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服务生送来百里香煎烤鲈鱼,顺便收走前道餐点的盘子,晶晶再度吃得盘底朝天,接着吃第三道,明哲前两道菜还剩下大半便让人收走,手中的叉子百般无聊地铲着蘑菇香鸡佐面疙瘩,却不往自己嘴里送。
看得出来他没有胃口,晶晶蹙起秀眉,觉得每道餐点都很对自己的胃。会不会是他不饿呢?她随即甩开这个想法。他饿不饿、吃不吃,都不关她的事!
记得甜点是香烤苹果塔佐樱桃冰淇淋,晶晶想着便要流口水,服务生到底什么时候要上呀!
明哲放下叉子,正式宣告放弃,让服务生收走餐盘。
"我回来后有去看乾妈。"他啜着酒,从酒杯上缘窥视她的反应,注意到那双浓密有致的黛眉往眉心蹙起。"她告诉我,当年你曾找过她,打听我在美国的电话、地址。乾妈把电话号码给了你,我却始终没接到你的来电。"
明哲的乾妈──她记得。
晶晶的下眼皮急促地跳动了好几下,一种澎湃的辛酸泛上眼睫。
谢太太是个有着慈母胸怀的长辈,维贞陪她去谢家拜访时,谢太太还请她们喝鸡汤,可是她一闻到那香浓的味道,便街进洗手间吐了起来……
彷佛口齿间还留存着当时逆流的酸水,晶晶急忙灌下一口酒,却冲不散自记忆深处淹漫而来的酸楚。
"你打了吗?"等不到她的回答,明哲再次询问。
晶晶放下酒杯,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神,抿得极紧的两片薄唇微微抖动,吐出低微而瘖哑的声调,"你没接到。"
像是明白了什么,明哲急切地确认,"你是说,你打了,电话却没有接到我手上?"
"你没接到。"她还是老词。
"谁接的?"
她突然抬起头,一双眸子明亮如冬季里的寒星,也孤冷如冬季里的寒星,放着凄苦的寒光,笔直地照进他眼里、他心上,明哲登时觉得有股难以抵挡的寒意在体内扩散。
"谁接的?"她呢喃般的重复,眼光黯淡了,正如那一刻的心死,"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明哲呼吸一窒,无法忍受她失去了计较、槁木死灰般的表情,一股气往上街出喉咙,"怎会不重要?如果不重要,你不会怪我、怨我!今天早上不会躲着我、哭得那样凄惨!晶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我们那么相爱过后,你避不见面,却在我去美国后,急着找我?"
"我避不见面?"那双原已灭了星光的眼睛陡然烧起熊熊大火,掷出锋利的质问:"是谁一句话都没交代,就去了美国?是谁陪着隔壁妹妹在街上有说有笑?又是谁说了永远,却不守承诺落跑的?"
简直就像三道剑光无情地逼杀过来,让人在猝不及防下,毫无招架余地。但他若是罪有应得,任她宰杀也无怨言,问题是──他觉得冤枉。
"我不是不想交代,只是……找不到你!至于陪隔壁妹妹……"毕竟是久远的往事了,明哲一时间想不起来。
"王音音。"晶晶咬牙切齿地提醒他,眼中又浮现那重重创伤心灵的一幕。"我去你家找你,你不在,陪着王音音上街,我在公车站牌看到了。"
"就算有……"明哲的记忆仍是很模糊。当时母亲赶着他出国,许多事都乱在一块,音音……他记起来了!"是音音生日!她缠着我,要我在出国前,送她一份生日礼物做纪念。晶晶,你误会了,音音就像妹妹……"
"不重要了。"她别开眼,迎接服务生送上的甜点,舀了一口进嘴里,香浓的滋味迥异于她苦涩的心情。
明哲不明白的,比起他带给她的伤害,他陪王音音上街那幕虽然伤她心,却微不足道。
"我没有不告而别,好几次我打电话到你家,都没人接……"明哲试图解释。
他有打电话?晶晶不晓得自己应该觉得欣慰还是什么,但隔了那么久,有任何意义吗?
"外婆生病了,我每天下完课,就赶去医院照顾,家里当然没人接电话……"她声音平板地陈述,继续吃。
"我不知道……"明哲为她感到难过,"你外婆呢?"
"过世了。"她眼神一黯。
"我很遗憾……"他想安慰她,伸向她的手却被技巧性地躲开。
显然甜点比他的手,对她更具吸引力。
"再多的遗憾,外婆也活不过来……"
当时的绝望和伤痛,永远都难以遣去,即使时间片片碎去,依然沉重地累积在心底。晶晶永远都要责怪自己,当年若不是沉醉在初恋的欢愉里,或许可以早些发觉外婆的不适,及时救治她。
"人死不能复生,我只能遗憾没陪在你身边,帮你分担。如果我知道……"
就会留下来,不移民吗?
