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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海咒情 page 6 作者:任倩筠

  幸亏耶律熙正垂眼欣赏天显公主呈上来的刺绣,看来刚刚那段话他应该是没听见才是。

  娘说得对,进了宫要有耳朵没有嘴巴,虽然至今她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在宫里必须言不由衷,喜怒哀乐全不能率性表达,但是当她被狠狠地惩罚过几次之后,就渐渐能够跟上宫廷的步调了。

  耶律熙盯着刺绣沉思,倒不是巧夺天玉、色彩斑斓的绣画引起他的注意,而是天玉的那一番话。

  她虽然貌不及七位公主,却自有一股小女儿的娇憨,很朴素也很实在,与眼前华丽得近乎浮夸的景象相比,像是一道清泉;而跟她说话就像喝水一样,没有别的味道,也不需要多加揣测,让人感觉很舒服。

  “你刚刚说到乞丐……那是怎么回事?”耶律熙不经意地问,眼睛却注视着天庆公主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蹈。

  天玉刚喝下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我……我以为你没听到。”

  “我的眼睛跟耳朵是可以分开来动作的。”

  “是吗?”她半信半疑,用袖子抹去嘴角的酒液,“不过,我可不能再说了。”她下意识用眼角瞥着不远处的皇后。“没关系,也许以后会有机会。”他意味深长地说。

  随着益发急促的鼓声,天庆窕窈的身子转了起来,越转越快,红色的衣裳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席下响起如雷的掌声。

  “喂,你……你今年几岁啊?”

  耶律熙因她这个直接的问题而呛了一大口酒。“二、二十八岁。”

  “喔。”她煞有介事地屈指算着,“大我十二岁耶!难怪你急着要成亲。”

  “急着?”他重复她的话,并且感到好笑,“是谁跟你说我急着要成亲的?”

  “宫玉姐姐啊!她说你们北国虽然人多地广,但是姑娘却没有我们南国漂亮,所以你才会千里迢迢到南国来找妻子。”

  “娶妻,漂亮不是一定的条件。”他若有所感地道。

  天玉把一块肉塞进嘴巴,心满意足地嚼着,随后又想起什么,模糊地道:

  “可是你怎么会这么晚才想到要娶妻呢?以前我们隔壁的阿富哥十六岁就娶老婆,十七岁就当爹了;我娘也说,我十五岁就可以准备嫁人了,呵呵……”

  鼓声骤停,天庆深情款款地走到他面前行礼,并大胆地抛给他一个极挑逗的媚眼。

  耶律熙无声地笑笑。

  这些有意的讨好奉承,着实令他感到厌倦,还不如跟他旁边这碗清水讲话来得有趣。水嘛!透明、纯净,让人一眼就可以望到底,不必疑心那里头还藏着什么别的心思。

  “那你今年几岁?”

  “我?我十六岁。”

  “已经十六岁啦,那准备好要嫁人了吗?”

  她将油油的手在身上胡乱擦着,想也不想就直接回答:

  “我不嫁人,我爹……喔不,我父皇说希望我在他身边陪他一辈子,既然他这样说,那我就不能嫁人了。”

  皇帝不知何时醒来,刚好听到这句话,感动得无以复加。

  “哎呀!真是朕的乖女儿,朕所有的女儿里面,就只有你从来不向朕要求什么,还愿意陪朕一辈子,真是让人窝心哪!来,女儿,咱俩来喝一杯!”

  “好啊,父皇,我敬您!”

  于是两人开心地举杯对饮起来。

  “女儿啊,你知道吗?父皇这一生最希望的就是当一个农夫,当农夫多好啊,只管把田给种好就成了,挨饿受冻都是自己的事,不用去担心别人。可你看父皇现在这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心里想的却是南边的水患纾解了没有?北边的旱灾解决了没有?表面做的跟心里想的完全都不一样,当帝王就注定了永远都不能满足于现状,多苦啊!还是你好,一块鸡腿就能满足你,这才是人生啊!”

  耶律熙在一旁听得仔细,为南国有这么一个心无大志的皇帝感到悲哀,也为身为皇帝,却没有基本的满足感到无奈。

  这段话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长年东征西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还是为了成就别人的光荣?

  他有过这样的时刻吗?仅仅因为一顿丰盛的食物就感到无比的满足。

  回想起来,财富与土地的增加只是造成他更大的空虚感。当一个人不再执着于无止境的追求时,忽然会想回归最基本的满足点,父亲之所以想要抱孙子是一种,南国皇帝之所以想要当农夫也是一种,他在刹那间忽然能够了解他们两个老人的心情。

  所以为什么南国皇帝会特别宠爱这个女儿,自己又为什么会觉得跟她说话很舒服,原因就在于他们都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渴望拥有的单纯,希望同她一样,只要一点点小小的满足,就能带来无上的快乐。

  现场忽然出现奇怪的沉静,似乎所有的言语都在同一时间被某一种力量吸走。

  天羽公主自远方缓缓走来,行进的姿态摇摆生姿,极端惹人遐思。面罩轻纱,露出一双明亮倍于他人的眼上对细眉上勾,眉尾处分叉如燕尾,眼窝则问着金粉的光泽;她饱满的额上画着红牛角花钿,神秘而张狂,青春早熟的胴体,在大袖透明衫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成功地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天羽一双秋水明眸锁定耶律熙,直直来到他面前,柳腰一屈,盈盈拜倒。

  “耶律太子,这是我从一个波斯舞者那儿学来的舞,希望您会喜欢。”

  耶律熙的目光在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时,再度变得幽远痴迷,紧紧地盯着她,几乎错觉是已逝的玄玉借着天羽的身体来到他面前。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身体甚至不由自主地绷紧。

  皇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这几乎是天下男人见到旷世美女的共同表情,至此,她有了更加笃定的神情,她的天之骄女天羽,果然是大国王妃的命呵!

