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点头以对。
“我听陆沄千说,凉州马场是你在管?”事实上,是小梅请求陆沄老爷让她负责打理。
小梅依旧点头,她有种心事被人窥探的感觉,即使当事人根本无从得知,但心虚如她,粉脸早已艳似晚霞,更形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陆沄察觉到那些擦身而过、垂涎般的注目,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下次出门记得戴帷帽。”帽沿垂下的纱,正好可以掩住她水光潋艳中,总是捎着一抹羞涩的脸庞。
那足以撩起任何男人的想望。
小梅不明所以,轻抬脸,一脸疑惑。
“你不习惯处在人群中吧?戴上帽子或许会自在一些。”这话将陆沄心底那股无以名之的声音压下。
“好。”小梅顺从的应答,只要别再问她有关马场的事,什么都“好”。
“你懂马?”他还是问了!
“不、不懂……”
这下换陆沄一脸疑惑。“怎么可能?陆沄千说,你让原本年年亏损的凉州马场在四年内转亏为盈,若不是行家根本做不到!”
“我只是找对方法、找对人手而已。”
“哦?”这让陆沄更加好奇。
“是什么原因让你愿意去经营凉州马场?”同样的道理,也惟有爱马的人才有兴致经营。
凉州马场之所以存在,是陆沄老爷当年本想用来绑住儿子的方法之一,因为陆沄爱马。但眼前的小女人不懂马却有本事与兴致经营,着实令他惊奇!再看她一付怯生生的模样,怎么跟人做马匹买卖?而且在陆沄家众多的产业中,那可是个烫手山芋!
大唐以骁勇骑兵夺天下,对马匹的珍视可见一斑,于律法中便明文规定,养马者需妥当照料马匹,违者将处以重刑。如此的禁令更让人不敢轻忽,然,她却胆敢接下这份重责?
陆沄很想知道原因!
小梅咬着下唇瓣,不知如何回应。
原因?她的原因只有一个——就只为了一个人啊!但她说不出口……
“怎么不说话?”
“我……”哽在喉间的话,是她七年来的孺慕之情,但还是说不出口。
“陆沄公子?”女子娇柔的声音适时化解了她的僵局。
两人这才发现旁侧停下一顶轿子。
葱葱玉指掀起轿帘,露出一张雍靓的容颜。
女子倾身下轿。她一袭湖水绿低胸衫搭配长丝裙,肩上披着薄得若有若无的同色系罗波,巧妆倩容,分明是富贵人家、千金小姐的模样。
“陆沄公子,真是您?!我差点认不出来呢!才刚听说您回来了,就跟陆沄公子遇上,真是巧。”娇声软语中,轻瞄一眼站在陆沄身后的小梅,旋即移开目光。女子明白小梅的身份,区区一个奴婢,毋需理会。
陆沄礼貌性的微笑颔首,心里却想:她是谁啊?努力思索风花雪月的过往,是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
“我大哥昨天还跟我提到,想邀您到曲江池赏花呢。”当年在长安,才气纵横的陆沄可也是出了名的爱花人,各式奇花异卉,几乎没有他说不出口的。
“择期不如撞日,不如——”
她大哥?这又是谁啊?陆沄实在没什么耐性再想下去,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说:
“不如请令兄捎个帖子给我,再约吧。”说罢,一转头却发现——
人呢?行人如织,却不见那娇小的身影。
“陆沄公子在找方才站在您身后的奴婢吗?”女子的口气有点酸。
陆沄的眼神投射在人群中,亟目搜寻,看在她眼里真不是滋味,她应该是吸引他全副注意力的那个人才对啊!
“那奴婢大概是刚到陆沄家吧?怎么这么没规矩,趁主子没注意的时候走开,真是该好好教教她才行——”女子刻意佯装微恼的语气。
庸俗!陆沄在心里对这女子下了评语。
“先告辞了。”陆沄敷衍一句,随即转身离去。
“唉?陆沄——”来不及了,陆沄已没入人群中。
女子气极败坏,噘嘴顿足,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忽视她!
“该死的陆沄,你竟然敢对本姑娘如此无礼?!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真尴尬,真的没有人知道你是谁啊!
一抹白色的身影穿梭在重重回廊之间。行经转角处,突然出现一座人墙,挡在眼前。
小梅急抽了口气,抬头看清眼前的人。
是他?
“少爷……”脸又红了起来。他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今天好像一直吓着你。”
不知何以,小梅觉得他斯文的脸庞似乎蕴着薄薄的怒意。
她半垂眸,微微缩了下肩,轻摇蛲首。
“怎么现在才回来?”
