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乌叶花,他身上的毒几乎能立解,伤口能开始迅速愈合,精神、体力、武功也能恢复。
「好像是吧……我忘了,没仔细瞧过,当然也没将它拔起来看花根的颜色。」她轻轻地摇摇头,表示不甚确定。
「就长在对面山头……」他讷讷地低语著。
大江南北遍寻难得的乌叶花,现在竟然生长在距离他如此近的地方?!
被下毒、被刺杀、被推落悬崖、被人口贩子遥遥地运到这山脚叫卖、被福伯与夏拙儿所救,如今唯一可疗愈毒伤的乌叶花又近在咫尺……
这些……难道都是天意?
「阿胤!」夏拙儿突然轻声叫了起来。
「呃?什麽事?」
曲承胤听见夏拙儿紧靠在耳旁的叫唤声,才自得知乌叶花所在的消息上恍惚回神。
「你还发呆?都下雨了,还不快找个地方躲躲?」
她将猪油罐子和油纸包住的腌肉快速地塞进他的背部及她的胸膛之间,大有誓死保护不被雨淋湿的决心。
×××
曲承胤和夏拙儿原本都以为他们只要躲进山洞、躲掉那场只会淋湿肩膀的绵绵细雨即可回家,但没想到随之而来的却是雷电交加的倾盆大雨。
「说来我二娘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曲承胤本来只打算简略地回答夏拙儿随口提起的问题,不想告诉她太多有关於他的过去。
但是他没想到她对他而言竟是个如此容易交谈的对象,令他滔滔不绝地告诉了她原本他不打算说出口的许多事。
「我爹将我二娘娶过门时,那年她才十七,而我爹却已经五十七了。我娘在二娘进门後的那几年,脾性变得不是很稳定……呃……总之,我娘在世的时候,二娘和弟弟承昌的日子过得并不算顺遂——」他顿了一顿,才再接著说:「且自我娘去世之後,我爹一直未将二娘扶正,所以亲戚和下人们对她的态度也不甚敬重。」
夏拙儿对於他与家人间的恩怨情仇似乎很感兴趣,所以当他逐渐抛开心防侃侃而谈时,便聚精汇神地倾听著。
「我娘过世後,二娘并没有挟怨苛待我,反倒是待我比待弟弟承昌还要关心、还显热络;弟弟虽偶有怨言,却也老是亲热的绕在我身旁打转。」想起小时候的家庭温情,曲承胤面上不禁露出微笑。「直到我和弟弟长大,我爹也去世了之後的那几年……」他收回微笑,脸上浮出些许阴霾。
那一夜,二娘端来给他喝下的毒酒让承昌挥向他的刀给染了颜色,他的鲜血滴落酒碗中,白酒变成了血红的酒……
他急落直下的情绪转变,使得他失去继续回忆的兴致。
夏拙儿轻轻地转动脚踝,发觉还是热辣辣地痛著,吓得她停止转动的动作,免得伤势转剧。
曲承胤瞧见她的不智举动,立即对她拧拧眉心,示意她别再乱动。
他掏出手巾,走到山洞口以雨水沾湿後,再走回山洞里,将湿手巾递给坐在大石块上的她。「你脱了鞋袜敷上吧,暂时也只能先这麽做了。」
夏拙儿道了声谢,照著做了。
他看著进洞後捡拾乾燥枯枝所生起的火堆,顺手再丢了几根枯枝维持火势,紧闭的双唇像是找回矜持不愿再言语,但也像是尚在寻思著接续的话题。
「表妹,你还没说到你那个香伶表妹呢,就是小时候就和你订过亲的那个呀!」夏拙儿没失去听故事的兴致,抬头提醒著。
望著他的脸,她觉得他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孩子,但当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竟有一份威严,甚至是淡漠——
尤其是因消瘦而变得锐利的脸部线条,让他更显得冷峻、难以亲近。
好似那一身土气的布衣也掩盖不了他由内而外自然散发的气韵。
曲承胤面无表情地继续开口:「我表妹香伶她……从小是和我订了亲没错,却也从小就同我弟弟承昌处得特别好。」
他认为,他从前对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是有感情的,只是未婚妻投注感情的对象却不是他——
腐蚀在心的伤感是失落抑或是羞辱?他无法厘清。
「喔……」夏拙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麽,她很想从他回答时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哪方面的端倪?她没能想清楚……
而且他谈论起他表妹时浮出的阴郁神情,使她心底莫名地感到不痛快。
她又突然想起了些什麽,一脸凝重地对他唤道:「阿胤。」
「嗯?」曲承胤出声回应。
他很喜欢她唤他「阿胤」时的娇软嗓音。
「你吃了那个黑漆漆的花解了毒、养好了伤之後,不能就只记得要去报仇喔!」夏拙儿极其认真地说。
她突然有股不想带他去摘乌叶花的冲动,不为什麽,就只是不想让他的身子痊愈得太快……
啊?
怎麽可以希望阿胤别好得太快?
她到底在胡想些什么呀?