  充满异国情调的笛声,魅惑般地响起,而比音乐更令人销魂的是天羽的舞蹈,她水蛇般的腰肢,像没有骨头般柔软地扭动,一双白玉般皙洁的手高举过头,十指撩拨空气般地扭转再扭转,企图以目不暇给的手势混乱耶律熙的心神。

  她借着舞蹈来到耶律熙跟前,原本羞涩的双眼忽然涌现万种风情,勾魂摄魄地在耶律熙的身上打转;有时是眼,有时是唇,有时会突然下移,在他分开的两膝间游移,无言的爱抚。

  耶律熙心如火撩,目光随着她的挑逗而发热。

  一个旋转,她捱近耶律熙,左手在上,右手平伸,五指柔软翻转,对他发出邀主同。

  耶律熙不由自主地走下台阶,将自己的手交给她。

  天羽绽开无比娇媚的笑,顺势将自己投入他怀中,撕去面纱,让举世无双的面容完整呈现在他眼前。

  在他怀中的身体仍在舞动,半张合的眼满含春意,一手勾住他的颈子,一手贴——上他的胸膛,一寸寸将他的头往下压,在几乎靠近她的唇瓣时,音乐戛然而止。

  音乐已经停止了,他们仍然维持这样的姿势,天羽在他怀里喘息,幽深的乳沟渗出细汗,随呼吸一上一下,若有似无地触着他紧绷的胸膛。

  耶律熙无法言语,完全陷入天羽刻意营造的魅惑氛围中。

  他的手搂着她的腰肢,感受着她的颤动,他的胸膛贴着她的,狂乱的心跳声已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她的呼吸、她的气息,无一不在唤醒他尘封的记忆,那一刻,他确实陷入迷乱中了。

  天羽的巧思,猝不及防地让他重触许久未近的女人香,尽管理智一再提醒他,斯人已远,但眼前如出一辙的轮廓,仍然成功地迷惑了他的心智。

  六年了……这六年来,他如槁木死灰、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他无数次在玄玉的陵前祈祷,希望她能入梦来,宽慰自己寂寞的心灵。

  如今,竟似幻梦成真,玄玉以不同的形式复活,俏生生地在自己眼前,一如初见当时娇羞的美丽。

  “玄玉……”

  一刻也好,就让他重温当时梦一般的恋情,紧紧地拥住心爱之人的娇躯吧……

  第五章

  就在耶律熙的双手逐渐收紧时,一道唐突得近乎失礼的喷嚏声传来,再度将天羽精心营造的气氛打乱。

  她的身体立刻被扶正,耶律熙明显僵硬的肌肉显示他已经成功地自她营造的氛围中脱离,而像是憎恶刚才的迷乱般,他原本就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变得更加冷漠。

  “你的舞跳得很好。”

  这制约式的客套话,无疑是在暗示着自己与前六位公主的表演,在他心中都是同样的地位,也可说是同样的无关紧要。

  耶律熙走回座位,把他应该给天羽的笑容给了天玉。

  “谢谢你的喷嚏。”他轻声道。

  “啊?”

  天羽愤怒地扭头凝视那个仿佛故意要与她作对的人——正用食指摩擦鼻翼的天玉。她的目光像一把利剑,说不出有多么的怨恨。

  天玉同时感到两道杀人目光的夹击,一道来自天羽,一道来自皇后。

  皇帝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掠过他,直往天玉身上投射过去的敌意,于是他也装模作样地打了一个喷嚏,打完还自我解嘲道:

  “呵呵……真是的,朕就是闻不得刺激的香味,一间就会猛打喷嚏,天玉你也一样,对吗?”

  天玉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皇后明知他们这是在唱双簧,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然道:

  “耶律太子,所有的表演都已结束,想必您也累了,就让我们送您回宫休息吧!”

  闻言,皇帝立刻板起脸孔反驳:“谁说表演已经完了?还有天玉啊,朕可不能让耶律太子说朕亏待哪个女儿。”

  天玉一惊,比皇后还不愿意让她表演的其实是她自己,什么剑舞,根本就是她瞎说的,她……她哪会啊!

  “既然耶律太子要休息,那我……我就不用表演了,没关系的。”

  “那怎么行!”皇帝的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你精心准备的耶!怎能因为皇后一句话就删掉,不行!朕要你表演,”“父皇……”

  她急得发窘的表情没有逃过耶律熙的眼,看腻了华丽又无趣的表演,来点不一样的余兴节目也不错,于是他也帮忙着鼓噪:

  “天玉公主,既然都准备了,就让在下有这个荣幸欣赏吧!皇后应该不介意我再看一个表演吧?”

