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如果有一天我我们两个人,其中有一个人先走一步,离开这个世上,另一个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吗?”他不希望他父母的情况,再次发生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蔺雨洁想了想,许下承诺。“好。”
他们绝对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这竟然成为他们其中一个人,曾许下最痛苦的承诺。
一路奔波,终抵伏龙岗。
伏龙岗之所以名之“伏龙”,倒不是因为它有什么响叮当的事迹,更不是因为它“形势比人强”。而是因为它毫无可取之处,所以才名曰“伏龙”,希望借由这个地名,为这边境之地添加点不凡的色彩。
伏龙岗上有座小城,官兵三千、居民五百,是宋辽十几年来兵家绝对“不争”之地,因为此处地形平坦,前无遮掩、后无退路,耗费兵力夺下城池,对整个边境情势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因为镇远将军来了。
费聿勋一到伏龙岗,首要之务就是整顿军队。
这一带地区战事极少,最多出没的也只是打家劫舍的强盗而已,所以军队松散、少有操练。
光是这点,就犯了兵家大忌;乌合之众,再多也是没用!
还好费聿勋带着麾下三十六名精兵随行,这在操练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短短几日内,一切例行性操练全上了轨道。
但,还来不及行军阵,第一件危机就倏然而至。
契丹先行派遣百名轻骑札营于距离伏龙岗十几哩外,这一营应该是先探部队,派来了解敌军的实力。
房里,费聿勋和几名将士商讨此事。
“将军,这些契丹鬼动作可真快,我们才进城没几天,他们就先派骑兵来向咱们下马威!”
“去,干啥长他人志气!反正就是冲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让他知道咱们费家军的厉害!”
几名将士七嘴八舌讨论军情起来。
“你们不听听将军怎么说吗?”扬子冀赫然说道。他年纪轻、但够机灵,被升任做副将不是没有道理。他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是要冷静分析、而不是热烈讨论。
“子冀,你的意见?”多半时候,只要不是攸关重大军机,费聿勋都是先让下属畅谈自己的想法。“那百名轻骑今天才扎营,他们一定是在等着咱们的动作,我想,他们是巴不得赶紧和我们正面交手。”他说。
“正面交手?”费聿勋继续问明他的意思。
“兵不贵多而贵精,我们三十六个人去应付他们是绰绰有余。”他说。
其他人亦点头称是。
“你说的没错。”黑瞳闪过一丝笑意。“可是如果找尽出精英,掀光了自己的底牌,可是会后继无力的。”
众人皆沉默了,他们完全同意费聿勋的说法,但他们更明白,要是派出其他士兵应战,无疑是泄了自己兵弱的底。
“你们跟着我那么多年,很明白我向来认为首战是士气之战,谁打嬴,谁就先赢得士气。除了你们,谁能帮我打赢首战?”
众将士皆屏息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既然要一起上场,又不能让敌军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只有一个方法!”
“突袭!”众将士异口同声说道。
“没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场仗,靠咱们自己打下来!”
“子时东城侧门集合。”
“是。”众将士立即应喝。
出发前,他必须去看看她。
推门入内,就看到小小的身子蜷在床上,身上还盖着他的披风。因为她说,这样会让她觉得自己还在他怀里。
他走到床边站定,看着她的睡容。
她睫毛歙动,睁开水眸,一看到他自然地勾起嘴角。
“吵到你了?”
“你一进来我就醒了。”
她看到他一身甲胄、头盔,是出征的打扮,她猛然从床上坐起。
“你这身穿着教人看了很不习惯呢!”她笑说。
房间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伸出手,轻抚她粉嫩的脸庞,她似猫儿般,稍稍侧脸,闭上眼贪恋地摩掌他的手。
“我天亮前就会回来。”
“嗯。”她点点头。
待他离去,莹亮的眼神倏然黯淡下来,她整个人颓然倒下,紧紧抓着他的披风盖住自己。
原来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上战场就是这种感觉,害怕到不能自己,更害怕让他知道自己的忧心。入夜了。北风吹得呼嘎呼嘎响。
费聿勋和三十五名将士趁着夜色,来到契丹轻骑营区附近。
百余名骑兵分住在十二个营帐内。他当下立即做了部署。
包括他自己,每三个人埋伏于一个营帐前。
他们以匕首划下羊毛营帐,细看里头分的床位,各组先二人在帐门口以弓箭齐发,攻杀骑兵,夺门奔逃者,由侯在帐外的另一人清理,手起刀落、即刻毙命。
刺杀完毕,立即放火烧营。
火光的信号一发,三十六个人同时行动。顿时,营帐内哀号四起。一个个营帐陷于火炬之中,风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俄顷之间,哀号、呼喊、怒喊声平寂了,只剩下熊熊在风中燎烧的烈火。
契丹骑兵百余名,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三十六名费家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又去。
回到伏龙岗,天已转变一片灰蓝,再没多久就天亮了。
他答应过她,天亮前就回来。
记得不久前,他才站在这里看着她的睡容。
颊上有泪,她哭了?
