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唐家,不若邻家的安祥宁静,窄小的屋子里,充满著闻人刺耳的尖叫与哭嚎声。
「啊……」
一个披头散发、双眼红肿的女人坐在凌乱的地板上,对著手中相框里的照片哭泣、叫骂。
「你为什么抛弃我?令权,我们说好了要厮守一生,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
女人无视于深夜的安宁,与邻居多次的抗议,依旧抱著相框时而痛哭、时而大骂。
此时一个年约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心翼翼端著一杯水,走到不断哭嚷的女人面前,用一种仿佛怕惊吓到女人的温柔声音,小声说:「妈妈,您该吃药了。」
女人抬起头,茫然地瞪著小女孩,怀疑地问:「你是谁?」
「我是亚琤呀!妈妈,您不认得我了吗?」
「亚琤?」女人喃喃自语了一会儿,又问:「你为什么喊我妈妈?」
「因为我是您的女儿呀!」小女孩乖巧地回答。
「我的女儿?」原本安静下来的女人,突然又疯狂大喊起来。「我没有女儿!我没有!都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令权就不会抛弃我!都是你的错,我恨你,你根本不该出生——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妈妈!请您不要这么说,妈妈——啊!」
小女孩上前想安抚母亲的情绪,没想到却被母亲用力推向墙角,狠狠撞上水泥墙,砰地一声,额头立刻渗出红色的血丝。
「妈妈……」
小女孩抚著额头坐在地上,疼痛、难过与心酸的折磨,终于让她忍不住跟著哭了出来。
眼见亲生女儿被自己所伤,女人丝毫没有任何一丝愧疚,反而喜孜孜地抱著相框,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她走了!令权,你看见了吗?你讨厌孩子,我把你不喜欢的孩子赶走了,现在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吧?」
小女孩泪眼朦胧地注视母亲,心头升起一股无比的怜悯,同时也有一股难言的愤怒与怨恨。
为什么?为什么妈妈会发疯?为什么妈妈不愿认她这个女儿?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合该称为父亲的负心男人——江令权的错!
当年她的母亲与江令权原本是一对人人称羡的情侣,但是那利欲熏心、眼中只有名利与权势的男人,竟为了一个富家千金抛弃她的母亲,不顾母亲腹中已有她。
受不了打击的母亲因而崩溃,一心一意认定是因为有了她,那个负心的男人才会离开她,所以母亲从那时起就恨她入骨,若不是外公外婆极力保护,她根本无法平安出生。
她出生后,母亲的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现在的她,已经可以算疯了。
而这一切是谁的错?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一个人——江令权!
怨恨的火光,在她稚嫩的眼眸中燃起。
她恨他!
终此一生,她绝不会原谅他!
第一章
十五年后
「唐秘书,我要去用午餐,这份文件你替我发给周氏企业,顺便请他们将上次的款项汇入账户。」
江令权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将一份牛皮纸袋放在秘书桌上。
「好的。」唐亚琤点点头,扎在脑后如丝的黑发一丝不乱,白嫩细致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
目送他离开办公室后,唐亚琤脸上的表情迅速一转,从原本的漠然,转变为深浓的怨恨。
大家都知道,她是江令权的秘书,专门负责为他处理公事上的大小琐事,但极少有人知道,她的另一个身份是江令权的亲生女儿——一个不被期待、不受祝福的私生女。
没错!她正是当年那个因母亲的怨恨,而在深夜哭泣的小女孩,经过十五年的岁月,她已不再是那个脆弱、无助的小女孩。
如今的她正被著复仇的战袍,准备向江令权讨回公道。
他要求她到这里上班,正好替她制造更多机会整垮他。
当年,她高中联考时幸运考上第一志愿,但年迈的外公与外婆相继生病,已无力支付她的学费及母亲的照养费,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只好向亲生父亲江令权求助,希望他能在她求学这段期间,支付她的学费及母亲的生活费。
那时他虽然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不过也附带一个条件:就是她在大学毕业后,必须到他的律师事务所上班,以报答他栽培的恩情。
恩情?唐亚琤凄厉的一笑,笑容中有著浓浓的苦涩。
他会这么要求,应该算是她还有利用的价值吧?
况且他是她的生身之父,本来就有抚养她与她母亲的义务,而他不但多年来对她们不闻不问,甚至在她上门求助时,提出这种要求,说来怎不可笑?
