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菁垂眸思索,食指点着下巴,她经常带笑的脸庞难得失了笑意。
但还是由她先打破僵局。“曲璠,没经过你同意收你女儿为徒,的确是我不对。可是,你想想,这半个月来,你都在哪儿?曲映她们和你见到面的次数,用一只手的手指都数得出来。就算想找你商量,也没机会啊?”
曲璠脸上的怒意稍缓了些,她说得没错,这些日子布坊生意忙得不可开交,他几乎没和女儿们说到几句话。
“因为这样,所以你就收她们为徒来解闷?”
“当然不是。”平日嘻皮笑脸的傅云菁是懂得察言观色的,她很诧里一看到一个不同以往的曲璠。他确实心疼女儿得紧,一提到没时间和女儿相处的事,便面露愧色。她要把这样的曲 记在心里。
“我是擅作主张收她们为徒,我是打算教她们神盗技,可是,最重要的是,我想教她们功夫,是为了让她们可以自保,可以——”
她直视他漆如黑潭的双眸,最后一句说得极轻、轻淡,不注意听就错失了。“——多些人保护你。”
黑眸里的怒意更淡了,但仍如往常般平静,无波无痕。
“只要《彩绣谱》在你身上一天,难保觊觎的人不会痛下杀手。”她眸子里的机敏显露无遗 。
“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傅云菁的深沉超乎他的想像,平常像个孩子似的她,心里到底 在盘算多少事情?
傅云菁轻勾嘴角,却反问他:“为什么你十几年来都不去寻仇家?”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回我寻了仇,改天就换别人找上门来报仇。”
“嘿,你头壳坏了啊?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呐,怎么能说算就算?”傅云菁直叹不可思议,这人的脾气也好得太离谱了吧?既然如此,做什么只为一件收徒的事,就对她那么凶咧?真不公平!
“这场恩怨,绝不是从我爹娘被杀开始的,可是,我希望从我身上结束。”这男人,不是表面上所看到的这般。傅云菁在心里对自己说。
“总之,以后有关我女儿的任何事,都得经过我的同意才行。”怒气全消了,他回复成那个平日儒雅的男子,语毕,旋即转身离去。
但,房门一开,来不及闪躲的三人,咚一声全趴倒在地上。
哎哟。
唯一站得好好的人是冷大总管。他们四人在门外偷听好一会儿了。
“你们”曲璠无奈地摇头,什么也没说,便与他们错身而过。
“快跟着你们的爹去啊!”傅云菁提醒曲映她们。
“哦。”三人赶忙追上曲璠。
“记得和你们的爹说声谢谢喔!”她双手圈在嘴边,再提醒一次。
帐房里就剩傅云菁和冷炎二人。
“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冷炎称赞人的口气有说和没说都一样。可他心里明白,十几年来,少爷第一次有如此起伏的情绪,而且,第一次听到他愿意和旁人提起那段往事。还有……从她进府第一天开始,少爷从来没纠正过她对他的称呼……
“谢啦,可是我对你没兴趣。”她自恋的毛病又来了!
“花痴女!”冷炎哼斥一声,真后悔对她说出那句话。他摇首,决定离开去忙他自个儿的事 。
暗夜。无风、无云、无月、无星、无声、无息。
连足落屋檐瓦片都听不出声音。
一抹黑影俨如蜻蜓点水,纵高、扑低,融于夜色之中。
没有声音、没有声音!
她是一个习于在黑暗中活动的人,她有一种旁人所没有的直觉,似乎生着无形的触角,在漆黑之中,感觉平常人所不能感觉之事。
一种细微的几近听不到的连续声音,渗入她的末梢神经。是的,她听出来了,是呼吸声、吐纳的气息。
有人跟踪她!她跃过几户檐瓦,起落间,她忽然停下来,倏地转身,和来人相隔两端飞檐面对面!他同她一般全身黑衣装扮,脸孔同样覆住了大半,独留一双眼睛于外,身形欣长,有股令人生畏的气势。
但,却没有杀气!这是傅云菁惯有的直觉。
“把东西交出来。”他厉声说道,但他的声音
傅云菁打了个哆嗦。“恶——你是把木炭当三餐吃吗?怎么声音哑成这样?”她也管太多了吧?那听话老不听对方重点的个性又来了。
“把东西交出来。”他再说一次。
傅云菁拍了拍胸脯。“东西”就藏在那儿。“这玩意儿是你的吗?!”