小梅动了动唇,有点无措。
“我、我……回来好一会儿了。”只不过是躲在一处庭园里。那是她从小的习惯,伤心的时候就躲在树丛、花丛里。
街上的那一幕提醒了她自己的身份,只有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才能与少爷匹配,这也是老爷好几年来的心愿,冀望少爷成家立业,而自己只是个小奴婢,毫不起眼的。
陆沄哪知道小梅的心思百转千回,只道:“你还没跟我说凉州马场的事。”
他怎么还要问哪!小梅心底直犯嘀咕。
“我、我……”吞吞吐吐当中,又被打断了话。
“唉?小梅,你在跟人说话啊?”回廊的一端,陆沄千的大嗓门老远就听得到。从他走来的方向只看得到小梅,不知道转角处是谁。
从远处看,陆沄千圆滚滚的身材就像一座大山般,快速移动。
“陆沄总管。”小梅轻唤。
陆沄则探出头,没好气地说:“不是跟‘人’说话,那是要跟什么‘东西’说?”
“唉?是、是少爷?”陆沄千走到有点喘了。一走近,边喘边指着两人,不知该对谁先说话。一个是有事交代她,另一个是他交代有事。不假思索,当然还是后者为重。
“小梅,老爷找你,在帐房等着。”
“喔,好,我这就过去。”她朝陆沄微微颔首欠身,才转身离去。
陆沄的眼神追随着她的背影……
一旁的陆沄千抬眼看看陆沄,再看看走远的小梅,忽而有感而发:
“哎!时间过得真快,小丫头一转眼就长大了,真是让人觉得不舍啊!”
陆沄睨他一眼,问道:“你在不舍什么?”
这下陆沄千才想到——
“唉,少爷真聪明,在她回房的路上等着——”他略偏头,再说:“不过,少爷您为什么这么急着找她啊?”陆沄一回来找不到人,便直接去问陆沄千,陆沄府里有任何事,问他最快!
陆沄并不想回答。着急?他有吗?
陆沄千是懂得察言观色的,知道不便再追问下去,又想到刚刚陆沄的问题,顺口接道:
“少爷问我不舍什么?我不舍的原因可多着呐!上回为了那五千两的事,我不是跟少爷说过一堆了吗?真是多亏她想到理由搪塞!小梅那丫头这些年来不知道帮了我多少忙,帐房里大半的帐册都是她在整理,从来没出过乱子,什么时候进帐、出货,帐目一概都清清楚楚的,真是叫我打从心里佩服。这样的好帮手打灯笼都找不到!只可惜——”
“可惜什么?”
怪哉!陆沄千心想,陆沄家父子同一个脾气,遇事只听重点、只说关键,很少有耐性听他这么“长篇大论”的,更何况是继续追问下去?
难得的机会,不说可惜!
“可惜那丫头的卖身约只剩一年,做人奴婢谁会想‘续约’啊?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小梅那丫头从小就认生,很少跟其他下人说到什么话;平时不是待在帐房,就是跟着我四处收帐,明年她约满回乡,我当然会不舍!”
说到末了,陆沄千竟然语带哽咽,肥滋滋的手往怀里掏出手巾轻拭眼角的泪,当下不禁佩服起自己感情怎会给它如此丰富咧!?
陆沄却沉吟不语。
“说到这儿我更是难过了。老爷这会儿要她去一趟凉州马场,这一去呀,等她回来的时候,差不多也快离开陆沄家了……”顺手再擦掉几滴眼泪。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陆沄开口问道。
“刚才我说老爷找她就是为了这事,应该就这几天出发吧。”陆沄千一头雾水,少爷在急什么啊?
陆沄当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浮躁起来?就为了一个奴婢?这多不像他啊!
好奇!?对了,一定是这样!好奇弱不禁风的她,有着什么样的心思?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愿意接管凉州马场?
下意识地,他转身朝和小梅同一个方向,往帐房踅去。
“少爷?”被撇下的陆沄千当场傻住。
“不会吧?难不成真的被老爷说中了吗?”
第三章
“老爷要我去凉州?”小梅微感诧异,这些年来她都是人在长安,以信件往来得知凉州马场的消息,老爷向来也放心她的作法,怎么这回非要她去一趟凉州不可呢?
端坐大师椅的陆沄老爷,拿起茶盅、掀起茶盖拨了拨茶沫,啜了一口,茶入喉、品味再三,才抬头说:
“嗯。这件事非交给你不可。明年你约就到了,到时候我找谁来经营马场?你这趟去看看马场的情况,就在当地帮我脱手,我信任你的能力,把它处理掉之后再回来跟我报告就行了。”
“可是……老爷您不是为了少爷才买下凉州马场的吗?他这次回来,老爷您要不——”
陆沄老爷抬手止住她的话。“我自己的儿子我是再清楚不过了,这小子是吃了秤锤铁了心,绝不走我替他安排好的路!这次他回来,我只想逼他娶妻,其他的就随他去吧!”
小梅不语,浓长的睫毛半垂,掩住眼底一抹难察的幽光。城府极深的陆沄老爷却思索着个中含意。
“这些年来,凉州马场的事让你辛苦了。”陆沄老爷颇为体谅的说。
“一点也不会,小梅做得很开心。”原本沉静的脸庞微露笑意。
“那就好。咱们做生意的都知道,就算什么都安排好了,但要是没那最后临门一脚彼此点头同意,这买卖还是没有办法搞定。”陆沄老爷突来的话,教人摸不着头绪。
呵呵,当然难懂,因为这花了陆沄老爷四年的心思啊!
