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固执,让一向专横的皇后有些错愕,后来终于答应接她们进宫,只不过福薄命短的宫女,没来得及享受迟来的荣耀,便撒手人寰了。
而这天玉,虽然贵为公主,但吃住方面其实跟一个普通的宫女差不多,不过相较于以前四处流浪、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这儿其实已经很接近天堂了,所以娇憨的天玉很满足地生活着。
或许是在天玉身上看到了真正属于一个孩子的天真,也因着一种补偿心理,皇帝没事总爱往天玉馆跑;现在他正卷起袖子,抱头苦思地盯着棋盘。
“该怎么走呢?”他将朝服脱在一边,皇冠也搞了下来。
“要不然您走车好了,这样暂时能解围。”天玉一脸憨直,好心地提醒他。
“不行!朕可不需要你放水。”他非常固执,审视着棋盘又陷入苦思。
“哎呀,走车就走车嘛!人家给你指路你还不走。”
皇帝身后一个年纪不知道有多大的盛装老妇,眯着眼,自顾自的拿起一颗棋子,就往前滑去。
众人看了一阵呆愕。
“唉……姥姥,您别闹了,那哪里是车,那是象啊!”
“喔……那不是车啊?”
“那是象!您都老得看不清楚了……”皇帝嘟哝着,把象给拿回来,继续他不情愿的苦思。
在他们四周围的妇人全盛装打扮,在这里,服装上仍然延续以前争奇斗艳的习惯,不过脸上早没了比较的神态;她们一个比一个老,有的甚至老得连皇帝都不知道该称她们为奶奶还是祖母,就干脆一律都称姥姥。
她们有的人视力不好,却看得津津有味,脸都快贴到棋盘上来了。
“我说姐姐,你真的老了,这才是车啊!”另一位妇人也拿起一颗棋子,得意地凑到刚才那人面前。
“唉……那是马,快点还给朕吧!你们这样东拿西拿的,朕都要搞混了。”
“喔……这是马啊,那车到底在哪儿呢?”她困惑地梭巡着。
“得了!你们都去旁边休息吧,让朕好好跟天玉下盘棋行不行啊?”
“喔。”她们自觉没趣,互相扶持着往一株跟她们年龄有得拼的树下走去。
这时,李宫玉进来下跪通报:
“皇上,皇后请您尽速回去,说是有重大事情要与您商量。”
皇帝把一颗棋子重重地放在棋盘上,一脸无趣,可又不敢反抗,只好讪讪地叨念:“能有什么重大的事,凡事还不是她说了算,朕顶多是去盖个印罢了……”
说完他极迟缓又不情愿地站起身走出天玉馆,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
“皇冠?朕的皇冠呢?哎呀!幸好朕记得,不然回去又要被她数落了。天玉,你顾着棋盘,维持原状啊,等一下父皇再回来跟你下。”
“好呀!”天玉一脸孩子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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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上、下、中!”
一道轻灵的身影如玉坠子般飞了出去,落在一湟小池塘里,霎时水花四溅。
所谓的小池塘,也不过就是下雨积水形成的一处低洼地。
天玉满脸污泥,辛苦地爬起来咕哝:
“宫玉姐姐,你怎么完全不按照你念的那样攻击!”
李宫玉向前拉起她。“笨啊!我是你的敌人耶,敌人的话可以相信吗?”
天玉狼狈地拍去身上的污泥,表情有些困惑。
“对!宫玉说得没错!”远远的一道苍老声音愤恨地传来,“天玉,你要记住,这世上最最不可相信的就是你的敌人,就像当年的我,因为一时仁慈相信了谨贵妃,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哼!光说别人,你自己难道就光明磊落?”另一道声音的主人赫然是白发苍苍的谨贵妃,她摇晃着厚重的身躯,沉缓地走到前一个老人身后,“你不也心机用尽,我也被你害过啊!”
前一个老人顿时显得有些尴尬。
另一个人在树下摇着扇子,朝她们的方向喊道:
“算啦!都几岁的人了,计较那些做什么?当年我们的功力都太弱了,否则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方来。”
此话说得两位老人一叹,目光不禁飘向幽远的一方。
“是啊,不过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不用再勾心斗角了,想想,其实幸福的人是我们呢!走走走,唱戏去吧!”天玉懵懂地看着那些人远去,纯稚的她永远也搞不懂她们话里深沉的涵义。她是在深山荒野中长大的,她以为这宫廷就像她曾见过的山河般单纯,李宫玉也尽量让她保有这种天真的想法。
此时,一名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公主?哎呀,我的天啊!您怎么弄成这副德行?”
“我……刚刚练剑时不小心摔到小池塘里去了。”
宫女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
“您忘了今天中午的宴会吗?皇后娘娘说了,一个也不许迟到啊!”
天玉跟李宫玉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李宫玉叫了起来,推着天玉。“对喔,糟糕!我都忘了,快快快:!”