他轻轻地在她身侧躺下,但还是惊动了她。
“又吵到你了?”他笑说,边伸手为她拭去颊上犹湿的泪痕。
她轻妇他一眼,他已经褪去一身甲胄,换了寻常的衣衫。
“下次,让我帮你披上战袍,好不好?”她边说,边偎进他怀里。
“嗯。”他应允一声。“是不是很难熬?”
她在他怀里点头,泪水呼之欲出。
“我会习惯的。”她说。
他捧起她的脸,轻啄樱唇,低喃:“你真的很坚强。”
泪水终于不受使唤地淌落下来。
“坦白告诉你,其实我怕死了。”她破涕为笑的说。
他抵在她唇畔轻笑,加深了他的吻,想吻去她所有的不安。
蔺雨洁明白他呵护她的举动,他体谅她都还在适应这一切当中。
她轻推他的胸膛,翻身来到他上方。
这次,床帏之间充盈的是纯粹男性的呼喊。
第八章
“范铮什么时候回来?”费聿勋问。
“他传书回来,说最快大概还要再十天。”扬子冀回答。
以目前的情势来看,伏龙岗是愈来愈需要援兵了。
自从那天夜袭契丹骑兵之后,契丹开始在距离伏龙岗五十哩远的一座小城——线城布置重兵。
根据探子来报,目前线城集结的兵力已达三万。再这样下去,契丹很有可能打算在兵力达五万时,出兵攻打伏龙岗,一举歼灭全城。
他们的目标在费聿勋,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要不是夜袭成功,让契丹畏惧他的实力,决定先在线城布置重兵,说不定此刻契丹早已下令攻城!而以他目前三知的兵力,绝对是必死无疑。
“十天,我只有十天的时间。”费聿勋喃喃自语。就算十天之后援兵到了又如何,边疆战力吃紧,李将军最多也只能搬出五千援兵给他,那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不到一万的兵力,如何击退契丹五万大军?
“子冀,传令下去,加强操练,不得有误。”
“是。”
看来除了浴血一战,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一入夜,风又开始吹得呼嘎呼嘎响。
费聿勋和她两人手牵手,在城东侧附近一片人烟罕至的林子里散步。
“会不会冷?”
蔺雨洁摇首,浅浅勾起嘴角,知道他常用最简单的问话,来表示对她的注意。
“你在想什么?”
“你。”他想都没想,直接说道。
“我什么?”
“想到能和你手牵手散步,觉得很满足。想不到拥有一个人之后,会因为出现这样的想法,而了无牵挂了。”他说。
她却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但她不想明问。
“呵,有时候我觉得你的想法很悲观。”和她不一样,她是凡事只往前看,没有后路,就不会多想。
“我以为你会说我是个有智慧的男人,领悟出这种‘大道理’,实属难得!”他笑说,喜欢和她在口头上做文章。
蔺雨洁故意吐出小舌,做了个鬼脸。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表情,她喔了他一眼,说:
“你让我变得很不一样,实属难得!”
两人继续走着,有点沉默下来了。
“回乡之后,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蔺雨洁开口问他,不希望这种沉默继续下去。因为——这会让她好难受!
“有。”黑瞳底溢满温柔与笑意。
“嗯?”
“想生一堆孩子。”笑意更扩大了。
突然觉得心口有点酸。她也好想有个孩子,她和他的孩子。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硬是挤出笑脸说:
“你什么时候心愿变得这么小?”蔺雨洁刻意捏住姆指和食指,在他面前比划。意指那心愿真的好小!
他轻笑。“我一个人是生不来的,这种心愿怎么会小?”
蔺雨洁一脸深意的看着他。平日治军不苟言笑的他,真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和她说说笑笑……
也惟有在她面前时,他才会这么放松吧?
她好心疼这个男人。
“你……你……可以问问将来那个到田里替你倒茶水的姑娘,她说不定愿意……考虑……考虑。”说到最后,她刻意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别再撑了,倒茶水的姑娘。”他早就看出来了。
雨洁心思缜密,不可能没察觉到他对战事的隐忧,她只是故作坚强,想在一旁默默支撑他罢了。
“情况很糟吗?”她还是问了。
两人停下脚步,费聿勋将契丹重兵集结的事告诉了她。
“我从来没有打过这么难打的一场仗。不过,不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没有以寡击众的方法?”
“有。可是很难办到。”
“说说看好吗?”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只希望能替他分担一点点的烦”。
“你有没有发觉这几天晚上风很大?”
