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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门 page 12 作者:亦舒

  这时,胎儿忽然蠕动一下,隔着衣服,都清晰可见。

  「是女婴吗﹖」

  「你怎么知道﹖有经验到底不一样。」

  金瓶取出糕点招待。

  玉露说:「张太太,与你聊几句舒服多了。」

  「有空常常过来。」

  她送她到门口。

  玉露犹疑一下说:「你这里真亲切。」

  金瓶看到师妹眼睛里去,「是吗,那多好。」

  关上门,金瓶把客人喝剩的茶倒掉,洗净杯子。

  茶里有什么?呵,不过是一种令人精神略为恍惚的药粉。

  金瓶重新拾起书细阅。

  那天晚上,秦聪满身酒气回到屋里。

  他真怕有人通宵在等他回来算账。

  到睡房一看,只见玉露脸色苍白,一身是汗,躲在墙角颤抖。

  秦聪讶异地说:「钱不见了,也不需怕得这样。」

  「不,我看见了她。」

  「谁﹖」

  「金瓶,金瓶在这间屋里,我听见她呼吸,看见她身影。」

  秦聪忽然对金瓶无限依恋,他说:「那么,请她出来说话。」

  玉露惊问:「那可是她的精魂?」

  「她还是同从前一般清丽幽静吗,是否不说一句话,有无轻轻握住你的手?」

  声音中无限缱绻  ,终于,变成呜咽。

  这时,有辆黑色房车在他们对邻停住。

  一个黑衣人下了车,司机立刻把车开走,大门打开,他走进去,门又开上。

  屋主人说:「真高兴见到你。」

  客人轻轻拥抱她,「不是亲眼见到你,真不放心。」

  他走到窗前,看到对街去。

  对面的小洋房地势比较高,晚上,开了灯,室内大致可以看得清楚。

  这时,屋里只开着几盏小灯,不见有人。

  「他们就住对面?」

  「是,就这么近。」

  「听你说,你见过他们?」

  「仍然金童玉女模样,玉露越来越会妆扮。」

  「看上去也愈发似你,很明显,她一直想做你。」

  「为什么要做我?同门只得三人,大可相亲相爱,世上多的是资源,取之不尽,大把异性,可供挑选,她的世界何其狭窄。」

  「今日我在飞机场,看到一个美貌洋女穿一件T恤,上边写着『太多男人,太少时间』,态度轻佻但是正确。」

  他俩一直站在窗前。

  不久,二楼寝室出现了两个人影。

  那个高大的是男子,忽然伸手去推开女子。

  「他们在争吵。」

  「每天如此。」

  「两人并不相爱。」

  「你说得对。」

  「为什么还在一起?」

  「他们不认识其它人,生活圈子只得那么大,除此之外,只有酒吧里的陌生人,秦聪最常见的人,是一个叫哈啰的小毒贩。」

  「你都知道。」

  「我曾跟住他一天,他浑然不觉,师傅教的工夫,全丢在脑后,回程我故意把车子驶下沟边,他还帮我拖车,完全不提防任何人,他是放弃了。」

  黑衣客人转过身子来,他正是沈镜华,「你呢,金瓶,你的世界又有多大,你还打算花多少时间住在这间小屋里,盯着对邻一举一动?」

  金瓶听了,毫不生气,她就是这点聪敏:知彼知己,愿意接受忠告。

  「你说得对,我该走了。」

  沈镜华有意外惊喜,「金瓶你不愧是聪明人。」

  金瓶微微笑。

  是,她要做的已经完全办妥,她已撒下腐败的种子。

  「几时走,就今晚好不好?」

  今晚,明晚,没有分别。

  「越快越好,金瓶,但愿你永远放弃复仇的意愿。」

  金瓶轻轻说:「我明白。」

  「我真替你高兴。」

  金瓶说:「待我去收拾一下。」

  「我在楼下等你。」

  金瓶所有的身外物,可放进一只旅行箧里,拎了就走,真正难以想象,她竟这样生活了整个月,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了。

