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犹带著满身情伤的容嫣儿昏昏然的随著家人与领路的安公公来到殿堂,望著周身伟丽的建筑。
「陛下、太后驾到——」
容嫣儿心不在焉地听著惠帝的先遣高喊。
「嫣儿,你怎麽啦?怎麽呆愣愣的?娘不管你有什麽心事,在陛下和太后面前,你可得打起精神来,露出笑脸,让主子们喜欢你。」
她仿佛是一个没有意志的傀儡,任由母亲牵著,依照她的话而笑,跟著所有的人一起朝惠帝与吕太后跪地、磕头问安。
「嫣儿,你哭过?」
「回大后,嫣儿没哭,是砂子吹进眼睛里,好难受。」
小妹很不对劲!容苹儿盯著让吕太后扶起的妹妹,为她重复而平板的语气而担心起来。
今天一早,小妹出家门的时候还好快乐呢!可怎地进宫没多久,她就完全变了个样?容苹儿直觉到妹妹的变化不是因为吕太后的这顿宴席,而是妹妹先前不见人影去了哪里?定是遇上什麽事情!
容苹儿苦思时,同样的,惠帝亦盯著容嫣儿瞅望。
她那清秀且苍白的容貌似乎浸染过浓情,却又似是为了什麽所伤而勉强露出一抹凄迷笑靥,这竟与他在上林苑见过的单纯女孩有些不同,她改变得更加动人。「几个月不见,嫣儿变得更漂亮了。来,到朕的身边。」
吕太后自然很高兴儿子的转变。「我这未来的媳妇儿真是越看越讨人喜欢。」她对孟英说著,一面要容家的人坐入惠帝右边的长几席垫,自己则坐在儿子的左边。
待主子们全坐定,众侍女遂开始一一端出菜色。
吕太后边招呼客人进食,边满意地瞧著自己的儿子不受男色及後宫那些女人的打扰,只专注在她替他挑选的皇后身上。她不禁笑说:「容夫人,你看陛下和嫣儿多相配啊!改天,我也给苹儿挑个好夫婿,让你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儿都能有好归宿。」
「谢谢太后的——」
「我不嫁!」容苹儿性急的打断母亲说话,一面望著坐在惠帝身旁,不知在想些什麽的妹妹。「小妹入了皇宫,娘就只剩下一个女儿陪伴,我才不嫁呢!我要代替爹爹守护容家。」
「呵……」
宴席之间,众人皆因容苹儿的快人快语而欢笑。
可呆坐著的容嫣儿却听不见周围的人声、杯盘交错声,她只专注於思想薛劭。
甘冒著被人发现的危险而偷溜出宫来看她的薛劭,为什麽会在瞬间变脸,斩断与她的一切关系?
她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
「我对你已经没感觉了。」
「即使你不嫁别的男人,我也不会娶你。」
回想薛劭在一片好漂亮的玫瑰花海里,对她说著最冷淡无情的言语,容嫣儿已经碎裂的心脏被撕扯得更痛!心痛,可心仍然继续跳动著。且每跳一次,心便痛一次,她在此死了还难受的痛楚里挣扎,怎样都克制不了自己不去想他!
薛劭,他是她的初恋,她将所有的爱情都给了他,只要他说一句话,她甚至愿意献上她的身子……可他呢?他怎能说她的爱是负担,还这般残忍地就中止了他们之间有过的一切?