甩甩头,她连忙将脑子里的坏念头甩掉。
「喔?为什麽不能?」其实他大概知道她会如何回答,但他还是故意装出不了解的表情。
「你忘了?我就知道你会忘了!」
夏拙儿差点就要跳起来,不过她在最後一刻记得自已现下是个伤者,所以只是张大眼直瞪著曲承胤。
「我忘了什麽?」曲承胤装傻。
看到她因他而显现出失常的模样,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满足感。那种满足感凌驾他截至目前为止所获得过的各种快乐情绪。
「你还问我你忘了什麽?你现在还是个有债在身的奴口哪!」慌张地胡乱找了一个藉口,夏拙儿暂时松了一口不知怎麽回答的气。
她见曲承胤一天天地恢复精神,实在很是担心他终有一天会一走了之。
但是她并不了解自已为什麽会那麽担心他跑掉,而且也忘了当初宁可不要五个钱,也要将他拖去丢弃的人是她。
或许久而久之,她觉得多个他在这山间一同生活,比成天和福伯大眼瞪小眼有趣得多了;也或许再怎麽习惯恬淡的生活,偶尔也会有觉得寂寞的时刻、也会想要有个能陪自己说些体已话的人。
更或许……
她知道她心里头还有著其他的「或许」,只是一时片刻里想不分明。
「说真的,前些日子我成天迷迷糊糊的,很多事情都记不仔细。」曲承胤一本正经地扯谎。
事实上,和她共处时,两人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种心情,他都深刻地印在脑海里。
「你……你……你这样不行的啦!」夏拙儿开始紧张了。
她的手心冒汗、呼吸急促,深怕他会脱口说出什麽令她伤心的话来。
伤心?为什麽她会担心自己伤心?夏拙儿的思绪更乱了。
「记不住就是记不住,这也不是我自已愿意的呀!」他摊开双掌,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模样。
「原来你是个无赖!」怎麽会这样?她自问。
「对了,我以前好像还真的是个无赖哩!」他一脸恍然大悟。
「你……你……你……我……我……我……」她说不出个办法来。
曲承胤心中闪过一抹困扰,他发觉自己竟已开始喜欢和夏拙儿在一起的感觉,虽然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他常常喜欢看著她,他也知道这没什麽不对,因为她的确长得漂亮,而且就算不与福伯、张嬷嬷相比,她还是漂亮。
所以他绝不是因为久居山林,见不到其他漂亮姑娘,才喜欢看著她。
他甚至已经开始觉得遭受杀身之祸的事情,变得不再令他感觉那麽痛苦——
正因为发生那件事,才使他来到此地与她相识、共处,得到前所未有的生活乐趣。
「你不可以不负责任啦!」夏拙儿总算找到了指责他的话语。
听见她的话,曲承胤暗地里觉得好笑,他忍不住想再逗弄她,「我怎麽对你不负责任了?」
她愣了愣。
对呀!他怎麽对她不负责任了?
她拚命地想著,情急之下总算找著了理由,「你不能解了毒、养好了伤,就想抛下我和福伯一走了之!」
夏拙儿莫名地好生担心曲承胤会掉头离开。
「我绝不会抛下你和福伯的。」当曲承胤回答的同时,他也愣住了,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许下了某种誓言。
不过,他一点也不感到为难及後悔。
「真的?」夏拙儿眸里闪著怀疑,唇畔却不由自主地泛出微笑,像是得到了他的保证,她就能心安。
「真的。」曲承胤点点头,知道自己回答得一点也不勉强。
望著夏拙儿笑开了的脸,曲承胤胸口一窒,险些喘不过气来,因为他觉得她的笑容竟比任何怒放的花朵还艳丽。
叹了口气,他了解了自己的确也是个为美色所动的平凡男子。
「为什麽叹气?伤口子犯疼?」夏拙儿问道。
「不是。」曲承胤眯起眼疑心地追问一句,「你担心我?」
他发现他很在意她的回答。
「嗯,担心。」她点著头,老实地说了。
他心头一阵怦然,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又听见她的声音——
「我担心你伤口子犯疼,雨停了,就没法背我回家了。」她宽了心,直率的思考习惯便又出现在她身上。
这可恶的女人!
曲承胤气呼呼的瞪了夏拙儿一眼,本想反唇说些讥笑的气话,但一看见她那又憨又呆的表情,便想起她的性子的确就是如此。
硬生生地压下闷气,他莫可奈何的苦笑起来。
「你笑?为什麽?」刚刚才叹气,现在就笑了?好奇怪……她心思不灵活地纳闷著。
「笑你呆!」他没好气的回应她。
这会儿换成夏拙儿对曲承胤瞪眼了,她觉得自己又不呆,哪能忍受他说她呆呢?
「眼睛大也不必老是瞪人,小心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他还在恼她的傻气,认为她一点都没有寻常姑娘家该有的弯曲心思,简直像是只呆头呆脑的笨鹅。
可是她那种既憨又娇的模样,还真是讨人喜欢啊!