  “这个……既然耶律太子都这么说了,天玉,你就开始表演吧,”皇后不情愿地坐回座位。

  皇帝拍拍她的肩膀,一手握拳,热情地给她打气。

  天玉硬着头皮沉重地起身,极其缓慢地踱到场中央,头低低的盯着自己的脚指头,还在想该怎么开始。

  “天玉,你要表演的是什么?”皇后在台上冷冷地问。

  “啊?!”她愣愣地抬起头,“我……我要表演的是剑舞。”

  “那么,剑呢?”

  “啊?”她像是给问倒了,茫然地看看四周,再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毫不考虑地回答,“我……我忘了带。”

  语毕,满场哄笑,就连台上的耶律熙也忍不住为这个太过诚实的答案而爆出笑声。

  皇后痛苦地闭了闭眼,一拂大袖,懒得再看她。

  耶律熙好不容易止住笑,这才出声帮她解围:“如果公主不嫌弃,那就用在下的弯刀吧!”

  他抽出腰间的刀,高喊:“接着!”便将它抛下台去。

  天玉漂亮地跃起,在空中接住那把弯刀,但她万万没想到它会如此沉重,嘴里发出难听的哎哟一声,刀比人先触地,那震力将她甩了出去,跌了个狗吃屎,腰间飘带系着的绣鞋还落井下石地敲了她一记后脑,哄笑声再起,比刚刚更为声势吓人。

  皇后以袖掩面,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天玉,没关系,加油!赶快站起来!”皇帝在席上一如原来热情的帮她打气。

  她挣扎着站起,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到弯刀前,使尽吃奶的力气拖起那把刀,却完全舞不动,勉强起舞的结果,就像是嘴含长竿顶盘的江湖艺人,酒醉般摇摇摆摆地扭动,最终还是被沉重的力量征服。这次更惨,不仅人仰马翻、四脚朝天,弯刀还有惊无险地深插在离她脑袋后几寸远的地上。

  这次笑的人几乎是捧腹在地上打滚了。

  她慢慢爬起身,一脸歉疚地看了看座位上的皇帝。

  这次皇帝也以手遮着眼,不忍再看。

  因出丑而不知所措的她,无辜地咬着下唇,怨恨的目光射向台上笑得十分开心的耶律熙。

  要不是他拿走她的鞋,她也用不着撒谎说要跳剑舞,现在又故意拿这把就算是男人也不一定拿得动的弯刀来让她舞,摆明了是想看她出丑嘛!看他相貌堂堂,一副正人君子模样,难道他也跟别人一样,以看她出丑为乐吗?

  注意到她眼神转变的耶律熙霎时止住笑,她眼里无声的控诉竟让他感到十分愧疚;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毫不隐藏她的憎恨,让一个应该不知憎恨为何物的纯真小女孩恨上,耶律熙觉得很不舒服。别人无所谓,但他不想让天玉讨厌,于是他亡羊补牢地赶紧拿出另一把剑,亲自走下台递给她。

  “对不起。”他的蓝眸绽出诚恳的光芒,低声道:“我不该如此。现在换这把剑给你,我真心诚意地希望你能为我舞一段。”是真的,他希望她能为他而舞。

  天玉仍然委屈地旷着唇,半信半疑地接过,试了试它的重量,脸上立刻扬起笑。“这把可以!”

  “那么……”耶律熙深深地看着她,觉得她纯真的笑容真的很吸引人,“就请你为我舞一曲吧!”

  她有点信心了,刚举起剑,随即又想到什么似的垂下肩膀,“没有音乐……”

  “朕来唱,”皇帝立刻站起身,自告奋勇道:“朕唱!你舞!”

  “真的吗?”她脸上重新出现振奋的表情。

  皇帝站起身,走下台。

  “天玉,就照平常在天玉馆那样,朕唱,你舞。”

  “嗯。”她高兴得直点头。

  “那么,加油喔!我就在旁边看着。”耶律熙学皇帝的口吻,往旁一站,真心地为她加油打气。

  皇帝双手摆在腹部,像个演唱家般,先专注地扫视全场一眼,然后双手互握,扯开嗓门声震长空地吟唱起来。

  天玉随着他的歌声起舞,忽若蛟龙翻腾,忽若柳絮飘飘,时劲时柔,本来不太看好她的文武大臣现在目光全被她收放自如的剑舞吸引,纷纷凝神观注。

  也幸好天玉之前在宫外拜了个武馆师父,进宫后又幸运地遇到也会两下子功夫的李宫玉,所以她舞起剑来,跳脱她一向与人笨拙的形象,变得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舞到一半,天玉忽然瞥见耶律熙藏在腰带间的绣鞋,灵机一动,借着一个推剑,想要将他腰间的鞋挑回;无奈却被耶律熙识破,机伶地挪步闪过,刚好碰到那把弯刀前;他一时玩心大起,用脚勾起地上的刀,伸手接住后,便霍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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