无妨!反正她本来就打算找个借口接近他,要他为自己的负心绝情付出代价,既然他的要求与她的计划不谋而合,她又何妨暂时留在这个没有感情、无血无泪的魔鬼身旁,亲手将他送入悔恨的地狱……
「抱歉!」
一个极为好听的男声,突兀地介入她的思绪中。
「啊?」
她回过神,只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她的桌前。
他二十八九岁,有张镶嵌著深邃五官的俊逸脸庞,浓密的黑发抹上少许发油,一丝不乱地伏贴在头皮上。
他身材极高,穿著一袭合身的深蓝色西服,气质出众不凡,一看就知道属于白领阶级的高级上班族。
由于父亲的负心与背叛,她对男人向来没有好感,更少去注意男人长得什么模样,但这会儿,她竟不可自拔地打量起他的容貌。
说实在的,他并不是时下小女生喜欢的那种俊美型男人,他的肤色不够白皙,双唇不够红润,超过—百八的身材结实挺拔,并不像屏幕上那些明星那般纤弱,不过他那双深邃黝黑的瞳眸,仿佛充满智能与深度,最令唐亚琤激赏。
不过,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笑容,缺乏笑意的双眸令人觉得有些淡漠,眉宇间也有著淡淡的哀愁。
「请问您是哪位?有……有什么事吗?」她脸红的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结巴了。
「我叫敖旭惟,这里是江令权律师的办公室吧?」男人转动头颅,打量她那简单洁净的小办公室。
「噢,是的!我是江律师的秘书,我叫唐亚琤。」唐亚琤赶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过很不凑巧,江律师出去了,可能要下午才会进办公室。」
「没关系!我只是替我父亲送一份文件过来,江律师不在也不要紧,能否请你替我转交给他?」
「噢!当然可以。」
她起身想接过那份装在牛皮纸袋里的文件,没想到因为太过慌张,竟打翻了桌上的水杯。随著水杯的倾倒,杯里八分满的水立即倾泄而出,像爆发的山洪般,瞬间扑向她所穿著的灰色窄裙。
「啊——」
她虽然迅速跳开,但裙子还是有大半遭了殃。
她瞪著湿漉漉的窄裙,忍不住发出懊恼的叫嚷声。她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蠢事竟然会发生在她这个训练有素、表现良好的女秘书身上!
她向来连一个打字都不会出错的,如今竟然在他人面前出这种丑,不知情的人可能还以为她天生就是个少根筋的迷糊蛋。
「不要紧吧?」
那男人递上一条折叠整齐的蓝色方格手帕,适时展现他的礼貌及绅士风范。
唐亚琤发誓,他心里一定在偷笑,笑她的笨拙与愚蠢,她窘迫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谢谢!」她穿红著脸,伸出手本想迅速接过那条手帕,没想到没瞄准目标,这么伸手一抓,竟抓到了他修长的手指。
「噢!」
她飞快缩回手,捂著脸挫败地呻吟,这下她连地洞都不想挖了,只想直接跳进海里,省得活著丢人现眼。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不必介意!」
男人的声音有著淡淡的笑意,嘴角的酒窝令他略嫌严肃的五官柔和了些,看起来也年轻许多。
「对不起!」她低下头,窘迫的道歉。「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不会这样的……」她沮丧的喃喃低语。
「我明白,看得出你是个优秀的女秘书。」
敖旭惟的宽容与体贴,总算稍稍化解了唐亚琤的羞窘。
「谢谢你!还有——很抱歉耽误了你宝贵的时间,请把文件交给我,我会转交给江律师的。」唐亚琤勉强压下心中的尴尬,努力恢复以往冷静从容的镇定。
「那就麻烦你了!」
敖旭惟将牛皮纸袋交到唐亚琤手中,礼貌的点点头后,转身走出办公室。
唐亚琤一直望著他修长的背影,直到办公室的门关上了,这才低声念出一直在心中默念的名字。
敖旭惟……
她缓缓收拢双臂,将手中的文件紧紧抱在胸前,眼中流露出连她自己也没发现的似水柔光。
****
几天后——
唐亚琤心不在焉的敲打键盘,脑海中千万缕思绪凭空乱飞,大部分都和那个名叫敖旭惟的男人有关。
她向来不相信一见钟情,受到成长环境影响,她更不是什么爱情的忠实信徒,但为何见过他之后,她的脑子里只能想著他?
难道——她爱上他了?
不,这太可笑了!
他们只见过一面,她甚至连他的身份背景都不清楚,而且……他们或许不会再见面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口不由得揪疼起来。
她呆滞无神的双眼瞪著屏幕,直到皮鞋在洁净的瓷砖地上移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才迅速抬起头来。
当她抬起头,看见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时,双眼立即睁大,仿佛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还能看见他。
「你……」敖旭惟?
「你好!这是我父亲,我想你应该不陌生,他和江律师是多年的旧识,我们有点事想见江律师,能否请你通报一声?」
敖旭惟客气而礼貌的开口,脸上依然没有笑容,上回相见时那种轻松愉快的气氛,似乎消失不见了。
「噢,请稍等!」
唐亚琤迅速瞄了站在他身旁、年近六十的威严男人一眼,双眼顿时睁得更大。
她怎会不认得他?
