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验结果恰好在她到访时出来,中风只是轻微症状,梁婆婆最严重的病症竟是胃癌,梁彩霞闻言不由得呆住。
晶晶更是泣不成声,她责怪自己为何没早一些发现外婆的不对劲,为何总在她微笑地说没事时,便以为没事了。如果她早一点带外婆来医院,如果……
但再多的如果都挽回不了那些被耽误的光阴,梁婆婆熬不过三个星期,便撒手西归了。
丧礼办得简单隆重,晶晶哭得肝肠寸断,几度软倒在维贞怀里。
这天,是梁婆婆出殡后的第三天,学校已经开始放寒假,维贞陪伴晶晶从墓园里出来,晶晶突然拉住她欲言又止。
"什么事?"
"我我……"晶晶不晓得该怎么说,一张小脸显得凄楚。
"你别急,我们坐下来讲。"维贞扶她到附近的公车站坐下。
"外婆过世了,我妈打算接我到台北住。可是我……"
"你不想去吗?"
"不想。"她将头摇成博浪鼓。
"为什么?"维贞困惑地问,"虽然你嘴里没说,可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念她。现在她愿意接你一块住了,为何不愿意?"
"因为……"晶晶回避着好友的眼光,脸上浮现一抹似痛苦、又似甜蜜的复杂神情。
"晶晶,究竟怎么回事?你要是不说清楚,我可不知道要怎么帮你。"不愧是她的密友,一眼便看出晶晶心中藏有难言之隐,维贞耐心地劝说。
维贞说得没错。晶晶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后,开始把前阵子和明哲交往的情形告诉她,听得维贞瞠目结舌。
"那天他妈妈回来,我们来不及约定下次碰面的时间。后来我为了照顾外婆,学校、医院两头跑,没有心思想他。接着是期末考,我想明哲一定是忙着准备考试,没空找我。然后……外婆去世了,现在又放寒假,明哲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知道你家里的电话和地址吗?"
"明哲虽然没打电话给我过,可是他好早以前就知道我家里的电话,还说要记起来,而且他每次约会后,都有送我回家。"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凄苦地摇着头,泪水泛出眼眶。
"晶晶……"
"我只晓得自己好无助。我妈要带我去台北定居,明哲又没消息,我心里好苦……"
"别哭了,晶晶。"维贞安慰她,"你想去找他吗?"
"我想,可是……"一想到何母那冰冷的眼光,晶晶不由得胆怯,求助似地望向好友。"陪我去找明哲好吗?"
"只要你别哭了,什么都好。"维贞拿她没辙,只好陪她搭乘公车到何家所在的社区。
两人下车后,走了五分钟的路,来到何家门口,揿下门铃,对讲机里传来何母清冷的声音。
"哪一位?"
"您……好。"晶晶结巴地回应,声音是颤抖的。"我是明哲的朋友,有事找他。请问他在不在?"
对讲机里有短暂的空白,几秒钟后,才传来何母冷淡的回答,"不管你是谁,都别来找他了,我们很快就要移民美国。"
"移民?"晶晶如受重击,脸色登时惨白,娇躯摇摇欲坠。
"对。"
"那他现在在家吗?"维贞机警地插嘴问。
"他跟隔壁的音音去买东西了。"
"音音?"
这名字好像听过,是……王太太的女儿。晶晶想起来了。
"我很忙,你们请便。"说完,何母便挂断对讲机。
维贞看向晶晶询问:"现在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捧着头,觉得两边的太阳穴有如针刺般难受。"让我想想……"
想想想……她想起许久以前王太太那段开玩笑的话──
"你这样一看到可爱的女孩,就把我们音音给抛在脑后,很不应该喔。"
可是明哲说──
"王妈妈说什么呀!我当音音是妹妹……"
他真的只当王音音是妹妹,没其他感情?
可是他也说过爱她,却一整个月都没找过她,反而陪音音去买东西……
晶晶心情好乱,脑中不断猜忖着明哲跟王音音的关系,想着他为何爱她,却没来找她,想得头都要胀破了,依然理不出头绪来。
他要出国了……
虽然他说──
"我不想去……只想跟你在一起。"
可是……
他没来找她,没交代一句,便要出国了……
心凉了、寒了,身体也畏冷地颤抖。
"你没事吧?"维贞及时扶住她,眼中有着浓浓的关心。
"维贞……"她抓紧她的手,语音无限凄楚,"我们走……"
"你不等他了吗?"维贞傻傻地问。
等下去就能等到人吗?
等到人后,就能等到她要的回答吗?
晶晶不知道,只晓得自己好疲累。
一个月来,她忙着照顾外婆,接着是她的丧事,这些事早已让她身心俱疲,再没力气面对明哲的……
什么呢?