“哼,非其有而取之,盗也。不该是你的东西,就不该拿,更何况你是用偷的。我夜行者最恨你们这种盗贼鼠辈。”
夜行者?哪条道上的啊?她怎么没听说过?而且——他说话的口吻好熟悉啊……不会,是她想太多了,他既不懂武,更没有那么可怕的嗓音!“哼!”傅云菁也学着他嗤鼻一声。“有本事就去抓那些欺凌百姓的贼呀?干嘛先拿我开刀?而且,我也不过是拿了一瓶参粉而已,那猪仔老猴儿吃成那副德性,不差这一罐的。”傅云菁口中的猪仔老猴儿,就是城里做黑买卖出名的奸商王员外。前些日子,她一听说那王员外特地差人,远从高丽带了一瓶千年人参粉回来,就开始心痒嘴馋,觉得非偷来尝尝不可。而且,这么好的东西,正好也可以拿来替曲璠补补身体。
“不是你的,就不该拿!”话才一说完,夜行者掌风疾出,直拂傅云菁门面。“喝!”傅云菁腾空跃起,她扬动双臂,翩翩之姿,宛若飞蝶,利落的闪过夜行者接踵而至的招数。
蓦地,四掌相击,各自向后倒翻,足落于檐上,皆未下地。
傅云菁眯起眼,愕然于对手的深不可测。他明明可以招招克她,却又手下留情。而且,对招时几次触及他黑衣布料的质地——“你身上穿的,可是‘彩织’的布料?”
“你脑子有问题吗?”怎么会有人天外飞来一句和现实不相干的话?“在江南有谁不知道‘彩织’?从王公贵族到市井小民,哪个人不是穿‘彩织’织染的布料?别岔开话题,把东西交出来,我就放你走。”
“呵,这些日子为了研究织染法,真是看书看到走火入魔了。”她垂眸微微笑道。她现在只要一碰布料,必言出处!呵,这都是为了走入曲璠的世界啊夜行者见傅云菁垂目呆思,正是出手的好时机。他再度出手,直扑傅云菁右肩。傅云菁反应极快,反手一掌相迎。
夜行者招招相逼,傅云菁倒退连连。“只要是我夜行者管定的事,就非有个了断不可。如果不交出东西,你是绝对走不了的。”
“哎唷,就跟你说只是拿了一瓶参粉而已嘛——”傅云菁个性强,嘴巴虽是嘻嘻哈哈,可心底却戒备万分,步步为营,不许自己输!
“都一样!”夜行者势在必得,再下数招。
“好啦,你别再打了,给你就是了!”
涮一声,巴掌大的小瓷瓶从傅云菁手中直飞而出——她同时乘机脱身。不是打不过,而是她急着走!
夜行者见盗物已回,便不再追究。而傅云菁也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打开手心,看着瓷瓶。手不知怎地,微微颤动,渐渐漫及全身。他气得全身发抖。那瓷瓶上工工整整的楷体字,写着:神通便秘丸,专治内、外痔。特效:清除宿便。该死,他被那女人摆了一道!
第四章
马车往城郊疾驶,车声辘辘。
“你确定要跟我到染房?”曲璠问她。
傅云菁翻了翻白眼。“一路上你已经问我第三次啦,对、对、对,我就是要跟!”“你不是嫌厨房的事情忙不完吗?”怎么还有闲功夫和他到染房?
“哎唷!那是不一样的。”她娇喧道,很孩子气。“我求了你一个月耶,你都已经点头答应了,做什么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
曲璠轻叹一声。“你老是‘那样’,我能不答应吗?”
是呀,要是再不答应她,他晚上几乎是不用睡了。她那招神不知、鬼不觉上他床的方式,太可怕了!而他那套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道理,傅云菁根本理都不理、听都不听!说什么“江湖儿女,没那么多规矩!”加上她和三个女儿相处得极好,又是女儿的师父!让他想威胁赶她走的话!一个字也迸不出来。唉,她真是他见过最古怪的姑娘家了!“人家只是想了解你的世界而已嘛。”她喃喃低语。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总要有共同的兴趣啊、嗜好啊,这样老了才不会太无聊。”她根本不是这样说。
“我们到了。”这些日子,曲璠听惯了她的怪话,也习惯性的不予理会。傅云菁尾随他下车,走进江南最富盛名的布坊——“彩织”的染房。
说是染“房”,实在也太小觑了。它的规模几近京师的官营染院,分工极细,里头有专门染丝的瓦屋,共计数十栋,各有其负责的染色事务。从生丝到热丝,亦是在这里处理。而染房的对面,就是织房。
傅云菁随曲璠进了其中一栋瓦屋。
一进门,便看到体积颇大的墨黑色大陶缸,几乎占了屋内一半的空间。陶缸旁有几名丝匠站在椅凳上,拿着木棍翻搅着缸内正以沸水烧煮的蚕茧,另外有几人在底下添柴火,控制水温。
“少爷。”丝匠看到曲璠进屋,连忙躬身曲礼。
“你们忙,不必招呼我。”
“原来这就是‘缫丝’啊。”抽取蚕丝的第一个步骤。傅云菁看得出神,喃喃自语,但曲璠听到了。
“你知道这是缫丝?!”他很讶异。
傅云菁微露笑容,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知道?”