  她摸一摸空白的墙壁,「我要走了。」她轻轻说。

  她拎了行李下楼,沈镜华诧异地说:「你没有转妆?」

  金瓶轻轻说:「做中年人无拘无束,真正舒服,我不想转回原形。」

  沈镜华忽然指一指对面,「看!」

  只见对面平房灯光全部亮起,佣人都已起来,人形晃动。

  「出了事。」

  这么快,如此经不起考验。

  大门打开,一个女佣惊惶失措站在门口,像是等什么,接着,警车与救护车的尖号响起,渐渐接近。

  金瓶很沉着。

  沈镜华握住她的手。

  他低声说:「不要动。」

  这时,有其它好事的邻居打开门出来张望。

  金瓶轻轻说:「我们若不出去看看,反而受到嫌疑。」

  镜华点点头。

  金瓶去打开门也张望一下。

  只见穿睡袍的邻居议论纷纷,警车已经赶到。

  「警察,让开。」

  饮泣的女佣大声说:「杀了人,她杀了他。」

  沈镜华见惯大场面,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禁有点寒意。

  他略一犹疑,看一看身边人。

  只见金瓶凝视对门,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出晶光来。

  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似尊石像,你可以说她全神贯注地在看一场球赛,也可以说是在看一场戏。

  是,是她一手安排的戏。

  她对同门师弟妹的性格行动了如指掌,他们逃不出她手心。

  沈镜华忽然觉得害怕。

  难怪她愿意今晚撤走,原来她一早已达到目的。

  沈镜华悄悄松开金瓶的手。

  这时,警察与救护人员进屋去,用担架抬出一个人,接着,又有另外一个人混身血污,被警察押着出来。

  站在不远之处的邻居兰加拉太太惊呼:「是王太太,王太太杀王先生。」

  玉露听见叫声,蓦然转过头来,神志不大清醒的她忽然笑了。

  玉露一向会在最不适当笑的时候笑。

  这一次也不例外,在警车蓝色闪灯下,她双目通红,一脸血污,那笑容更显得无比诡异。

  忽然,她像是在人群中看到什么。

  「眼睛,」她尖叫,「眼睛到处追随我。」

  她被带进警车车厢。

  这时,邻居已被吓呆,也有人怕事,回转屋内。

  那兰加拉太太一直喃喃说:「怎么可能,一直都是恩爱的一对,莫非遭到邪恶神灵的妒忌。」

  警察一直工作到天亮。

  金瓶不能在这个时候提着行李离去,只得做了咖啡与沈镜华提神。

  沈这时才缓缓回过气来。

  接着,记者也赶到现场。

  看样子闹哄哄起码要嘈到下午。

  沈镜华说:「大家休息一下吧。」

  金瓶开了电视看新闻。

  记者这样说:「——一个寂静的市郊住宅区发生命案,年轻的怀孕妻子怀疑杀死丈夫,邻居大为震惊,受害人已证实不治……」

  金瓶不出声。

  她坐在藤摇椅上沉思。

  过了很久,沈镜华轻轻叹一口气,「罪有应得。」

  没有人回答他。

  他走过去一看,发觉金瓶在藤椅里盹着了。

  沈不出声,静静凝视这个女子。

  他认识她吗,其实不,他愿意娶她为妻与她生儿育女吗,他战栗,不,经过昨晚,他改变了主意。

  金瓶忽醒转,看到沈镜华,微微笑。

  她说:「我真不中用,怎么盹着了。」

  大事已办妥,了无心事,自然松弛下来。

  「咦,对面人群已经散去,我们可以动身,请唤司机来接。」

  沈镜华打电话叫司机。

  金瓶非常了解地看着他,「你可是有话要说?」

  沈尴尬,「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金瓶笑笑。

  他低声问:「下一站你到什么地方?」

  金瓶调侃他:「到你家,见家长,办喜事。」

  他不敢出声,手心冒汗。

  忽然之间,他有点怕她。

  金瓶叹口气,「你放心,我不爱你,也不会恨你,只会永远感激你。」

  沈忍不住把她拥在怀中,她把脸靠在他强壮的胸膛上。

  沈落下泪来。

  他知道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与这样一个女子在一起,终有一日惹恼了她,届时,她不动声色就置他于死地,他不知会是站着死还是坐着死。