她不确定,至少现在不想也无法去确定。
等她想清楚,她会知道的。
"我们先回去。"她疲倦地垂下眼睫说,依傍着好友的扶持。
"好吧。"
就这样,两人沿着来时路,走向公车站。
等公车的时候,对面街道一双俪影忽地闪进晶晶的视线里,身体像被寒夜里一道清冷的月光浸润过似的僵冷。
高大俊美的少年,和娇小迷人的少女并肩走在一块谈笑,这幕影像格外的刺目、刺心。
"晶晶,上车了。"毫不知情的维贞见公车来了,催促好友移动脚步。
晶晶茫然地听从,上车后,隔着窗户瞧见明哲忽然扭头看过来,但随着公车启动,他的身影远了、淡了、模糊了……
第七章
她以为……
已经忘记他。
记忆在最新鲜时被密封住,随着时光飞驰,岁月的烟尘一层层、一叠叠地覆盖在上头,久而久之,连自己都以为那段记忆早从生命里抽掉、剪掉了,直到他再度出现,才明白那段记忆从来没有消失,历经十一年的压榨,宛如岩浆找到出口似的自深处爆发出来,拦不住。
四千多个没有他的日子,在眼前只如一瞬,比不上青春期那段想甩掉、跺掉的伤心的痛心的青涩恋情。
晶晶好悲哀,十一年来不让自己回首,却发现这样的努力只是徒然,她还是回到了原点。
泪水断流不了,正如相思断不了……
"梁晶晶,你是笨蛋!"她骂自己不能像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一样擦去跟他的过去。
被那样错待,仍想着他,世上有像她这样又痴又笨的女人吗?
更令自己瞧不起的是,即使没想过两人有狭路相逢的一天,也不应该表现得这么差劲。没当场把他踹飞出去就算了,还蒙头痛哭,不敢面对他,甚至求他离开。
梁晶晶,你是个懦弱的笨女人!
双拳紧紧握着,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懦弱、愚蠢下去。
先前就当是猝不及防下的失误表现,从这刻开始,她要振作起来,给自己筑一道谁都逾越不了的高墙,让任何人都伤不了她。
下定决心后,晶晶跳下床,奔进浴室,一抬头,看见盥洗台上方的镜面里浮出一张浮肿难看的脸孔,不禁惊喘出声。
惨了!
她颓丧地垮下脸来。
昨晚刻意妆扮去招蜂引蝶的淡妆,经过昏昏沉沉的一晚,及一阵伤心泪水的折腾,模糊成过冬的且裹在烂泥过的枯叶。
虽然给他瞧见的脸,没像这张那么凄惨──眼眶、鼻头都红肿了起来,白皙的颊肤混着脏灰,但不见得好看多少。想到这里,晶晶懊恼得想死掉。
她绝不承认是因为还在乎他,纯粹是女性的虚荣心作祟。
要对方看到的是她明丽的外表,要他为失去她而惋惜后悔,如此而已。
结果……
他十成十庆幸当年甩了她吧!
晶晶已是欲哭无泪,沮丧之下,机械化的除去残妆,再用洗面乳清洁皮肤,顺道洗个头,冲个澡。若不是想到维贞随时都会打电话来,她还想泡澡呢!
回到卧室,一双眼挑剔地瞪视着梳妆镜面里反射的影像。
乾乾净净的一张素颜,眼角没有鱼尾纹,眼眶周围的皮肤也没有黑眼圈,只有哭泣过后留下来的微微红肿。颊肤细嫩,看不到毛细孔和黑斑,除了眼神里的沧桑外,跟少女时期差不多吧?
"嗤"的一声,她不屑地朝镜中人扮鬼脸。
骗谁呀!
女人过了青春期,不靠外力帮助,外貌只有每下愈况的份。
说差不多,只是安慰自己,时间是最残忍的了。
晶晶立刻决定要借助点外力,恢复貌美青春。她取出化妆水整肌后,拿了一片面膜往脸上贴去,刚做好这个动作,电话便来了。
拿起话筒,她开口便问:"维贞吗?"
"嗯。"话筒里传来好友的声音。"你急死我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你说有个男人睡在你床下……"
"何明哲。"一个连提起名字,都会害她心头揪痛的男子。
"谁?"听在维贞耳里,却十足的陌生。
不能怪她。
十一年前,维贞还来不及认识明哲,只听她提起过,又怎会对这个十一年来都不被人提起的名字有深刻的记忆?
"甩了我的那个人。"她淡淡的解释,只有自己才尝得到满嘴的苦。
"你是说……"维贞太意外了,嗓音怀疑地提高八度,"那个何明哲?他睡在你床下?"
"对。"
"你把我搞糊涂了。何明哲不是移民美国吗?他怎么会睡、睡……"
"我也想知道。"晶晶嘲弄地扬起唇。
"你怎会不知道?"
"我连自己昨晚怎么回到家都不知道。接到你的电话醒来后不久,发现他睡在床下……"
"噢,晶晶……"维贞的声音里充满叹息和困惑,停顿了几秒,方问:"你没问他吗?"