晶晶想这样质问,但比起无法挽回的遗憾,答案似乎不重要了。
"我要上课、准备期末考试,还要看护外婆,哪里能抽出空找你呢?而且不知道你家的电话……"
"对不起……"明哲为自己的粗心道歉。"我应该要想到你一定出事了。只是我妈从美国回来后,精神状况一直不稳定,又看得我极紧,加上不知道你家的地址──你都只让我送到巷口,我也没问过你确切的地址;我想写信联络你,都不能够。然后我妈逼着我一定要跟她到美国,我别无他法,只好顺着她,可是临走前,我写了封信交给王妈妈,请她在你来时,转交给你,上面有我在美国的联络方式……"
"我没遇上王妈妈,倒是有碰到她女儿。"第二次去找明哲时,何家已人去楼空,却刚好遇上王音音推着脚踏车出门,维贞还上前询问何家人的去向,便是她告诉她们,明哲一家都移民美国了。
"可是……音音知道呀!"明哲讶异道,"我把信交给王妈妈时,她是在场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晶晶不想做任何揣测,含糊回答。
"晶晶……"明哲眼中汹涌着悔恨的情绪。"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当时曾努力想要联络你,跟你告别……"
是告别呀!
墨睫忽的掩落,她咬了咬唇,刻意忽略方寸间的抽痛,轻声回答:"相不相信都无所谓了,那都是很久很久的事。"
久到没必要做任何解释,也没理由回顾那段早夭的青涩恋情。
明哲忽然觉得晶晶距离他好遥远,虽然两人面对面坐着,她整颗心却退到一个遥远的时空,让他触碰不着。
他登时感到心慌,迫不及待地想捉回她。"你还怪我吗?"
"怪你也没用。"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晶晶一怔,有好半晌,怀疑是自己的幻听,难以置信地缓缓抬起眼,看进那双凝聚着柔情万缕的眼眸里。
"我始终没有忘记你,晶晶。"他热烈地表白,这次一伸手便握住她来不及躲开的柔荑,"过了这么多年……再度遇见你,一下子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我没忘记,你也一样吧?"
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以为过了十一个年头,她还会乖乖地留在原处,等他回头来找她吗?
怒气汹汹冲卷下,晶晶丝毫无法忍受他烫熟的掌握,用力甩开他,声音像冰块一样的掷出,"谁跟你的感觉一样!"
"你还在气我……"手上的掌握一空,明哲觉得好空虚,难以承受她冷漠的拒绝。
"你显然没搞清楚状况。"整天下来的情绪冲击,令晶晶失去耐心。"如果你要的是原谅,我可以原谅你。但如果你以为死掉的感情可以复活,就太天真了!"
"我对你的感情始终活在这里,没有死!"明哲激动地表示。
然而紧闭的心扉,已不愿倾听迟了十一年的告白,晶晶狠下心道:"我对你的感觉在十一年前就死了……"
"我不相信。今天早上你认出我时,是那么惊喜,甚至哭了,分明还爱着我……"
"我是受到惊吓,不是惊喜!"精致的甜点再也吸引不了她,但晶晶仍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嗓音微微颤动。"至于哭……不过是承受不住再次见到你的冲击,一时的反应。我对你只有怨恨,没有爱了!"
"你说谎!没有爱,岂会有恨?你分明……"
"我对你也没有恨了……"她喊道。
"没有怨恨,为什么不能重新在一起?"
"那是两回事,逝去的,是不可能再追回的……"
"晶晶,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他询问的语气充满疲惫,也充满悲伤。
明哲肯定晶晶心里仍有他,否则不会躲着他的眼光。
早上他醒来,两人四目交接,他清楚瞧见强烈的悲痛在她眼里醒来。是那些悲痛不让地接受他吗?
"怎么做都没用了,就像外婆不可能复活一样,人生也不可能重来一遍。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现在,我不需要你了!"
最后一句话,像一巴掌打来,痛击着明哲。
他陡然失去耐心,吼出内心深处的悲痛:"难道我们的感情是建立在需要上吗?你不需要我了,便把我一脚踢开?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多无辜呀!我又不知道你那时候需要我!如果我知道……"
晶晶猛然抬起眼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黑眸里两簇火焰笔直烧进明哲眼底、心上,烧得他登时无语。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在一段窒人的沉寂后,明哲沮丧地道出歉意。"我是……太生气了。为何你就是不肯正视存在我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死掉呢?在寂寞了那么久后,我爱你如昔,你心里也同样有我,但你却执意要让过去的不如意阻碍我们现在的幸福,我不明白……"
"我没想要你明白……"晶晶眼里的怒火黯淡了下来,替代的是梦醒般的疲惫和失望,语气淡凉如水,"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蓦地推开椅子,拿起自己的皮包,在明哲能阻止前,转身奔出餐厅。
目光下意识地追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明哲的思绪宛如水草般浮起,找不到着力点。再也挽回不了吗?
