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教堂大门,令她肃然起敬的诗歌诵读声顿时包拢过来,所有的教友们整齐的排坐成两列,虔心地歌颂在十字架上为众人牺牲的我主伟哉。
她眼尖,很快地找了个最靠近大门的空位,弯腰驼背地前进钻到座位上坐好,旁边的教友友善的朝她咧嘴一笑,塞给她一本圣歌歌本。
她勉为其难的接过,有口无心的跟着唱,黑眼珠东瞟西瞄的寻找言若水的踪影。
他不在这里?!她很努力的巡视了三遍,没有相似的身影,或许她漏看了也不一定,他应该不会忘记约了她这件事吧?
唱诗歌很快就结束,接下来是戏剧表演,就是耶苏诞生在伯利恒之类的故事,台上的人忘情的演出,台下的人目下转睛,虔诚地观看着每年同样的戏码。
教堂内温柔的晕黄灯光、肃穆圣洁的背景音乐、温暖的空气让她的心出现了久违的沉淀,四肢百骸有种难言的舒坦,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眼皮有些沉重起来,一阵恍惚--
不!她不能睡着!她用指甲猛掐自己的大腿、搓搓面颊、揉揉太阳穴,再度寻找言若水的踪迹。
这家伙!她可是依约前来了,却不知他人在何方,难不成真要她观完全程才能闪人?
她可没那么多空闲时间,家里的小鬼会把邻居王太太给整死,但是她现在也不能潇洒走人,她的东西还在他那里。
她只好半昏沈、半清醒的撑在那里,手臂上的指甲印不消半个钟头已布满,她正想闭起眼睛放弃与睡神挣扎之际,伟大的牧师更宣布节目表演完毕,接下来是众教友交换礼物、彼此交流的时间。
她跳起来,聚精会神的穿梭在满溢喜气的信徒间,想捕捉言若水的身影。她像无头苍蝇似绕了大堂几圈,甚至站到讲台上向下采寻,但众人之中就是没有那张出色的脸!
她颓然的垮下两肩,慢慢地走到门口--只好找个时间到医院找他了。
她打开大门,也没看清,头便撞在一个胸怀里。
「沈彤!这么快要走了?」是他!
她揉了一下发痛的鼻梁,看不出来斯文的他肌肉还颇硬实的。
「一点也不快!我找你很久了,过来!」她抓起他的衣袖,直接走到教堂外的人行道上站定。
他今天很不一样,全身穿着时尚休闲服,看得出来绝对不会是刚从家里出来,比他一身白袍时更引人瞩目。
但是她没心情、也没多余的时间欣赏眼前的美男子,她绷着小脸道:「你这个教徒倒是虔诚,我这个非教徒等了你大半天了,你是故意的吧?」
「我不是故意的。我今晚另外有约,但我算准时间到这儿的。」他心情看来颇佳,迷人的笑容没停过。
「你算准时间?你本来就没打算要从头到尾参加这个活动?那你叫我来干嘛!」一把火从心底燃起。
「妳不喜欢这样的宗教气氛吗?这里的教友都很不错,妳待久一点就可以交到不错的朋友,他们可以给妳正向的力量,妳才不会老钻牛角尖。」
「你就算要替别人找救赎,自己也该投入一点吧?你这个教徒都不参加,凭什么叫我来?」她盘起双臂,仰视身材顽长的他。
「我没跟妳说我是教徒啊!」他也学她交抱双臂。「我的母亲曾是这里的老教友,这样算是有连带关系吗?」
她大眼一睁,所有的慵懒都消失无踪,而那张在现代来说称得上有型的丰唇微张,瞪了他老半天讲不出半句话来。半晌,终于低下头去打开背包,拿出蓝色大钞塞进他大衣口袋里。
「算你行!钱还你,证件可以给我了吧?」
他将钱从口袋拿出,拉过她的手,放在她掌心。
「妳既然没有食言,真的来了,钱就不必还了。」他还是那个温柔的笑,但看在她眼里却极为刺眼。
「不要是吧?那我就不客气了,这可以让我和小鬼吃上两个礼拜呢。那就在此别过,不必说再见了。」她转头就走。
「妳的证件!」他扬扬手上的学生证。
她回过头,也不看他,随手一抄就放进背包里。
「妳真的不再进去了?」他指指教堂。
她歪着头看他。「这医师,下次替别人拉业绩时要先瞧瞧她信什么教,我是拜妈祖的,你就别这么瞎热心了吧!」
「我只是想和妳多聊聊,妳信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打起精神别再伤害自己,人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快乐一点!」他诚心地说。
「你今天晚上去了哪里?和谁?」她没头没脑地突然冒出一句。
他有些错愕,顿了两秒,还是坦言,「和我女朋友到晶华酒店吃饭。」
「站在你的位置上,说任何话都是容易的。如果我像你一样,吃、穿不用愁;闲来无事到大饭店陪女友烛光晚餐;平时受人仰慕,偶尔救到不知死活的家伙,还可以像个救世主一样说些乐观向上的心灵鸡汤小语--言医师,我也想要开开心心地什么都不管,但是我家里还有个小鬼等着我回去弄他上床睡觉;睡前我还得算一算下个月的伙食费够不够?下学期我能不能顺利毕业?我该去哪里找个薪水多一点的兼差来养家活口?我有时间在这里听你说教,还不如早点回去把小鬼接回家省点保母费!」她喘了一口气,抿着唇不再看他。