晶晶苦涩地弯起嘴唇,声音乾巴巴的,"你一定不相信……"
"怎么了?"维贞警觉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晶晶说着,眼睛再度感到酸涩,方寸间贲涨着自怜。
"好没用,一点都不像我。应该扑过去赏他几拳,再考虑要用什么样的精采词汇问候他全家老小,而不是可怜兮兮地拜托他出去……"
"你可怜兮兮地拜……"维贞惊讶地哽住话。
"我就说你不会相信的……"晶晶的语气是自嘲的、落寞的。
"他凶你吗?不对,你是吃软不吃硬,他凶,你会比他更凶……"
"所以我说自己没用。人家几个眼神看来,我就揪心地眼泪汪汪,无法面对他。"
"晶晶,难道你……"
"别谈我了!"她烦躁地打断好友的猜测,不愿面对她话中的可能,语调尽可能地显得活泼。"告诉我你和德雷的事。你说他跟你求婚,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等德雷把事情处理好,就会回来接我。"维贞嗓音一顿,"晶晶,真的不需要我回去陪你吗?"
"不用,不用……"她迭声拒绝,故意用一种打趣的语调说:"我才不想被你的德雷追杀呢!我记得他的打手……"想起来还余悸犹存,那铁钳般的手掌!
"你是指冷边吧?"维贞吃吃笑道,"他外表是凶悍了些,其实人很好的。他不仅是德雷的保镖,也是他的好友,我还想要介绍你们认识呢……"
"别乱点鸳鸯谱了!"听出她的用心,晶晶忙着推却,"那种铁腕硬汉我消受不起,麻烦找个斯文一点的,迷人一点的……"
"就像……"维贞打断她,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没继续把话说实。
晶晶也不容得她把话说实,仓皇道:"不跟你说了,我脸上还贴着面膜,你快去陪德雷。"
"晶晶……"维贞叹了口气,"别难为自己。"
一阵战栗蓦地窜遍全身,晶晶眼眶潮热,喉头又乾又熟。
维贞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没有忘记何明哲。
晶晶困难地吞咽着口水,哽咽地回答:"你也是。"
"嗯。"维贞明白她的意思,两人都曾在感情的路上重重跌过,互相扶持才能走到现在,没有比对方更了解自己、疼惜自己了。
"有事再联络,拜。"
缓缓挂下电话,晶晶撕掉脸上的面膜,就像撕下这十一年来戴上的面具──假装那段记忆不曾存在,假装没遇遇那个人,更假装不曾为爱受伤……她是个开朗自信、不识伤心滋味、没尝过遭人始乱终弃的绝望的快乐单身女郎,直到明哲猝不及防地重现眼前,她的面具终于龟裂。
是该放下了……
真正地放下。
想归想,她能做得到吗?
目光悠忽地投向地板上的枕、被,那是他存在的痕迹,即使把它们全都丢给焚化炉烧……成灰亦难磨灭他到遇这里的记忆。
而记忆如果不疼不痛,就不会在心底累积,累积成某种沉重、揪心的痛楚,每当想起他的名字便凌迟她一遍。
这种身心被割裂的痛苦,他知道吗?
而这次的重逢,是云影偶然飘映过波心,还是有什么意义?
晶晶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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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待在家里胡思乱想,不如出去走走,换个心情。
想到做到,晶晶换上荷叶边与珍珠交织的宽领米色棉质衬衫,搭配驼色及膝裙,足蹬一双米色低跟鞋,手拿浅色的手提包,在穿衣镜前慢悠悠地转一圈。
只见镜中佳人,一头如云秀发绾在头上,露出纤细的天鹅般颈子,烦口上的颈窝肌肤光洁白皙,修长的身材窈窕动人,充满都会女郎的迷人风采。
目光继续挑剔地审视着镜里的鹅蛋脸庞。修得浓密有致的黛眉不需眉笔来画,绵密的长睫倒是用了睫毛夹稍加定型,眼皮上轻轻刷上淡金色的眼影,眨动间,添加了几分娇柔媚丽。
颊肤则在化妆品的帮助下,更显晶莹剔透,双颊嫣红动人,没喝鸡精便拥有不错的脸色,全靠腮红的神奇效果。
樱唇点上唇蜜,水水动人,这模样就算不能颠倒众生,也足以让自己心情愉快了。
晶晶对镜中人绽露出自信的笑容,提着皮包出门去。
她先到一家五星级饭店享用套餐,接着逛到东区的百货公司,以消耗一餐中饭累积的卡路里。
今天本该跟维贞一块消磨时间,如果她在的话,两人会起个大早,参观市区一两家博物馆或美术馆,这几乎是维贞的习惯,就不知道那个德雷会不会陪她做这些事。
想到这里,晶晶的情绪像走下坡路一样往下跌去。虽然为维贞能寻觅到理想对象而开心,但一想到维贞的德雷是名老外,维贞要是嫁给他,便要搬到国外去,心情便开朗不起来。
少了维贞,她会很寂寞的。
维贞在几年前也曾离开过台湾一阵子,到纽约求学,那段鱼雁往返、通国际电话的日子,若不是有惠卿姑姑时时关怀她,晶晶觉得自己一定很难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