  他不再敢爱她。

  司机来了。

  他们上车离去。

  小小的住宅区又恢复了宁静,只有警方用的黄胶带显示屋子发生过意外事。

  金瓶没有往回看。

  沈镜华问:「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好好休息。」

  「去何处?」

  「我会同你联络。」

  「记住,别忘了我。」

  金瓶笑着点点头。

  她的笑,再也不是从前那嫣然展开,自心底发放的喜悦。

  受过伤的人,到底不能完全恢复本相。

  他送她到飞机场,她的第一站是南往佛罗列达南滩。

  最终目的地是何处,她没说,他也不问。

  沈回到他的大本营。

  他忽然觉得生活比往日乏味,酒不再香,糖不再甜,而且不论吃什么都没有味道。

  他瘦了许多,整日发脾气,又要关闭俱乐部重新装修。

  一个比较大胆的女伴说:「沈镜华可是更年期了。」

  一日,俱乐部打了烊,人人都走了。清洁阿婶正在打扫,她播放一卷陈年录音带自娱,沈镜华忽然打回头拿一些东西。

  他听见歌手如泣如诉地唱:「我再也不知为什么,其实不是我的错,相爱又要分手……」

  该剎那靡靡之音撞入他心头,他忍不住,蹲在一个角落,趁没有人看见,痛快地哭了一场。

  没多久,亲人介绍一位娟秀的小姐给她,来往了三两个月,他就同意结婚。

  约会的时候,他喜欢走在她身后三五步,看她纤细的腰肢。

  意料之中,金瓶并无同他联络。

  但是她看到了当地华文报上新闻。想送一件礼物聊表心意,不过,送什么给一个什么都有的人呢,也许,最佳礼物是永远失踪,不再去骚扰他。

  她摊开报纸研究那小小照片。

  身后有人问:「谁,谁的结婚照?」

  金瓶转过头去,微笑说:「一个朋友。」

  站在她身后的正是岑宝生,金瓶最终回到他身边。

  岑君体型清减不少,头发胡须都已修短,前后判若二人,唯一不减的是他的疏爽大方。

  金瓶看着他笑,「我的运气真好。」

  「无端端说起运气来,经过那么多,也不怨天尤人,我就是喜欢你这样。」

  金瓶把报纸放下来。

  「史医生怎么说?」

  「他也救不了脸颊上若干神经线,说手术已做得无瑕可击,但是人工到底与原先的天工不一样。」

  「疼痛呢,那电子控制镇痛内分泌可有用?」

  「好多了,可以正常做人。」

  她折好报纸,听见门外有人叫她。

  原来是一帮孩子叫她出去放风筝。

  金瓶欣然答允。

  岑宝生重新摊开报纸,只见一段新闻这样说:「侨领沈镜华小登科,新娘系出名门,是著名中医师卓辉千金……」

  报纸在伦敦出版。

  岑宝生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一个人等不及,结婚去了。

  他笑笑放下报纸,去看金瓶放风筝。

  她抬出一只大凤凰纸鹞,手工精致,颜色斑斓,与孩子们合作,正好风来,一下子翻上天空,不消一刻,已飞上半空,蓝天白云衬托下,翱翔天空,栩栩如生。

  大家都看得呆了,拍起手来。

  半晌,累了,把线辘交给孩子们。

  他们缓缓把凤凰放下来,改玩西式风筝。

  金瓶去淋浴,头上裹着毛巾出来,看见岑君还没走,她温和地坐到他身边。

  「你可是有话要说?」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玻璃心肝。」

  金瓶笑,「我还有水晶肚肠呢。」

  「转眼间,你师傅辞世已经两年。」

  金瓶黯然,「我还以为是周年,时间过得开始快了,这是人老了才会有的感觉。」

  她觉得头重,解开毛巾,可以看到头部做过手术的痕迹。

  「金瓶,我接到消息,玉露想见你。」

  金瓶抬起头,「玉露?」像是一向不认识这个人,从来没听过这陌生名字。

  「是,她终于明白到,你尚在人间。」