容嫣儿,这是你自讨苦吃!你明明就清楚薛劭是什麽样的男人,还一头热的栽进去——两手怔怔的抓著碗筷,容嫣儿蹙眉沉思。
「嫣儿,你怎麽没什麽在吃,是这些菜不合你的口味吗?」
直到惠帝碰触她,他的声音进入她的耳里,她才惊觉的回神,随便吃一小口饭菜就搁下碗筷。「不是的,菜很好……只是我的胃口小,饱了。」
容嫣儿笑著,可她心里的风暴,在场所有的人皆无从得知。
容苹儿却能隐约看出妹妹牵强的笑容。她想帮忙,却不知从何帮起。
众人持续享用著丰盛的晚宴,一边闲话家常。
吕太后见客人吃得差不多,遂开口问道:「嫣儿,听你娘亲说,你弹得一手好琴,我们母子俩今儿个可有荣幸听上一曲?」
容嫣儿愣著,没料到太后会突然冒出一句。她瞥向打从进宫里便一直笑呵呵的母亲,还有她那似乎担心著她的姊姊,随即回答,「这……嫣儿的琴艺谈不上有多好。」
一听见将成为他妻子的可爱女孩儿有才艺,酒足饭饱的惠帝乐得直拍手。「嫣儿会弹琴?好啊!朕要听听。」
「去把琴端上来给未来的皇后娘娘。」吕太后吩咐身边的侍女,似乎老早就准备好了,要让儿子对她选择的媳妇留下更好的印象。
她迳自替儿子指挥仆婢收拾好碗盘,换上饭後甜点,且不管容嫣儿是否答应弹奏琴曲,便为她清出桌面,摆出御用琴师所制的上等好琴。
当容嫣儿看著面前的琴,愁伤的心绪益加痛苦。
单单一把琴,又引出她和薛劭在容家宗庙里的种种画面!
蓦地,惠帝兴致一起便讲出,「对啦!母后,儿臣先前曾经看过薛侍中跳一种从西域来的旋转舞,美极了!不如让人叫他过来,要他配合著嫣儿的琴曲舞一段给大家助兴。」
所有的人都没注意到,可容苹儿却瞧仔细了妹妹在听见薛劭的名字时,神情骤变!
就连吕太后听到薛劭,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这不好吧?今晚我们同亲家联络感情,做什麽要外人来打扰?」
「可儿臣想听嫣儿弹琴,也好想看薛侍中跳舞。」惠帝却坚持己见。稍早传唤薛劭,他定是碍著母后而不愿意来这里,现下有这样的机会,他当然得把握著要那美人儿过来他的面前,再为他舞出绝美的身段……惠帝心中想著宠臣,一边看向母后及容家的人。「这好听的曲子就得配著好看的歌舞呀!你们若是瞧见薛侍中的舞,一定会喜欢的!」
吕太后蹙眉瞧著儿子那欢喜的模样,若她执意不准薛劭前来,未免小家子气,她叹气一声,无奈的松口,「陛下既然这般坚持……来人,去传薛侍中到这儿吧!」
「是。」随从依吕太后指令离殿。
薛劭要来!薛劭他要来了!
容嫣儿两眼惶恐的盯著琴,双手不自觉的揪紧裙子……她可以在家人、惠帝和吕太后面前强装笑脸,可她没有自信能在伤她极深的男人面前,还表现出坚强且没发生过任何事情的样貌。
逃吧!在薛劭没来之前,逃得远远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容嫣儿整个人终於被意念牵动,作势起身的同时,她发白的唇瓣微启,「陛下、太后,我……我……」我不要弹琴,让我离开这里!在众人的注目下,她想大声说出,可字句梗在她颤动的喉咙,怎麽也出不了声。
离容嫣儿最近的惠帝总算看见了她的异常。「嫣儿,怎麽啦?你想说什麽?」
「我……」容嫣儿的喉头揪紧,一双眼睛注视惠帝、吕太后,面露慌张的母亲还有姊姊。当她又鼓足了勇气,几乎脱口而出时,她竟瞥见大门口忽地出现一道身影。
随著领路人踏进昭阳殿的男子,正面对上容嫣儿惊惶的注视。
薛劭!容嫣儿整个人都为之震慑。刹那间,四周的人们似乎都不存在,华丽的殿堂也不存在!