傅云菁不解地看着他。“书上写的啊!”有必要这么讶异吗?难不成书上写错了?“缫丝之后呢?”曲璠十分期待她能继续说下去。这女孩,总会不时出现惊人之举。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解这些东西的?
“练丝、穿箱、穿综、制造、结花本。”她真的都知道!“好难呢,每个步骤都有一堆学问,我看得头都昏了!”她忍不住抱怨起来。“那是当然。一般人光是要染对一个颜色,得花上二、三年的时间才学得会。”曲璠轻笑,再道:“我以为你只爱搬弄那些功夫,想不到你的兴趣挺广泛的。”
“喂、喂,你的口气很差喔!”竟然说她是在“搬弄”功夫?傅云菁最介意有人看不起她师门,即使曲璠难得对她说笑,也不能说到她师门的坏话。“咱们神盗技可是——”“我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曲璠打断她的话,嘴角仍是挂着笑意,径自转身离去。屋内的丝匠们全愣傻了,第一次看到少爷——同女人说笑呢!“喂,我还没说完哪——”傅云菁正准备跟着他走出去时,忽而,眼尖的她察觉到某种异状——陶缸有裂缝!“快出去!陶缸快破了!”她朝丝匠大叫,眼角余光瞄见放置一旁的素匹练,连忙一个箭步拿起数尺的布匹,旋身一跃,以巧妙的手劲将布条掷出,环绕在大陶缸上,扎了一个死结。丝匠见状,全丢下手上的工作,急奔出去。
“云菁!!”曲璠在屋外听到里头的骚动,又折了回来。
“快出去!”她疾步如飞,抓起曲璠,跃出屋外的同时,陶缸整个迸裂开来!所幸傅云菁发现得早,除了损失一个大陶缸和整缸的蚕茧之外,只有她一个人在以布匹扎紧陶缸时,被溢出的沸水给烫伤了。
于是,曲璠拉着她,急奔至绢房为她上药。
绢房外,葱郁的落院,绿光晃动。栀子花萌出一小小撮绿,是春将尽的讯息。“栀子花快开了呢!”傅云菁望向窗外,不经意地说道。
坐在对面为她上药的曲璠,以为又是她常说的那种没来由的话,并不打算理会,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大感讶异。
“今年栀子花苞好像结早了点,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调色?”
别人或许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曲璠却是一清二楚。
“喂、喂、喂,你动作轻点儿。”她嘟起嘴嗔道,额际间沁出一层薄汗。她十个手指红肿,全脱了皮。
“啊?”讶然中,曲璠不自觉的在上药时多施了点力。“对不起、对不起”曲璠连忙道歉,动作极轻、亦更加小心的在伤处抹上一种白色的药膏。
“你知道栀子花的用处?”这就是他诧异的原因。
“嗯。”傅云菁理所当然的点头。“用来染黄颜色的嘛!”
“你怎么会去了解这些东西?”曲璠真的很好奇。从刚才到现在,他十分确定她一定下过苦功了解织染技术。
傅云菁撇嘴白了他一眼。“是你太笨,还是我做得不够明显?当然是为了你 !要不然我干嘛每天晚上不睡觉,猛啃一堆让我急速老化的东西?”那染织法可真是难死人不偿命!曲璠的眼神显露出他的不解。
傅云菁明白他的问题。她露齿微笑,嘻皮笑脸的说道.!
“就说是为咱们老了之后做准备的咩!我要和你一起染色、一起选蚕、挑丝、一起织布……”
“今天真是多亏你发现得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曲璠岔开了话题,他低头专注于上药,傅云菁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她溜转灵俏的眸子,腻声说道:“哎唷,你的口气不要这么愧疚好不好?这种事难免的嘛!谁知道那么大一缸东西,说破就破啊?而且,谁叫我是‘神盗门’弟子呢?‘神盗门’的功夫当然了得 !”傅云菁这下总算逮到机会,对他大大夸耀自己的师门。不过,她皱了皱俏鼻,眼睛往右上瞟,觉得自己干嘛反过来安慰他啊?她才是受伤的那一个耶!“我四岁就跟着我娘学染色,七岁时我爹教我结花本织布,九岁开始和人买卖绸缎,我有责任延续‘彩织’,不管发生什么事。”
“我知道。”她轻声说。
曲璠抬起头来,向来无痕无波的眼眸,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情绪,然船过水无痕,一下子就淡了。
“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彩绣谱》。”他说道,语气十分平静。
傅云菁愕然盯着曲璠如镜般澄澈的眼睛,摇头哼笑了声。“我师父说得一点都没错,眼神太过于平静的人,不是蠢蛋一只,就是藏了太多心事。”
“你知道我调查过绣谱?”她直接问道。
“嗯。”
这说来又是另一段往事。简言之,《彩绣谱》也是另一段师门恩怨下的产物。有恩怨,就有争夺、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