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他握住她肥厚的手,打从心里喜欢这个长辈。
「陈院长找你,他在他的办公室等你。你的手机又忘在门诊那儿了?」她拍拍他的手。
他最近的笑容变多了,人似乎也更柔软了,和从前的严谨冷淡有点不一样了,看来沉重的事务并没有压垮他,他的脊梁依旧挺直。
「我知道了,谢谢妳。」
他没有直接走到院长室,他到了与住院医师相约的病房,将例行且必须的工作完成,没有一丝敷衍。他认为这是一种医生和病人间应有的态度,甚过于权势所赋予的傲慢。
结束一切后,他平静而淡漠的走进院长室,他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什么,也静待它的来临。
陈祈山坐在办公桌后,正在聆听一通电话,抬眼瞄了他一眼,手一挥,示意他在前面一张办公椅坐下。
挂上电话,陈祈山拿下眼镜,揉揉眉心,久经历练的脸上多了层暗忧,他仰起脸与言若水平视着。
「若水,你是个聪明人,从你是实习医生开始,我就看出来了。不单单是你技术精湛,也因为你比别的医生多见了些世面、眼界高、上得了台面。」他不动声色的说着。
「院长找我,不会是为了要夸奖我吧?」他露出短暂的笑容。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不必叫得这么生疏。」陈祈山扬扬手。
「伯父,我很感谢你提拔我,我也很庆幸,能在许多医生梦寐已求的医院达成我的理想,而且如此顺遂。但是不讳言的说,如果我资质鲁钝、不符所求,这个位子也不会坐得稳的。」言若水在暗示他,他的成就并非浪得虚名,若没有投注一定的时间和心力,这些虚名也维持不久。
「果然!」他哼了声气,笑容不减。「你跟你父亲愈来愈像,很好!」
他没有响应,他不需要向外人解释言家的父子关系。
「若水,你不是个完全没有野心的人,名利、权位对大部份的男人而言胜过一切,在此之外的事,尽兴就好,不必太过认真,尤其是--」他顿了一下,「女人。」
他闻言眉一挑,勾起嘴角笑了。那笑容,连身为男人的陈祈山也不由得一怔,莫怪外面的女人会投怀送抱,连自己那捧在手掌心的女儿也难免痴迷,跟了他三年,女儿什么男人没见识过,偏偏栽在他手里!
「伯父在说我和馨馨的事?」他直接挑明的说。
「我也不和你打哑谜,馨馨和你走了三年,也不算短的时间了,我和你父亲都看好你们俩,将来结了婚,对你们彼此只有好,没有坏。我也是男人,和女人相处久了,感觉自然会淡些,这是人之常情。我对你没有苛求,外面的女人,再新鲜也会过去,如果为了贪鲜,影响了三餐正常的饮食,到时候若对野食索然无味了,恐怕也很难对肠胃交代,你说是不是?」陈祈山抚着下巴,利眼中的笑意隐遁。
「伯父,我还没结婚呢,怎能说得上是贪鲜?我和馨馨之间,如果她没说什么,身为男人的我就更不该多言了。感情的事,一向难以论公道,我从不来背后那一套,基于对馨馨的尊重,所以我选择坦白。」他瞇起眼,语调里的客气渐淡。
陈祈山心里有数,依言若水的家世背景,他的确不必为五斗米折腰,但他清楚他对外科医学的狂热,那不是钱买得到的;然而,在这一行若要得到尊荣或头衔,最需时间的累积与此等医院给予的空间,他不信言若水会轻言放弃!