“嗯。”她微颔首。
“这几天新月都会落在箕宿,所以才会如此。”月落箕、壁、翼、干四宿,皆为刮风之日。
“发火有时、起火有日。”他说。“若能借由这风势采火攻,放火烧契丹在线城的粮仓,必能扰乱敌军的战力。而且以这风势来看,要是火势一起,说不定会烧起整座城,届时,援兵和我双双从外夹攻,灭敌绝非难事。”
“难就难在谁去放火上蔺雨洁指出他的难处。
“聪明。”他称许地看她一眼,牵起她的手,转身往回走。
“难就难在我们在线城的探子进不了粮仓。”他再说道。
蔺雨洁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
“费将军,看您熟读兵法,怎么没想到计上有计呢?”她微睇他,浅浅一笑。
费聿勋停下来,一脸怔然的看着她。
计上有计?
房内,仍是一径的朴素摆设,但现下却因这绝华佳人而生光不少。
自从费聿勋带着她离开汴京,蔺雨洁就没再穿过女装。
而今,她恢复了女儿身的装扮。
她身穿浅青色对襟、交领窄袖衣,领襟上有两条精致的绣边,腰间同色系束带,衬出了她玲珑的身段。一渥长发梳理成简单的兰花髻,发髻上只插了一根篦梳,未施脂粉的彤脸却闪着莹莹亮光,教她整个人看起来清丽又脱俗。
这就是计上有计、由她潜人线城,与探子里应外合,抓准时机放火烧粮仓!
扬子冀站在一旁真是看傻了。穿着男装的她就已经漂亮得不像话了,更遑论恢复女人的装扮之后,有哪个男人不看傻的?
“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子冀待会儿会送你到线城外,你等天一亮,再进城找我们卧底的人。”费聿勋交代她。
“好。”
“子冀,你先去准备一下,待会儿我送她过去你那儿。”
“是。”扬子冀先行退下。
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又是这种沉默,突兀的教人好难受啊!蔺雨洁心想。
“你先坐下。”他边说,边转身从床旁小几上拿起一个小木盒。
费聿勋在她身旁坐定。目光依是如此炯炯,黑瞳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带着无比的温柔,只不过,现在更多了不舍的情绪。
“你现在知道,送心爱的人上战场的心情了吧?”她勉强勾起笑容亏他。
“大概只有我会这么狠心。”他苦涩一笑。
雨洁的计谋是他亲口答应的。这是险棋,也是惟一的一步棋!
他非下不可!
蔺雨洁握住他的手,柔声回应他的话:“可是,大概也只有我会这么不要命吧。”
他打开木盒,拿出一粒箔上一层金粉的小珠子。小珠子极小,要是不小心误食了,恐怕也感觉不到。
“这是鹤顶红,天下至毒,是死士和刺客最常携带的东西。它无色无味,中毒之后立即毒发身亡,没有任何痛苦。”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继续说:
“若是事迹败露,契丹人的残暴你是看过的。把它塞在牙缝里,万一受不了,就用舌头把它顶破,你就再也没有感觉了,明白吗?”
“我懂。”她轻说。
“把嘴张开,我帮你放进去。”
蔺雨洁依言照做,却发现他的手到她唇边时,竟微微颤抖起来。
她两手握住他,在极力的隐忍之下,还是无法克制地滴下斗大的泪珠。
她巍巍说道:“你这双手是要用来拿刀杀敌,还要在将来回乡种田时,用来养活那个倒茶水的姑娘和一堆孩子,怎能在这时候失了力气?”
闻言,他笑叹一声,语带喑哑。“让娘子见笑了。”
水眸微瞠,蔺雨洁紧抿着樱唇。她听到了!他说……她是他的妻?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和不止的泪水。
“不管怎样,我都会回来。就算……”“永别”这种事谁也不想说出口,于是她改了说法:
“我曾听人说,每个人离开这世上的时候,魂魄会留在人间七日,就算没有肉体,还有魂魄……我一定会回来见你!”
“一言为定。”说罢,他紧紧抱住她,多希望此刻能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永远不分离。
线城幅地并不大,一座座粮仓是紧连在一起。这样的分布,更有助于烧毁粮仓的计划,而且火势一起,绝对是一发不可收拾。
同一时间,费聿勋正加紧行军布阵的脚步,而范铮的援军在他力促之下,也将提早三天到达。
如今万事皆备,只欠东风。
座落在线城大街上的“宝来”客栈,是费聿勋派来卧底的探子杨松经营的。
蔺雨洁一进城,便直接前往客栈。
杨松先替她安排一间房稍作休憩,等天黑之后再入军营。
房门一开,杨松手捧着托盘进来。
“蔺姑娘,先吃点东西。”他说。
“杨大哥,今晚的事确定了吗?”
“绝对没问题。那帮子契丹鬼还在等其他的驻扎军队来到这里,每天不是找女人,就是喝得醉醺醺,把你送进去是绝对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