“喔,对了,要是入冬前把马场的事处理妥当,你就提早回乡吧,不必等到明年约满。”
“谢谢老爷。”心里却愈发沉重起来。
“还有一事——”陆沄老爷沉吟了下,说:“你明年就满十八,论婚嫁的年纪算是晚了,不如我先替你安排好婚事,回乡前——”
“不——”小梅急急忙忙推却,见陆沄老爷一脸愕然,才意识到自己逾越了身份。
“不、不敢劳烦老爷操心,爹娘前些时候捎信来,说……已经替小梅安排好亲事了。”话到最后愈说愈轻。
陆沄老爷半眯眼,轻道:“是吗?”
小梅心虚地点头。心里直想,老爷问话的口气怎么和少爷好像……
“既然你爹娘已经有了安排,我也不好再插手,倒是这趟去凉州,我差二、三个人陪你去,好有个照应。你要是属意谁,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那就我去!”人未到、声先到,陆沄老爷和小梅同时看向来人踏进帐房。
“我去凉州马场!”陆沄一进门,直接说道。
一个允诺却换来两种表情。陆沄老爷一脸欣喜,儿子居然愿意涉闻家业了?小梅则是一脸愕然,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决定。
“怎么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高兴归高兴,陆沄老爷可不希望儿子是一时兴致来了,随口说说而已。
“一点也不突然,我本来就想去哪儿看看,更想知道爹用的人,是怎么把马场经营得如此出色?”语罢,若有所指的瞄了小梅一眼。
凉州紧临塞外,陆沄在北大漠游历时,就时闻草原民族对凉州陆沄家马场有极佳的评价,本来想回长安竞得“龙脑郁金香”之后就直奔凉州一探究竟的,却为了和崔、李、卢三位好友相聚,而延宥了些时日。
“我的马场不是用来让你看看而已。”陆沄老爷睨他,顺手拿起茶盅再啜口茶。
饮毕,无奈地叹声又说:“可我明明知道我的儿子就是这种谁也抓不住的个性,却还是很高兴他愿意去‘看看’,我为他买下的凉州马场。”
陆沄略撇起唇,觉得他爹的态度真是反复得可以!
“看了之后,卖不卖就由你决定吧!”其实,陆沄老爷大抵也明了结果会如何,是卖定了!
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梅,听到陆沄老爷这么说才松了口气。
但心跳声却并未因此而恢复正常,因为听到少爷要跟她一起去凉州马场,那里是她惟一能够为少爷做的事啊……
“你去帮少爷准备、准备。”陆沄老爷交代小梅。
“是。”小梅转身离去前,朝陆沄微微颔首欠身,她不敢抬头看他,因为,隐隐觉得有股暖暖的目光,直朝她涌来。
陆沄老爷微眯眼,将陆沄极细微的举动看在眼底,再看一眼走出帐房的小梅,勾起别有意味的嘴角,像是天外飞来一笔,突然说道:
“你这小子,永远不把世俗的眼光当做一回事,喜欢就去做,不喜欢就拉倒!”陆沄老爷到底看出了什么?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陆沄一旦遇上喜好的事物,绝对是毫不迟疑地全心投人,反之,看不上的,一概不屑视之。
陆沄微微偏头,玩昧着他爹的话,顷尔,他轻抿了下唇,略扬嘴角,道:“喜不喜欢,我自己都还搞不清楚状况。”话中有话,玄之又玄,算是给他爹一记回马枪;就说他们父子俩的脾气真是从同一块模子出来的!
深呼吸——再深呼吸——
“车里很闷吗?我看你一直猛吸气。”陆沄笑问。他、小梅、外加二个仆从,一行四人正驾车往凉州驶去。
小梅缩在车内一隅,既不自在又难为情。
“少爷……我不该坐在车里的……”呼,她总算说出口了。
“为什么?”
小梅微皱眉,少爷怎么会问她为什么?她只好轻道:“我该坐在外头。”意思已经很明显,她的身份是不能和主人平起平坐的。
陆沄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外头风沙大,怎好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坐在前头风吹日晒的?待会儿我还可以让另外那两个人坐进车里,换我去驾车。”
“这怎么行?”小梅讶道。
“怎么不行?”陆沄反驳道,黑眸紧紧锁着她,宣示他惯常反骨的行径。
“别把我想成那种不学无术、只会差遣使唤人的公子哥儿!”霎时换了付略带戏谑的口吻,长安城里像他所说的这种纨裤子弟,真是多到满坑满谷。
小海摇首,少爷当然不是这种人!
“赫,我知道了!”陆沄两手横抱胸前,故意佯装微怒的表情,质问小梅:“你该不会是以为我不会驾车吧?”
小海这下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急忙回说:“少爷别误会,我没这么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