他就是经常在新闻中出现、位高权重的政界名人——敖志衡。
原来——他是敖旭惟的父亲!
「请你们稍等一下,江律师马上出来。」
她虽感到诧异,但工作两年的经验,令她迅速恢复镇定,她朝他们挤出一抹微笑,然后立即走进父亲的办公室,向他报告这件事。
不出她所料,江令权听到敖志衡来访,立即走出办公室热诚迎接。
「哈哈,敖老,敖公子,欢迎欢迎!」向来冷肃、难以亲近的江令权,竟露出罕见的笑容。「有事敖老您尽管打电话吩咐一声,我一定马上为您办好,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呢?」
「江律师,我跑这一趟不单是找您谈些事情,最主要的还是连络一下感情。」
「说得也是。咱们好像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吧?」江令权问。
「是啊!」敖志衡感叹的轻喟一声。
自从去年年底他选举失利之后,他们已有一阵子不曾连络了。
「来来!敖老,别站著说,咱们进去谈!」江令权热络地招呼道,并转身朝唐亚琤喝道:「唐秘书,快去倒茶!敖公子是留过学的,大概习惯喝咖啡,你也准备一杯,另外茶点也别忘了。」
「是。」
唐亚琤恭敬地点点头,江令权这才满意地领著敖家父子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敖旭惟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进入江令权的办公室,然后随手关上门。
唐亚琤看见他的身影被门板遮掩了,这才轻叹一声,起身走进紧邻靠秘书办公室的茶水间,开始准备江令权吩咐的东西。
****
而江令权的办公室里——
「敖老,恕我直问,您放下经世治国的大业,特地莅临我这间小小的律师事务所,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三人坐定后,江令权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便问。
敖志衡见他说话痛快,索性也老实说:「江律师,不瞒你说,这回我来拜访,的确是有件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这么重要?敖老,您别客气,如果有事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吩咐,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一定为您效劳。」江令权殷勤地说。
不是他做人豪爽,愿意为敖志衡解决困境,只是对他而一言,这是一桩有利的投资。
他和敖志衡相识多年,一人从政、他则是纵横法律界,虽然工作领域不同,但两人一直有密切的往来,与其说他们交情好,倒不如说他们是互相利用。
敖志衡利用江令权广阔的人脉,替他打下半片江山,而江令权则利用敢志衡的头衔来替自己打知名度,两人是鱼帮水水帮鱼,谁也不吃亏。
「江律师,既然您这么坦率,那我也不客气的说了。上次在徐国代的寿宴上,我曾见过令千金一眼,实在漂亮又聪慧——她叫子悠是吧?」
「是啊!要论相貌,小女确实还过得去,但她总像个孩子似的任性,让敖老看笑话了。」
江令权谦虚地笑著说客套话,但微眯的眼中已露出得意欣喜的精光。
聪明如他怎会不知道,敖志衡突然提起他女儿江子悠的目的?如果他料得没错的话,他即将有个位高权重的亲家了。
「说哪的话?像子悠侄女这么秀外慧中的女孩,人人都挤破头抢著要,恐怕早已被哪个年轻有为的企业新贵给订走了吧?」敖志衡试探地问。
「哈哈!提过亲的人倒是不少,不过因为小女年纪小、怕她不懂事,所以我一直没答应让她出嫁,转眼她已二十四岁了,眼看著也该是嫁人的时候了。」江令权打蛇随棍上,笑呵呵地附和敖志衡的话。
「那么如果子悠侄女没有合意的对象,而江律师又不嫌弃我家旭惟的话,不知道江律师愿不愿意将子悠侄女嫁予小犬,和我结为儿女亲家?」敖志衡谦卑地问。
若非他去年选举失利,又怎会需要借著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当然更犯不著如此低声下气向人提亲了。
「哈哈!当然当然,能和敖老结为亲家,是我求都求不来的!」
江令权怎会不同意?其实他早有意跨足政坛,参加后年的民意代表选举,如果有了敖志衡这个亲家的鼎力相助,还怕不能顺利当选吗?
「那么江律师是同意了?」敖志衡惊喜地问。
「别说什么同不同意,这是我家子悠的福气呀!只是我家子悠还不懂事,娶了她,怕委屈旭惟贤侄了。」
「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们旭惟高攀了。」
敖志衡面露喜色,与江令权相视一笑,暗自达成某种默契。
有了这层姻亲关系,敖、江两家的关系将更为紧密,届时不但江令权的生意会因此更上层楼,就连敖志衡已逐渐失利的政坛地位,也将因为这次联姻获得莫大的助益,他相信自己绝对能再创个人政治史上的高峰。
他们说得热烈,但敖旭惟本人则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般,神情漠然地坐在一旁,任父亲和江令权擅自决定他的婚姻,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他的终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