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眼见着这些前,她一直以为,遭人子流放的神子,过的应该是流离失所充满困顿的生活,可现在她才发觉,神子也是会记取教训的,百年来的失根流放,令他们在耻辱下重新建国,在人子所不知的暗地里,已然茁壮一方。
「看够了就快走。」停下来等待她许久的马秋堂,不耐烦地在前头催促。
爱染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后,再次跟上他的脚步,在沉默的行进中,他的声音忽然在前头传来。
「谕鸟带来的神谕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闷头继续挑战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石阶。
「我换个方式问。」像是能够体会她不愿说的苦衷般,他配合地拐了个弯问:「此谕可与地藏有关?」
她想了想,觉得在这方面可以吐实。「无关。」
「妳可以走了。」马秋堂在石阶的尽头停下脚步,站在一座巨大的石门边逐客。
不相信他会这么简单就放她走的爱染,在走至石门前看到外头日光普照的大地后,有些怀疑地回首看向他。
他冷声表示,「妳来自冥土,我不希望妳为黄泉国带来灾祸,请妳马上离开。」
「慢着。」她在他命人将门关上前要求他一解疑惑,「为何你要让我看方才的那些?」
马秋堂侧首看了她一眼,神态令人不寒而栗。
「告诉我,方才妳所见的那些神子,与妳在中土所见的人子有何不同?」
「是无不同。」她不解地颔首。
他转身迎上她的视线,阴鸷的眸光在他眼底跃动。这些日子来,他始终无法忘怀,当日九原国草原灰烬里,那只藏在余烬中的小手……
呼啸的风音中,他的声音定定地响起,「神子们上一代的罪,不该由他们来担。」
大抵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后,爱染浑身不禁泛过一阵冷颤,突然间,她有些懊悔自己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只是马秋堂不再给她机会,偌大的石门在他走入门内后沉重地关起,留她一人独站在原地思索他话语后头所隐藏的含意。
炽热的艳阳晒得人浑身发烫,漠地里吹掀起的风沙,将细细的沙粒吹打在她的脸庞上,终于回过神的爱染,转首四下探看,这才心慌的发现自己来到了个不曾涉足过的陌生世界。
「这下可好……」别说认不得路了,她连现下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踩在黄沙上的足音,由远至近地靠近她的身边,在这片空旷的漠地上听到足音后,爱染精神顿时一振,兴匆匆地转过身寻找来者。
「又是你?」再次见到那张熟面孔后,她很无奈地拉长了脸,「冥王已经放我走了,很遗憾,你没办法利用石中玉了。」
被冥王警告过不许轻举妄动,但还是私自将她掳来囚在地牢中的牧瑞迟,在被冥王斥责过后,此时的神情已不再如方掳她时的高高在上,替换上的,是无计可施后的无助。
「妳说过妳会诅咒。」拉下身段的他哑声低问:「可以帮我吗?」
爱染沉默了一会,叹息地摇首,「不能。」
「为什么?」
「因为这只会让你更不快乐、更难走出这段伤痛的日子而已。」爱莫能助的她也只能劝劝他,「这事我帮不了你,你得靠你自己熬过去。」
「少说得那么简单……」紧握着两拳的他浑身颤抖不止,半晌,他愤恨难当地抬首向她喝问:「妳懂什么?妳怎会明白国破家亡的心情?妳怎会知道苟且偷生的心痛?」
「我是不懂啊。」爱染无辜地皱起眉心,「我不懂明明就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偏不肯放过自己,还要执着地往报仇的死胡同里钻。」
「为什么妳要偏袒帝国的人?为什么妳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想想、出手帮帮我?」她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听在他的耳里,皆只是为帝国开脱的说词。
横竖都讲不通,她不禁抚额告饶。
「我不是偏袒任何人,我只是不想卷入三道与中土的是非中而已。」她都说过她是冥士的人了不是吗?
难以言喻的失望静盛在牧瑞迟的眼中,知道再怎么说她也是见死不救,他便不再多费口舌,决然地转身踏上黄沙。
「等等……」爱染大感不妙地问:「你就这么走了?」不是吧?这个把她绑来这的人居然这么不讲道义?
仿佛在报复她般,牧瑞迟像没听见她话似的,不回头地朝那扇不欢迎她的石门走去。
「喂,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回家……」她急得差点跳脚,「回来呀,好歹你也告诉我这是黄泉国的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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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爱染在神子的地盘上会发生任何不测,急如锅上蚁的石中玉,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南域,在路经南域的边城时,不顾守疆城卫的阻拦,带着携云与握雨直闯城外属于地藏的领域。
耗费了些许的时日后,当他踏上黄泉国的土地时,或许是早已有人告知他会前来,也可能有人早等着他的大驾光临,原本他以为在听闻九原国之事后,将会磨刀霍霍准备替邻国报仇的黄泉国,不但不会让他入境,更不可能会在见着他后摆了张欢迎的笑脸迎他入内,但在这日,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人发明意外这两个字。
就像现在,他脸上就清楚明白地写着意外这两字。
「你说……你要找我报仇?」他掏掏耳,挤眉皱脸地重复对面仁兄打一照面就冲口对他说的话。
一进黄泉国,就被黄泉国国王所派重兵给困在原地的石中玉,在等待黄泉国国王马秋堂拨空前来见他的这段时间内,他不但没一刀被人砍了脖子,也没遭到什么非人的对待……好吧,暗地里是有很多双眼神凌厉得像要吃了他的眼睛死瞪着他不放啦,不过天生乐天的他,觉得备受众人目光关爱的自己,目前的际遇还算是挺不错的了。
只除了这个,一听说他来到此地,就提了把大刀十万火急地杀来他面前的牧瑞迟外。
「你肯定你没找错仇人?」对方一径不开口,只是用那种眼不得把他给拆解吃下腹的目光看着他,觉得实在是很冤的石中玉再问一回。
对所有来自帝国的人都一视同仁的牧瑞迟,不顾一旁马秋堂派来的士兵的阻止,径自带着自己的人,亮出武器一步步逼近石中玉。
「喂,别以为装凶就可以敷衍我,你到底要不要回答我的问题?」没把那些人看在眼底的石中玉,很执着地要得到他的答案。
两手紧握着大刀刀柄的牧瑞迟,在下一刻飞快地冲上前,顺势狠狠将刀锋往石中玉的颈间砍去,遭他惹毛的石中玉,在脑袋与脖子分家前,出手快如闪电地一手握住刀背,借力往旁一掷后,再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上牧瑞迟的脸。
「害你家破人亡的又不是我,要找就找那只笨鸟去!」莫名其妙,这家伙要报仇也不会把仇人的脸认一认先吗?
