虑?”
“哎──呀!”东家夸张地击掌,连声道:“就是六王爷那‘霓裳羽衣’的事呀!只剩一个月了,这最近可沸沸扬扬,大家都摩拳擦掌等着呢!”各路纺织、染坊、裁缝,莫不卯足了劲,道上更担心自家衣裳模样给窃了去,防人防得紧,神秘兮兮,在路边碰到都给个瞪眼瞧呢!
“啊……是这件事。”不提他都要忘了……怎地每月见面都来上这么一回?
“前些日子正巧适逢中秋,‘霓裳羽衣’的事情就正好是一个月之后,六王爷当时还说,下回再月圆,就让在广寒宫里的嫦娥也落凡走一遭,和他那美若天仙的郡王女儿比上一比呢!”东家兴奋地手舞足蹈了。
中秋啊……司徒青衣忽然脸红心跳起来,赶紧压抑脑子里的胡想。
被东家逼视地苦笑又摇头,他语气同样婉转,还是拒绝:
“不了,司徒当真没那个才能。”
“没试过你怎么知道?”布庄东家表情相当扼腕,彷佛恨铁不成钢。
这并非是试不试的问题啊……
司徒青衣不会解释,只觉东家急躁眉目间的神态似乎稍稍地陌生起来,以前也是一个月见一次,不曾这样的啊。小小地恍神,他还是浅笑道:
“谢谢好意了。”而后抱着布匹离开。
推着只有两个轮子的木头小车走远,到东家再也无法唤住的距离,他轻轻地叹口气。抬眸一望,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街上看来比之往常热闹了些,有股欢欣愉悦的气息徘徊周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虽然节庆已过,但仍如期待着某种更盛大的祭典般浮动着。
“你这家伙,别跑!”
路边几名大汉追逐着一名男子,虎声在后吆喝着。不到几个巷口的距离,那男子就遭前后包围给逮着,寡不敌众,男子双手高举,跪地求饶。
“请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
“饶命?你把咱们辛辛苦苦创造的独门花色卖给其它纺织,害得老爷不及赶工,届时在王爷面前丢了脸,岂是你一条贱命能够补偿的?没有这么容易!”高头大马的汉子们拳打脚踢,将男子惨烈地痛殴一顿。
“是哪家纺织要你做的好事,不乖乖说出来,回去还有你受的!走!”一声令下,大汉们拖着牙断脸青的男子离开。
从头到尾,来去街道的路人,竟是无观者对此情境多瞄上一瞄,彷佛只有自己目击这粗蛮暴力的意外。司徒青衣不觉微微地讶异。
有城外运布马车经过,一行声势赫赫、浩浩荡荡,旁若无人般地排开,将他给推挤到墙边去,驾马护送的几个护卫望见他也有布,神色凶恶地瞥视两眼,随即哼笑几声,才又继续前进。
载货的车架仅有一辆,上头盖有大块白布,四角绑紧,瞧不见里头有何玄机;车夫两位,其余三十来名皆是负责运送的人手。物主似乎相当重视这车布,才会如此大费周章。
“听说是从异邦飘洋过海来的金丝布啊……”
“要给郡主穿,总不能寒酸吧……”
“不知有多美丽神奇呢……”
身旁传来窃窃耳语,司徒青衣垂首,从小巷另边走离,经过一处颇具声名的老字号裁缝铺,店家本来是要把什么东西拿出来,一见外头有不少人,又鬼祟地关起大门。
“……有必要如此吗?”他喃喃自问着。
不是一个共襄盛举的嘉会而已吗?虽然的确是相当可遇不可求,但这般影响生活,却不是该乐见之事啊……
正欲往自家铺子方向回去,匆而感觉有人在看着他,微抬眼,就见纪渊在对街张大了眸子,手里还拿有两串糖葫芦,直直地盯过来。
“啊,纪……”他启口正要叫唤,却忽然感到一阵面红耳赤而停住。
纪渊明显飘开眼神,低头快步朝和他相反的地方奔开。
他见状愣住,有种想要追过去的冲动,但只是一刹那,错过之后,终究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是在躲他吗?因为那个中秋的晚上?
问他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的啊……
总觉得好像哪里卡着什么,无法顺心舒畅。他缓缓呼吸,没有任何功效。
略是沉重的脚步尚未踏出去,一只手从后头拍上他的肩。
“咦?”他转过身,望着手的主人。
纪渊还是跑回来了。她有些些喘,伸臂将一串糖葫芦递给他,笑道:
“青衣啊,这给你吃。”不好意思地眯着眸子。
“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只得接过,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