天玉提着满是污泥的裙子,往屋内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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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是在皇宫的中殿举行,中殿位在皇宫的正中间,议事前殿的后面,而天玉馆则在皇宫的最里面。按规矩行走的话,得绕过重重甬道、鹅卵石道、青石道,以及避开七位公主指定她们不许行走的路;若不要这么大费周章的走,直接穿越御道则是最省时间的方法。
问题是,御道只能供皇帝、皇后通行,其他人,就算是公主,也不能随意穿越御道。
一路上,李宫玉带着天玉马不停蹄的奔跑,就在好不容易来到后殿时,中殿的“钟鼓楼”已经传来沉重的鼓声。那是迎接贵宾入殿的鼓声,一共会敲击三次,三次之后接下来就是“迎宾曲”了。
“完了!击鼓了!这下子死定了。”李宫玉停下脚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下子可给皇后一个充分整治天玉的理由了。
天玉不明白地扯扯李宫玉的衣角,“宫玉姐姐,这条路过去不就是中殿了吗?”她指着旁边一条冗长的、铺设白玉石的道路,小小声的问。
天玉入宫还不到一年,自然不知道宫廷中所有铺设白玉石的路都是御道,其他人是不能走的。她只依稀记得左右两边有着六角尖顶的钟鼓楼就是中殿,她刚进宫时,父皇就在那儿宴请王公贵族,亲自赐名为“天玉公主”。而那个地方,就在这条白玉石道的尽头。
“傻瓜,那是御道!只能给皇帝走,你走了是要治罪的。”
“啊?”治罪?不过就是一条比较好看的路嘛!这样也要治罪?她十分不懂这宫里莫名其妙的规矩,但她答应娘,进宫来一切都得听别人的,有耳朵,没有嘴巴,所以纵使心里满腹疑问,她也只是乖巧地“喔”了一声。
但是李宫玉被她这么一说,眸光忽然一亮,咬着牙盯着御道认真思索。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中殿,一路行来都没见到什么宫廷侍卫卜显然他们都往中殿保护贵宾去了。
再看看一脸娇憨的天玉,她刚进宫,且颇得皇帝欢心,假装什么都不知情地走那么一次,没被发现是傻人有傻福;真要不幸被发现了,那也可以推说自己在后头,而公主不知情就这么走过去了,念她初入宫,这点小错应该可以被原谅。
怎么算,都比典礼迟到被皇后日后算计来得划算,所以她决定冒险。
“你听好了,天玉公主。”
因为李宫玉脸上的表情太过严肃,使天玉也跟着紧张起来。
“你也知道皇后娘娘不怎么喜欢你,在她这么重视的典礼上你若是迟到的话,后果你应该可以想见吧?”
一想到皇后那张严厉没有表情的脸,天玉就不禁直冒冷汗,她惶恐地点点头。
“所以现在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迟到。你听,鼓声响起,就代表贵客已经到达,文武百官、王室贵族都已经就定位了,就剩下公主你。”
李宫玉那充满暗示的眼神让她顿感自己大祸临头。
“那……那怎么办?我一定会被皇后责罚,那我干脆不要去算了……”说着她就要往另一边走。
李宫玉急忙抓住她。“你不去,那罪名就更大了。”
“啊?那……那怎么办?怎么办啊!”她抓着李宫玉的手摇晃,一脸欲哭无泪。
“只有一个办法……”李宫玉豁出去地看向御道。
“你是说……可是你不是说那是御道,不能走的吗?”
李宫王双手搭上她的肩膀,沉重的语调像在交代她一件非比寻常的大任务一般。
“你听好了!你,根本不知道这是御道,我,也根本不知道你会穿越御道,因为你走得比我快,而我跟在你后面,所以……”
“啊?这……这是在撒谎啊!”
“不!这不是撒谎,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又怎么会是撒谎呢?”
天玉一头雾水,她苦苦思索着这些话的涵义,试图从李宫玉严肃的表情中找到一个合理的解答,然后她觉得自己的肩膀越来越重,似乎要被强迫灌输一种她不能明白的思想。
“你想想,上次回鹘国的使臣来,你在鼓声响起时才匆匆入座,皇后是怎么处罚你的?”
“被罚抄写‘宫则’一百遍。”想起那次的惨痛经验,她就觉得生不如死。
“回开国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友邦,皇后还没有亲自参加喔!可这次的北国太子来访非比寻常,不仅皇后亲自主持,全国六品以上的在京官员都会参加,这重要性不用我说,你应该知道;你若是在皇后这么重视的典礼上迟到的话……”李宫玉夸张地摇头,发出啧啧的声响!没有下文的沉默,给了天玉无限恐怖的想象空间。
天玉咽着口水,困难地道:“那就代表将有罚写不完的宫则了,对吗?”