他静默着,注意到她睫毛上闪着一点泪光。
「对不起,我无意冒犯,让妳在外面待久了些,我送妳回去吧。」他柔声道。
「不用了,捷运很方便。」发了顿牢骚的她声音有些低弱。
「看在我救过妳的份上,这个要求不过份吧?」
她看了一下手表,八点半,也好,起码下车不必再走一段路。
她点点头,跟着他步行过天桥到对面停车场取车。
隔着一段距离,他按下了遥控锁,她看见了那辆白色奥迪车闪着车后灯。
上了车,她看了眼车内配备--她同学的父亲也有一部同款的车,这辆车的价值足以让她舒舒服服的等着毕业。
「妳家里真的有个孩子?」他转动方向盘,状似不经意的问。
「我也希望是假的,不过上天不想看我快活,塞了个小鬼给我,我又不能抗议,只能照单全收。」她叹了口气。
他不可思议的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不像在撒谎。
「他父亲呢?」他小心翼翼的问。
「三个月前升天了。」她偏过脸面向窗外。
她那天果真不是想自杀,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事?看她的身材实在不像有过孩子,而且还在念书的她有何能耐扶养一个孩子?
「妳父母不能帮忙吗?」
「就是因为他们连自己都帮不了,我才会过得这么累。」
她才二十一岁,当未婚妈妈嫌早了些吧!他想起那天在捷运列车上看到的她,不是颓唐,而是因生活的折磨所显出的疲累。
「妳现在在哪里兼差?」
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他扶手下的置物格里。
「我在这家咖啡厅工作,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一点,不用来捧场了,大老远来喝一杯咖啡没什么意义,反正我也可能不做了。」
「为什么?」
「钱太少了,小鬼晚上的保母费都快不够了。」
车子驶进巷口,她指着其中的一栋楼房,「就是那栋,我住六楼。」
他发现这里的住宅环境品质并不差,算中上阶层,走到捷运站大概要十几分钟路程。
「谢谢你,我上去了。」她向他挥挥手。
「我们算是朋友吧?」他将头探出车窗外,「有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别客气!」他拿了张名片,背后书写了手机号码,然后递给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看了一会儿。
「很少有人会喜欢和麻烦作朋友的!再见,言医师。」她头也不回的奔上楼。
他僵坐着不动,忽然觉得晚上那顿耶诞晚餐的愉悦逐渐淡去。
第二章
这家咖啡馆座落在静巷里,并不十分好找,加上外观又不显眼,言若水只好将车停在大马路边,走进巷子步行十几分钟才找到。
他其实不应该来的,昨天才和女友陈馨有了不愉快,按照往例,他只要在两天内出现在她的办公室,献上一束她钟爱的紫玫瑰,娇娆的陈馨一定会立即露出甜笑,释尽前嫌;但接连几天医院的工作忙碌,加上他前天主刀的病人因并发症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他丝毫提不起劲做这些事。
离开医院,沿着捷运的路线开着车,在一处红灯前停住,他右手摸索着扶手下方置物格里的零钱,准备买瓶矿泉水解渴,结果连带地将那张沈彤留下的名片夹带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思索,车子已开下高架桥,弯进最靠近那家咖啡馆的主要道路。
这里离她就读的大学很近,也许因为地缘因素她才选择在这里工作。
推开那扇棕色木门,暸亮的女声迎面而来。
「欢迎光临!」
他微讶,那不是他预期的声音,但站在吧台内正低头忙着的的确就是沈彤,原来她也可以有这么清朗的音色。
她今天将那头波浪长发扎成两束发辫垂在胸前,穿了件绿色紧身毛衣,他头一次注意到那张瘦削的小脸之下,有个曲线分明的躯体。
「妳看起来气色好多了!」他站在吧台前。
她抬起头来,显然很惊讶。
「是啊,期末考还没到,暂时不必熬夜。」她友善的笑着。「想喝点什么吗?」她将menu推到他面前。
他发现,前两次见面少有笑意的她,一笑起来,弯起的丰润的唇有种媚态,但搭配着无邪的大眼和圆巧的鼻头,却形成一种特别的风情。
「拿铁。」他在她前方的高脚椅上坐下。
她低垂着头调制着他要的咖啡,半天没听到他说话,抬起眼,才发现他在垂视她,温和的眼眸中带着凝思。
她不以为忤,好奇地问:「你今天看起来比较累,病人比较多吗?」
他轻笑着摇头,但她的慧心带给他一阵暖意,陈馨是不管这些的。