「若水,你生在那样的家庭,怎么会不明白,女人可以再找,名利兼收的机会却稍纵即逝!我不是在威胁你,无论有没有人帮,你在专业上花的心血和努力是无庸置疑的;你有实力,不需要像没有背景的人一样花上多年的时间才达到目的,理想难成,不牺牲些东西是不可能的!」
「是馨馨要你转达的?」
「不!是我自己。馨馨对你是认真的,你应该了解她,好胜心强的她不会强留任何人。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我的确不想见她难过:站在识才的立场,我更不想你一步踏错,毁了多年的努力。」
言若水一语不发,两双同等锐利的目光在空中交会,进行无声的短兵相接。
他弯起唇角笑了,站起身,对陈祈山欠欠身。「你的意思我全都明白了,我会谨慎处理的。」
「馨馨虽然任性,还算直肠肚、没心眼,否则不会等到你摊牌,她才发现问题,这件事如果过去了,我想她不会放在心上的。」陈祈山忽然别有它意的笑起来。「你是聪明人,不需要我再多说,将来成家了,你就会发现再刺激的男欢女爱,也无法使你更上层楼,等边际效应递减了,永远等着你的,还是家里的女人。」
言若水面色一凛,笑容陡现冷意,礼貌的退出后,快步走在长廊里。
他再一次感到他母亲死得不值得,言庆余的想法恐怕和陈祈山如出一辙,但是他的愤怒很淡,只稍感不耐,他自小即是如此,当他决定一件事情后,没有人可以轻易动摇他,无论旁人如何置喙,他只相信自己。
他慢慢发现,他的母亲也是以同等的坚毅等待他的父亲,直到生命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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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书柜里琳琅满目的丛书中,抽出一本薄而可爱的童书,对仰着头看她登高取物的小女孩道:「是这本吗?」
小女孩闪着圆而明晰的眼,点点头。
她从高凳上一跃而下,将书柜玻璃门合上,转身对小女孩展开灿烂的笑容。
「好了,坐好,我要开始念故事了!」
小女孩兴奋的跳上圆形藤椅上,期待的紧盯着她。
她拉了张小板凳,与女孩面对面坐着。
「这本书叫『最后一片叶子』,是美国的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叫欧亨利的人写的。故事要开始啰!美国纽约市华盛顿广场的西边,有一个住宅区,叫作格林威治村,那里的街道……」
她朗朗地诵音,回荡在偌大的房子里,齐翎专注的眼神,使她兴致盎然的读下去。
齐翎有一整套她父亲为她购买的世界名著改编的儿童绘本,她不必细问也知道价值不菲,不是沈彪现今读得起的;然而读得起的齐翎,却直到她来到齐宅后,才有人为她翻开这些绘本,一一诵读。
「妈妈常常不在家,爸爸要上班,我自己又看不懂--」齐翎第一天见到沈彤时这么说。
寂寞的孩子!她从那黯然的眼眸里看出来了。
她花了二十分钟读完整本书,尾末时,女孩眼里闪着泪光,看了她一会,突然伸长细瘦的手臂搂住她的脖子,埋在她肩上,她有些愕然,但也抱紧了孩子。
「怎么啦?」敏感而柔顺的性子,和粗鲁不文的沈彪差若云泥。
「故事很好听,我心里很难过。」齐翎抽咽了一下。「我希望天天有人为我念书,告诉我这些故事。」
「我这不就在陪妳了?」她拍拍胸前单薄的背脊。
「可是周末妳得回家啊!」齐翎在她肩上磨蹭着。「如果妳是我妈妈有多好!妈妈从来不为我说故事,只是偶尔买娃娃,我不想要娃娃,我只是不想一个人,我害怕一个人……」
断断续续的呢喃在她肩头缭绕着,她彷佛看见还没遇见言若水前的自己,啃噬着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寂寞。
齐翎忘情地喊着「妈妈--」,她轻抚着女孩的细发,也轻抚着从前的自己,直到小女孩蓦地抬头,一记清脆的耳光在沈彤耳边响起,她惊愕的推开齐翎,鲜明的五指印霎时在小脸上浮起,她倏地回头。
「沈小姐--」一声不响出现在她们身后的齐太太冷冷的看着她,那张年轻美丽的脸上尽是鄙夷。「我先生让妳来陪孩子,也是要教规矩的,孩子不懂,成年人的我们应该懂,不该随便误导孩子的,对吧?」她蹲下身子,勾起孩子的下巴,「小翎,谁是妈妈?」
沈彤看着摀住脸的齐翎,那一巴掌,就像打在她脸上,伤痛久久不散。
那天晚上见到言若水时,她紧紧地环抱住他,他揉抚着她的背,柔声问:「怎么啦?今天特别想我?」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幸运遇见了你!」
他胸口一阵柔软,不自觉的漾起微笑。
他也想告诉她一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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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若水疲惫的坐在休息室,对刚走进来等待指示的总医师道:「今天还有几个病人排进来?」
「五个。」总医师低下头。
「刀都排给我,倒挺瞧得起我的!」他冷笑着。
「对不起,副主任休假出国,其它医师临时也找不到--」
「找不到不要紧,但开刀房的助手、住院医师都是些生手,这样多少有些风险,我累无所谓,病人可不能受累!」他缓下语气,虽平时对下属一向谦和,但接连一星期密集的主刀,已使他显现疲态,重要的是,他几乎无法抽空见沈彤。