李宫玉摇摇头,表情更加凝重。
第二次迎宾的鼓声传来,在空无一人的后殿广场回荡。
李宫玉抬起头,聆听着尚在回荡的鼓音。
“第二次鼓响了,若你能在第三次鼓响终止前赶到中殿的话,最坏的处罚也不过就是罚写宫则一百遍……”
“宫玉姐姐你别说了……”天玉气若游丝地道:“我走,我现在就走。”
“好!记住,低着头猛冲,万一被侍卫撞见了挡住,就拿出公主的威严说:‘做什么?本公主正奉皇后命令赶去中殿参加宴会,迟了皇后要论起罪来,就唯你是问!’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回头看,你理直他们自然就气短,知道吗?”
天玉非常认真地点点头。
“好,事不宜迟,冲吧!”她鼓励地在她腰上一拍。
天玉咬紧牙,像一枝射出的箭,笔直地冲向御道……
第三章
短短的御道,其实一眨眼就跑过了,就在心中暗自庆幸一切如此顺利时,转角的一堵内墙将天玉狠狠地撞回御道内,顿时人仰鞋飞,而第三次鼓沉沉地响起。
她狼狈的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冠,开始复诵李宫玉的话。
“做……做什么?我……我……”她并不习惯“本公主”这种含着权威、理所当然的宫廷语气,还是习惯以较卑微的“我”来称呼自己。“我奉皇后的命令……”她闭眼,绞尽脑汁地思索,“对了,是……是奉皇后命令到中殿参加宴会,你耽误了我,到时皇后要罚写宫则,就……就换你来写,啊,不是!就唯你是问!”
最后一句话说得特别响亮,而且为了壮声势,她还特别双手擦腰。
见那人没回答,似乎是被吓住了,她决定按李宫玉说的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等等……”浑厚低沉的声音来自她身后,带点疑惑。
李宫玉说不能回头,她不仅没有回头,还低头加快脚步往前走。
“你的鞋!”那道声音嚷着。
啊,对喔!难怪她觉得走起路来怪怪的。于是,她又急急忙忙地冲回来。
只见那双牡丹花绣鞋静静地躺在一只宽大厚实、看起来很有力量的手掌中,显得无辜而娇小,她低头接过,忍不住偷偷打量起这个似乎很好心的侍卫。
她的目光从她能平视的胸膛开始往上移,说实在的,他的胸膛是她所见过的所有侍卫中最壮阔的。
宽厚的肩膀、滚动的喉结、充满线条美的下巴、冷硬的嘴唇、挺直的鼻梁,然后是一双深邃且充满异国风情、带点忧郁的蓝眼睛。
于此同时,她的脖子也因仰视而发酸。
“哇!你……你怎么长得那么高啊!”天玉率直的叹道,并没有注意到眼前人的穿着并非官中侍卫。
那人也正以一双高深莫测的眼俯视眼前一脸娇憨、却似乎很有趣的小东西。
这时天玉突然意识到不大对劲,咬着下唇几经思索,终于恍然大悟。
她眨着灵活的大眼,疑惑的道:“你的穿着……好像不是宫中侍卫耶!”为了证明她并非看错,还特地扯了扯横披在他身上,色彩斑斓的皮毛。
那人的声音跟他的身材一样,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
“我本来就不是侍卫。”
“你不是侍卫?”她边说边神色不安的转头向后问:“宫玉姐姐,他不是侍卫耶,怎么办?”
声音在冗长的御道上回响,但李宫玉早没了人影。
一阵和煦的春风窜入,让她混乱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单独去面对这突发的状况。
一边坚强的告诉自己,这不过就是回到原点,就像她在宫外一样,以一棵小草的心情来面对横立于眼前的困境;另一边却软弱地警告自己,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宫廷!拥有重重规则礼教的宫廷,不是像以前那样瞎搅胡缠就能过关的!
想来忽悲忽喜,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只好无助地绞着双手,样子很是可怜。
耶律熙不禁放柔声调,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沉默以及过度严肃的神情,给予眼前这个卑微的宫女太大的压力。
“不必这么紧张,我不是侍卫,不会伤害你的。”那温和的语调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相当陌生。
天玉闻言,刚舒缓地吐了一口气,但另一道声音立刻又逼得她呼吸紧绷。
“耶律太子?耶律太子?”小心地、谨慎地,像在呼唤宠物,又生怕惊吓到它一样。
旁边传来皇后不耐烦的声音:“皇上,您趴在地上做什么?耶律太子不是一只猫呀,他不会躲到矮丛里去的!”
“喔。”皇帝自觉行为失当地缓缓站起身,感觉有些无趣。
“不是臣妾爱说您,好好一个人都能让您给看丢,现在可好,满朝文武都疑惑着怎么鼓击三次就停止了,接下来不是迎宾曲吗?可这‘宾’现在没了,还‘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