夏拙儿嘟起嘴,不服气地说:「为什麽你能瞪我,我就不能瞪你?我偏要瞪,瞪、瞪、瞪!」
曲承胤见夏拙儿瞪眼瞪得一张小脸都挤成一团,感到好气又好笑,「累不累?你眼睛不酸吗?」
「真的很累,眼睛也很酸……不玩了!」夏拙儿也觉得自己太折腾自己了,赶紧握著小拳头揉揉眼。
「哈!你果然呆!」
他直觉地想伸出手指弹她的额,却猛然发现如果他那麽做的话,未免太不守规矩了,所以连忙将伸出的手指缩回掌里握成拳。
慌张之中,他转头望向山洞外,藉以化解心中突然涌起的窘迫,但在侧耳聆听之下,发现山洞外的雨势已渐停歇,他咳了一声,恢复平常稍带距离的语调,回过头摊开手掌伸向她。
「雨小了,我们快钻雨缝回去吧!」
第五章
曲承胤回头望向来时路,再低头看著脚边正随风摇曳的乌叶花。
「怎麽了?」
夏拙儿对於他的表情及反应感到不解,她蹲在花丛里,本来想伸手摘下一朵黑花,但又想起曲承胤说过这种花的某部分有毒,所以抬头问道:「这种黑花是不是能治好你的那种乌叶花呢?」
「是,这就是乌叶花……」曲承胤回答时的模样有点恍惚。
「但我怎麽没在你的脸上看到开心的笑容?」夏拙儿偏著头皱了皱眉,不懂曲承胤为何会出现那种呆板的反应?
「我们这一路走来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我真是不敢相信,江湖上千金难求的乌叶花竟这麽随随便便的长在山林里;而我现在一伸手……」他在花丛蹲下并伸出手,「随随便便就能摘到一大把……」
夏拙儿大眼一睁,灿亮亮的逼近曲承胤面前,她的鼻翼微张,就连呼吸都显得急促,「阿胤,这……这种乌漆抹黑的花是不是很值钱啊?一朵可以卖多少银子?这里长了满满一林子吧!」
「值钱?的确是,只不过……」曲承胤垂眼笑了笑,他不得不打散夏拙儿的美梦,「一蕊五瓣的乌叶花才具药性,方能入药,而通常一丛乌叶花之中不会超过十朵。」
「呃……阿胤……」
夏拙儿猜想曲承胤告诉她关於乌叶花的生长习性,必定有什麽另外的含意。「要让人中毒死掉,得用掉几朵五瓣的乌叶花呀?」
「一朵。」依乌叶花的毒性,他竟没死成,或许是拜弟弟曲承昌捅他的那几刀所赐,喝下的毒随著鲜血流出体外……曲承胤看著乌叶花,几近出了神地揣测著。
「那……解花毒也是用一朵罗?」用掉一朵还能高价卖掉九朵,夏拙儿拨打著如意算盘。
他对於她眼里的期盼感到抱歉,遗憾地对她摇摇头。「解毒需要用上十朵花,分茎断根并晒乾後,循序渐进地服用一段时日。」
「什麽呀?!」夏拙儿失望极了。
他暂时找不到安慰她的话,只能等著听她抱怨。
「唉,算了!」
倒是她想得开,很快就放弃成为暴发户的想法。「阿胤,这麽一大丛黑漆漆的花,怎麽把那十朵可以用的全找出来呀?全拔回去再慢慢一朵一朵数花瓣?」
「其实不难分辨,多数乌叶花的花蕊是一点红,」他很欣赏她的豁达,笑著指指一朵乌叶花。「拙儿你看,但这朵连花蕊都是黑色的,便是我们要找的药用花……」
×××
过了春、入了夏——
曲承胤随著夏拙儿走到他们所居住的屋舍左侧,进入一间像是堆柴用的房子。
这间柴房面向北边,里面有一些简陋的家具,先前或许是个牧马人住著,所以四处散放著缚马的器具,也有股马骚味儿。
房子由於长时间关闭,空气沉滞且带著一种霉臭的味道。
夏拙儿屏住呼吸,避免吸入大量的尘埃,她推开窗户,窗外风景如画,远处的森林树枝交错,坡底下有一片灌木林,再远一点是沼泽地,上面杂草丛生,还长著一些白的、黄的、红的各种颜色的野花。
「除了你之前睡的那个杂物间,就剩这个房了,若还不满意,你就只好到外面院子找棵树,爬上去睡吧!」夏拙儿回过身,对著站在身後的曲承胤说道。
因为曲承胤住在拥挤的杂物间里,老是无法将四肢伸展开来睡,因此抱怨连连,夏拙儿拗不过他、也嫌他罗唆,才答应让他换个地方睡。
「这里很好。」曲承胤看了夏拙儿一眼,眼里满是埋怨。
「又瞪我?」夏拙儿直想在地上拣块石头,狠狠地朝他的头砸去。
「有这种房子也不早点让我住进来,你就是坏心眼想糟蹋我。」曲承胤也不知真是抱怨,还是又起了和夏拙儿斗嘴的兴致,滔滔不绝地叨念著,「先前把我没日没夜的泡在水缸里,但你美其名是要替我解毒疗伤,那也就罢了。後来我好了些,竟就把我塞进只能蜷著身子睡的杂物房,又不是真没房子让我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