她突然转身从壁柜中拿了盒食材下来,背对着他在处理东西,不一会儿,她回过头,端了一壶热茶和茶杯放在他面前,笑道:「咖啡别喝了,这是养生茶,比较不伤身,我请你。」
没有等他反应,她拿了menu绕过吧台,走到新进来的客人桌旁,向客人解说着餐点的特色。
她下半身是件黑色长窄裙、黑色短靴,身形虽不若陈馨丰腴突出,但纤巧有致,有种不张扬的美感。
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作比较,他中止了思绪,调回视线,啜了一口茶。
回到吧台内,她将menu交给厨房,自己则开始做色拉部份的前菜。
「家里还好吗?」
「嗯。」她点点头,似乎不欲展开话题。
「生活--有困难吗?」
「暂时没有。」她微蹙眉头,抬头看了他一眼。「谢谢。」
「谢什么?妳根本没向我开口,我什么忙也没帮上。」他笑。
「有的人连问都不问的。」她耸耸肩,那似乎是她的习惯动作,一种对生活无耐的承受姿态。「哪天我向你开口,你别跑就行了。」
他发出一串朗笑。「如果是钱,那不是问题;如果是感情,妳就得自已帮自己了。」他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倾着头,咬着下唇。「我想开了,男生都是差不多的吧!交往了两年,就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竟在我最倒霉的时候提分手;可笑的是,搞了半天,原来他早就和我们系上的系花来往半年了,理由还是--」她突然噤口,低下头继续忙手上的东西。
「是为了妳家的小鬼?」他忍不住揣测。
「当然不是!」她险些失笑。
「那么,对一个这么特别的女生,他还有什么要求?」他不该再追问,那逾越了作为一个普通朋友的本份,然而内心一股驱力让他比平日唐突。
「谢谢你的安慰!」她白了他一眼。「告诉你也无妨,他认为交往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还不能进展到那个阶段,可见我不够爱他,他既然找到了能配合他的女生,就没必要再和我牵扯下去了。」
「妳指的那个阶段是?」他想确定一下她的意思是否是指亲密关系,却见她不客气的瞪着他,遂识相的转移话题。「他应该尊重妳的坚持。」
「不!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不够爱他。只是他在我家一团乱的当口提出来,我一时承受不了,当时为了留住他,什么手段都想使出来,我甚至已经决定好了,如果他肯赴约,他想要,我都可以给他--」她神情瞬间黯然。「没来也好,想到自己曾经这么愚蠢,就有点受不了!」
她突地绽放一个雨过天晴的微笑,彷佛已事过境迁,但他却看到了那双清澄大眼底的落漠。
也许无法交浅言深,他还不是那么了解她,对她的背景也多数是拼凑得来的概念,但从她字面上的表意而言,她并不随便和异性深入到现代男女已逐渐不在乎的性关系上,那又为何轻易地生下孩子,将自已陷入困境里?
还是孩子的父亲给了她不堪回首的记忆,让她从此如履薄冰的走在情路上?
但是她的坚强是无庸置疑的,她甚至还坚持完成学业。
「妳还会再遇见更好的男生。」他由衷地祝福着。
「再说吧。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让我不再想他,生活还是得继续下去。」她端起厨房交给她完成的热食,走出吧台,放到客人面前。
喝完手中那杯茶,他站起身,等她回到吧台。
「我得走了,下次见。」他确定她安好,今天抑郁的心情好多了。
「等一下!」她收起他那壶热茶,在吧台内不知忙些什么,接着递给他一杯纸制外带杯及一根吸管。「路上喝吧,别浪费了。」
她不再看他,两手继续忙碌着。
他拿起装在纸杯里的热茶,注视着认真在做事的她,不禁开口道:「我说的话永远有效,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知道,我会找你的。」她扬起眉,给了他会心的一笑。
走出咖啡馆,他忽然觉得今天不再那么难受了。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他手指轻巧的按压病人肩胛骨旁隆起如鸽蛋大的肿瘤,问道:「这样疼吗?」
病人摇摇头,忧心忡忡。「不疼,只是感觉它愈来愈大,不太对劲。」
「先别急,等会儿照张片子看看。」
他转头对李帆示意。「安排他照张X光片,还有病人吗?」
「最后一个了。」李帆书写完单据,正要带着病人出去,诊疗室的门「砰」一声被撞开,李帆急忙护着病人闪到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