只有她和薛劭两个人面对面,她仿佛能闻到玫瑰花的香气,就像在清凉亭那般……
薛劭避开她那教他心疼的凝视,朝主子们跪下,恭敬的道:「陛下、太后安好。」
俊美的薛劭身穿绛红织绣著孔雀纹饰的罗纱舞裳,优雅的站在殿内,顿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容苹儿与在场所有的人一样看著薛劭,却更注意到他和她的妹妹间彼此眉目之间隐约的变化。把小妹惹哭的……该不会真是这个家伙吧?
「起来吧!」端坐在席垫上的吕太后睨了一眼貌美的薛劭,随即瞪向自己的儿子,「薛侍中,你明白陛下为什麽要你前来?」
「薛劭明白。」薛劭站起来,两手恭谨的垂在身侧。「太后和陛下让薛劭前来,便是要薛劭配合琴曲,舞上一段,给主子们助兴。」
容嫣儿愁眉胁视著离她仅几步距离的男人,一个她不熟悉且戴著卑恭面具的男人……
在他拒绝她之後,她没敢去想会再见到他。可老天爷为何偏偏挑她最伤心的时候,最不愿意待的地方,让他们在这麽尴尬的气氛下见面?
惠帝则顾著自己高兴,急忙对薛劭以及管他甚严的母后说道:「你们别说那麽多啦!朕想看表演呢!」他头一偏,语调无比温柔地对著他新喜欢上的女孩询问:「嫣儿,你弹什麽曲儿让大家听?」
容嫣儿聆听到惠帝的催促,眼睛却时时注意著那不曾看她一眼的薛劭。蓦地,她惊觉到自己的心纵使被他伤得破碎,她还是无法遏阻自己爱他。
她爱薛劭,好爱好爱他呵!她明白他无情,却也明白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在听她弹琴过後的灿烂笑容,还有他那热烈又温柔的拥吻、甜言蜜语……
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弹什麽……」容嫣儿的口中不自觉的随著心念道出,「嫣儿就弹一曲『合欢』,还劳烦薛侍中舞蹈。」
闻言,一直回避容嫣儿视线的薛劭终究还是忍不住望向她。
从踏进昭阳殿开始,他就不断告诉自己要保持平日那般,对任何人、事淡然视之,做一个不会引起主子反感的臣仆。可容嫣儿的话语仍然令他的心防迅速龟裂!
「合欢!?」不只薛劭,殿内除了甚少接触庶民音乐的太后母子,其馀人都因为容嫣儿挑了一首异色琴曲而对她侧目。
惠帝看见孟英像被鱼骨头噎到喉咙似的表情,他不禁好奇的发问:「怎麽了?这曲子有问题吗?」
容苹儿瞧见母亲吓得出不了声,遂代她回答,「陛下,这曲子……」
容嫣儿却抢在姊姊的前头说:「回陛下、太后,『合欢。是长安城青楼之间广为流行的一首琴曲,通常好人家是不准碰这样的曲子,所以,我娘才会有如此的反应。」
听闻小女儿口无遮拦,孟英一副快昏倒的模样,两袖抚胸又擦著冷汗。「嫣儿,别说了!你何时学了这样的……你怎麽能在太后和陛下面前弹奏这种低俗不入流的曲子?快换另一首。」
「可嫣儿弹过『合欢』之後,却认为它是一首好动人的曲调,它实在不应该被埋没在人们任意强加於它的批评里。」容嫣儿不顾母亲的反对,壮起胆子请求,「请陛下、太后准许嫣儿弹奏『合欢』。」语毕,她起身,朝惠帝母子盈盈跪下。
忽地,她心想,薛劭的母亲临死之前弹奏「合欢」时,是不是也同她现在一般的心情呢?
傻瓜!薛劭在心底叹一声。直视著容嫣儿,他因著她的勇气,以及每次见到她,她的一言一行总会带给他意想不到的情绪而感到浑身澎湃不已!