  「不,」金瓶微笑,「我早已死了,此刻的我,再世为人,从前的事,再也不记得了。」

  「她在监狱中,最快要到廿二年后才能假释。」

  金瓶忽然说:「让我们谈一些较愉快的话题:咖啡价格又要上涨,恭喜恭喜。」

  「这半年来你生活可还舒畅?」

  「十分快活。」

  「可会静极思动?」

  金瓶笑,「你有生意转介?」

  「想你帮忙才真。」

  「是什么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岑宝生也笑,「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在著名的BP设计屋打工十年,合约届满,他自立门户,正要举行首次展览,PB控告他抄袭。」

  金瓶想一想,「抄袭官司很难胜诉。」

  「可是已下了禁制令,他不能开门做生意。」

  「为什么这样大怨仇,可是一男一女?」

  岑宝生笑笑,「我介绍这个天才横溢的设计师给你认识。」

  「真没想到一个种咖啡的人会同艺术家做朋友。」

  「他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懂一些,生性活泼,你会喜欢他。」

  金瓶忽然想到秦聪,她沉默不语。

  前世的事老是干扰她的心灵。

  第九章

  黄昏,他们在海滩上烤鱼吃,拌一大盘杂果蔬菜,还有几瓶甜香槟酒。

  吃到一半,金瓶说:「最近老是渴睡。」

  「医生说是你身体的正常现象。」

  岑宝生站起来,笑着说:「客人来了。」

  金瓶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金发蓝眼的美少年,长相像希腊神话中的纳斯昔斯。

  「请坐。」

  他穿白衣白裤,轻轻坐下,自斟自饮。

  「你有什么事可同金瓶讨论。」

  「我有一叠设计图在PB处,她因此威胁我。」他十分懊恼,「她告我抄袭自己,多么荒谬。」

  金瓶不出声。

  一见少年她已明白这是一男一女之间反目成仇的事,不易解决。

  「设计可是已经制成样板?」

  「她根本不打算采用,所以我才不予续约。」

  金瓶问:「你打算把设计取回?」

  「是的,请帮忙。」他向她鞠躬。

  金瓶笑,「可否和谈?」

  少年面色一沉,「我与她,没有什么好谈。」

  这才是问题。

  「也许,可以用一个中间人。」

  「双方律师费已超过百万,谈来谈去,不得要领。」

  岑宝生摇摇头。

  「劳驾你替我取回图样。」

  金瓶微笑,「我已洗手了。」

  他一听不知多沮丧,「真不幸。」

  金瓶说:「来,喝一杯。」

  他已经喝空一瓶香槟,「不幸中大幸是,还能喝朋友最好的酒以及叫朋友听我的苦水。」

  坐了半晌,失望渐渐减退,他告辞。

  岑宝生问:「不想出手?」

  「我这双手,不再灵活。」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表示支持她任何决定。

  他不过是怕她日久生闷,无聊,无所事事,才建议她做些什么,她既然不愿意,也无所谓。

  可是那个傍晚,金瓶已经在收集资料。

  那金发少年在时装界叫坏小子罗林,从未正式上学,寡母在贫民区一间舞厅附近开一丬小小缝纫店,专门替小姐们修改衣裳,罗林自小就在店内帮忙。

  真是传奇,十三四岁他便到城内学艺,碰到PB,一间叫波宝的公司,与主持人一拍即合,短短几年间各有所得,迅速名利双收。

  今日,双方闹翻。

  金瓶感喟,当年,她也急急向师傅争取更多,想与秦聪结婚。

  岑宝生站在她身后,「人生充满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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