「是!我会注意的。」总医师鞠躬哈腰。
他没再说什么,喝了口水后,拧着羽眉走出休息室。
总是笑得跟一尊弥勒佛似的护理长与他擦肩而过。
「哎唷!言医师,喔,不,言主任,几天不见了,你过来一下!」她亲切地拉住他,她的儿子比言若水还年长呢。
「最近很累吧?」她关心的看着他。
「还好。」他苦笑着。
「若水,我这样叫你你不介意吧?」她拍拍他的手。
「怎么会?刚进医院时妳不都这么叫我?」他轻笑着。
「我是真心把你当自己儿子看的。你这么有才识,医院有你这个医师是福气,不过有时候,你还是得多留意,性子别太拗--」
「等等!您有话就直说吧,我不介意的。」他疑惑的垂视她。
她顿了一下,左右张望了一回,压低嗓门道:「你得罪院长啦?我听其它主治医师说,他吩咐将您的刀排满满的。奇怪,你不是和他女儿走在一起吗?这样对他女儿有什么好处?」
他抬起头,目露寒光,直视远方。
「我知道了,谢谢妳,改天请妳喝咖啡!」他重新展开招牌笑容。
待护理长一走远,他笑容迅速冻结,走回开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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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彪一边组装着薄木片制成的直升机模型,一边下经意的问:「帅哥叔叔,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姊姊?」
在一旁帮忙将其它组合零件拆下的言若水道:「是啊,不过可不可以麻烦你以后别叫我叔叔,我和你姊姊是同辈,好吗?」
「喔。」沈彪似懂非懂,正奋力将木片嵌进机身。「那大帅哥,你是不是以后会和我姊姊结婚?」
「会啊,如果你姊姊同意的话。」他不加思索,顺势将沈彪对不准的机翼塞进缝隙。
「所以,你们以后也会有贝比喽?」
「那是自然的。」他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忽然有个崭新的意念掠过。
是的。孩子!生命总会创造奇迹,留下希望,他从来没有去想过生命延续的意义,但是如果有个小女孩长得像沈彤,体内流着他的血液,那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吗?」
「应该不会不太久吧!」他耸耸肩。
「那你们现在会有贝比吗?」
他把目光转移到遵番发问的沈彪脸上--是有些古怪,但少有机会和孩子相处的他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现在?那恐怕要你姊姊配合才有办法。」
「配合?什么叫配合?」沈彪追问着,圆胖的脸凑近他。
「就是你姊姊愿意单独和我在一起,身边最好没有你这小鬼干扰,然后互相拥抱、爱抚,接着就上--」
「闭嘴!言若水!」沈彤拿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少跟他胡说!吃饭了!」她白了他一眼,转身又走进厨房。
「小气!」沈彪嘟囔着。
言若水起身跟进去,从她身后搂住她。「紧张什么?我在教他正确的性教育。」他吻了一下她的肩窝,她的耳根已微泛晕红。
「那也用不着拿我当范例。」她递给他一盘炒海瓜子。「拿出去!」
「妳连甜头也不让我尝,我说说过过干瘾也不行?」他再啄吻她一下。
「你还说--」她作势拿起锅铲。
他快活的朗笑起来,将菜摆上餐桌。
刚开始她的厨艺实在是差强人意,在咖啡厅负责外场的她没学到多少本事,能端上台面的就是那几道家常菜。但言若水却坚持不外食,无论她的成品水准有多参差不齐,他都能吃到盘底朝天,还加添两三碗饭,偶尔还会教训苦着一张脸只扒了两口白饭的沈彪。「小鬼,给我吃下去!想减肥的话,下次带你去参加饥饿三十,让你减个够!」
有一次,她在一旁看着他在津津有味的吃着那条已面目全非、头尾分尸的干煎鲈鱼,她忍不住放下筷子,狐疑地问道:「你真的--真的觉得好吃吗?」她知道他家中有专人负责饮食,习惯美食的他怎能将那团「东西」下咽。
「没办法啊,总得有人鼓励厨师啊!所谓熟能生巧,不过我想我下半辈子应该不用继续吃这种死不瞑目的鱼吧?!」他头也不抬的努力用筷子夹起已接近「鱼松」的鱼肉。
她呆怔了一下,拿起筷子,食不知味的吃着白饭,垂下眼,默不作声。
他在暗示她,他是有心和她共度一生的。
此后周末,她会一大早就到菜场,学着挑选菜色,还会三不五时跟王太太讨教做菜的要诀,只要坐在桌旁看着那一大一小的男人吃得津津有味、发出满足的喟叹声,她便会涌起久违的幸福感。
简单的三菜一汤上完,沈彪已率先坐定伸出筷子。
「姊姊,」沈彪将牛肉丝放进嘴里,含糊不清的发话。「妳最近会不会和大帅哥『配合』?」
「闭嘴!小鬼,你问得太多了!」她斜睨了言若水一眼,不自在的调整坐姿。
言若水忍住笑,知道若再随着小鬼起舞,他可能还没吃完这顿饭就得回家吃自己了,于是他一脸正经的问:「这样吧,沈彪,你如果告诉我为什么老问这个问题,我可以考虑回答你。」
「你们如果有了一堆小贝比,我是不是就不能和你们住在一起了?我们小熊班的张以坚说,自从她妈妈生了两个双胞胎后,就把他丢到他姑婆家,他每天都跟巫婆住在一起,很恐怖!」
「恐怖?」这个用词也太夸张了吧?!听起来不过是个长辈帮忙不过来的妈妈一臂之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