孟英却受不了了,她急匆匆的离席,奔到小女儿的身边。「嫣儿,不要再说了!你是怎麽搞的?为什麽偏要选这见鬼的曲子……这会污了陛下和太后的地方。」
吕太后颦眉蹙额,扫视著大殿上表情各异的人们。顷刻,她看回孟英母女。「孟夫人,你退下。嫣儿,你也别跪著,坐回位子上。」见她们重新回位後,她才又问:「『合欢』这名字听来……是首爱情的曲子吧?谁教会你弹它的,」
「回太后,没人教我,是我自个儿偷偷照著琴谱练会的。」容嫣儿本能的隐藏秘密。可在这秘密里,因为能再为薛劭弹上一曲,她冒著让娘发现的风险,好不容易再拿到琴谱,躲起来练习,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是吗?」吕太后偏头沉吟片刻,睇视未来的媳妇儿,忽地笑说:「一曲受烟花之地喜欢的曲子也没什麽大不了,既然你说它好听,就弹奏吧!」
「朕等不及想听一听嫣儿这偷偷练成的『合欢』。」惠帝附和著,觉得容嫣儿并没有他本来所想的那样古板。
「是。」在姊姊及紧张兮兮揪著双手的娘亲等人的注视下,她垂首凝视著琴身,轻颤的十指压上弦丝。
不同於在容家宗庙那时的生涩,薛劭因听见和已逝母亲相仿的抚琴造诣,而整个人再次深感震撼!
随著每根琴弦拨动出的曲音,有时如薄丝飘浮於天空般的轻柔,有时如无数颗珍珠落入玉盘般的急促跳脱……
那热情的、认真的、执著不悔的……传达弹琴者所有的情愫和思念的乐音,切切实实的入了薛劭的耳朵,教他无处躲藏,不得不面对她带给他诸多的感动、激昂!
在容嫣儿的情曲围绕之中,薛劭整个人不自觉的柔软了……他随著她拨出的每一个旋律而舞动。
她为他弹奏、他为她舞蹈。
修长柔韧的身躯回应著乐音,他甩动双袖,将缓著数条彩带的罗纱裙裳旋转出绚丽的花形!
殿堂之上,所有的人皆沉醉在容嫣儿的琴曲里,以及薛劭迷人且绝妙的舞姿里。
直到曲毕、舞停,在那瞬间,容嫣儿与薛劭的视线又在空中交会,两人凝眸深处,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以及属於他俩的私密情怀!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嫣儿,你的这曲『合欢』弹得好,薛侍中的舞也太美了!」
惠帝的抚掌赞扬声却如利刃般,骤然斩断了情侣之间仅存的一条联系!
「谢陛下夸赞。」薛劭不由得垂眼,避开坐在惠帝身边的她,他深呼吸几口气,试图平抚舞得热血沸腾的身心。
因为一段琴与舞而各生心事的,还包括了孟英、容苹儿与吕太后。
「哈……朕今天有诸位相陪,很是开心,尤其是嫣儿,你是最教朕惊讶了,这一曲『合欢』果然妩媚动听。还有薛侍中,你刚才舞得绝妙,为这曲子添了不少的风情,朕要赏赐你。说吧!你要什麽?」
吕太后板著脸,瞟视自己那乐不可支的儿子,一边聆听她前方的声音。
「薛劭能得陛下的喜爱已经知足。薛出不要陛下任何的赏赐,只希望陛下和皇后永远幸福恩爱,早生贵子,让我大汉基业万年。」
闻言,容嫣儿缩回搁在琴上的双手,她闭眼,顿时,黯黑的眼里没了薛劭的身影。
吕太后板著的脸孔却是松动了。「薛侍中这愿望许得好呀!」她看向儿子。「陛下,待会儿让人送些玉璧、元宝到翔林室,你觉得如何?」
「极好,就依母后的意思。」惠帝笑呵呵的应著。
吕太后随即眺望廊道上高挂的灯火,随後看著殿堂上的众人宣布,「好了,时间也晚了,容夫人、嫣儿、苹儿该是累了吧?今晚的宴会就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