只能任生命里最想挽回的缺憾……成为缺憾吗?
垂下湿熟的眼睑,明哲彷佛看到黑暗的脑际深处闪烁出晶晶动人的娇颜,曾经有过的缠绵依然在回想时,有挑动他的能力,对她的情感──那纯真、唯一的情意初动,跨越时空在胸怀里鼓噪,无法漠视。
即使她冷漠的拒绝……即使他有心放弃……都无法阻止……
爱情──它自有缺口,自有方向……拦不住。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晶晶打着呵欠,走进办公室。
昨夜被维贞一通电话召去医院,把个泪美人接回家哄了一晚,旁敲侧击出好友的委屈,听得她差点吐血。
德雷不晓得给自己招了什么祸端,在别人的婚宴上遭到枪击,简直跟电影情节一样血腥刺激,却苦了维贞。
不管她怎么劝,维贞硬要把德雷受伤的事揽到自己身上,认为是她的断掌克到他,伤心欲绝地决定再也不见德雷了,今天一早,搭火车回新竹。
送走好友后,晶晶呵欠连连地进办公室,脸上挂着敷衍的笑容回应同事的招呼,视茫茫下,只觉得同事的表情有些怪异,她没留心,一路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惺忪睡眼猛然瞪大,瞌睡虫登时逃逸无踪,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大捧玫瑰花束,占据泰半个桌面。鲜艳欲滴的粉红,扑鼻的醉人香息,足以比下盛妆的美人。所谓的"数大便是美",在这里可以得到验证。
晶晶狐疑地后退一步,左顾右盼着,似乎想确定这张办公桌真是她的。
"别怀疑,那是你的座位没错。"揶揄的笑声出自法务室的老大姊尤淑婷,一双丹凤眼眯成新月。
"我不记得上星期五离开办公室时,桌上有这个。"晶晶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畏惧地轻轻碰触了一下花束。
"这就要问你罗!"跟她同期进公司的晏青也凑过来说话,精心绘妆的瘦长脸庞上有着明显的妒意。"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旧爱、新欢,这么大手笔的送一百朵玫瑰?"
"什么旧爱、新欢呀?"法务室之草曾志一正好走进来,似笑非笑的睨向晏青,"你上回不是还怀疑晶晶搞同性恋吗?放着一堆追求她的青年才俊不理,例假日都跟新竹家乡的手帕交和在一块。除非送花的,是她那位娇滴滴的手帕交,不然只能是新任追求者,哪来的旧爱!"
"志一,你的消息太不灵通了。"淑婷不以为然地摇着头,看向晶晶的目光含带着一抹好奇。"都上周五晚上发生的事,还一点风声都没听见。新上任的证券投资部门副理B?J?何,是晶晶的初恋情人。这花是他送的。"
"真的吗?尤大姊。"志一追问。
"从证券投资部传来的,还有假吗?"晏青抢着回答。"星期五晚上,一行人为何副理办迎新,在一家PUB门口遇到喝醉酒的晶晶,还是何副理送她回去的。投资部的慧慧前天就打电话向我哭诉,她不知道有多沮丧呢!好不容易盼来帅哥副理,没想到还未出手,帅哥就成了别人的,真是没天良!"
"这也不能代表花是……"
"我亲眼看到何副理把花放到晶晶桌上,还能有假吗?不相信的话,花束里附了一张卡片,打开就知道了。"淑婷回答志一的话同时,夹紧一双秀眉的晶晶已经拆开信封,拿出里头的卡片。
三个人有志一同的凑过去,随即感叹声连连哼出。
"那笔字──龙飞凤舞呀!"志一是书法痴,看到好字便忍不住赞美。
"那情意──刻骨铭心呀!"晏青满脑子浪漫,对露骨的情话完全没有免疫力。
"那些话……瞧得我肉麻呀!"
"尤大姊太不解风情了!"晏青闻言大发娇嗔。"人家情意缠绵的一封情书,被你说成那样!"
"你们到了我这年纪就知道了。"淑婷为自己辩解,"都快被生活里的琐事磨死了,哪有心情像你们年轻人一样风花雪月!"
"尤大姊还不到四十岁耶!"志一嗫嚅道。
"你没听过女人生个孩子老十岁吗?我家里有三个萝卜头,加加起来我就老了三十岁。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女人,看到这些话,还不起鸡皮疙瘩吗?"
"呵呵……尤大姊太幽默了!"志一笑出声。
"不是幽默,是实际。瞧瞧这些玫瑰,虽然不是我花钱买的,但我一看就肉痛。每一枝都是进口货耶,少说也要四、五十元一朵,一百朵就要四、五千元,何副理还真出得了手!"
"那才能表示出他对晶晶的心意呀!"晏青眼里都是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