「是你们灭了九原国!」被踹退几步的牧瑞迟,不死心地从旁人手中夺过刀再次冲向他。
「我都还没向你兴师问罪你还敢火气比我大?」嗓门远比他大上数倍的石中玉,鬼吼鬼叫地亮出蛮拳一拳再揍上他的脸,「把我的人给我还来!」
「主子,别打了……」虽然知道石中玉已经忍得够久了,但发现情况不妙的携云,连忙在他打得没完没了前提醒他。
火气一上来,短时间就很难消得下去的石中玉,哪管一旁的携云在说些什么,举起一拳再次朝牧瑞迟的鼻骨揍下,正欲落下另一拳好让牧瑞迟歪了嘴巴时,另一道来得更快的拳风扫过他的面门,他赶忙偏身闪过,但就在他往后一退时,原本在他手中被揍得七荤八素的牧瑞迟,已经被来者从容地拎至一旁。
「你是石中玉?」出手救人的马秋堂,在将牧瑞迟交给手下后,边拍着衣袖边问。
自他不怒而威、高人一大截的气势中,石中玉马上弄清来者是谁。
「正是。」大抵也听过这位被地藏神子称为「冥王」的马秋堂作风为何,于是他也不在乎在马秋堂的面前把名号亮出来。
「在九原国遭灭后,你还敢踏上地藏的土地?」马秋堂很佩服他的勇气。
他理直气壮地叉腰反问:「灭了九原国的又不是我,有什么不敢?」
「你没带别的人来?」在地藏三国同仇敌忾的状况下,他还敢只带两只小猫大摇大摆地进入黄泉国,该说是他太过自信呢,或者是他根本就没半点脑袋?
石中玉无所谓地摆摆手,「我不过是来找个人,没必要大张旗鼓。」他要是没听夜色的劝,真带了一票的人来这登门要人,相信这个特地跑来招呼他的冥王,绝对不会只是站在这同他聊聊而已。
「冥王……」急着想请马秋堂代他一报国仇的牧瑞迟,来到马秋堂的身后低声催促。
「劳你替我带个讯给你的同僚孔雀。」为人恩怨分明的马秋堂,对石中玉并不感兴趣,只是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他就得公事公办。
石中玉搔搔发,「说。」
「九原国这仇,地藏定会报。」
「没问题。」知道自己已在别人地头上占了好处,石中玉也大方地允诺,勉强算是对他的一种回报。
「你就这么放过他?」牧瑞迟不置信地看着马秋堂,还以为他会杀了石中玉向帝国示威,或是以石中玉来要胁孔雀。
马秋堂瞥他一眼,并不怎么欣赏他那套玩阴的手法,更不想在石中玉不带兵只身前来,又无敌意的情况下,仗势欺人留给帝国话柄。
「他是帝国的人!」牧瑞迟忿忿地跳起,快步走至石中玉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尖,恨不得能够挑起他俩之间的火线。
「喂,冤有头债有主,你老兄别一直弄错人行不行?」石中玉气岔地瞪着这个老害他拳头直犯痒的男人,「你家又不是我灭的,干嘛老要栽到我的头上要我认?」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毛病呀。
愤怒早已蒙蔽了他的理智,「你与孔雀皆是四域将军,你也同罪!」
「去你的同罪!」石中玉火冒三丈地一拳将他给揍回马秋堂的脚边。「他是管西域的,我是管南域的,他爱在他的地头上干啥关我屁事?」
「我同意。」马秋堂神态漠然地颔首。
「但——」牧瑞迟还想说些什么好改变马秋堂的心意,不料却在下一刻,立即遭他足以冻死人的寒目一瞪。
「你若还想在我黄泉国栖身,就把嘴闭上。」
站在一旁当作什么都没看到的石中玉,在牧瑞迟气短地缩至后头不再出声后,摸摸鼻尖道出正事。
「老兄,我家的小巫女在你手上是吧?」他才懒得管那个讲原则的马秋堂究竟在想些什么,现下他只想带人回家。
马秋堂耸着肩,「她走了。」
怔愕当场的石中玉舌头差点打结。
「走……走了?」就这么简单?在来此地前,他早已想象过千百种爱染可能会有的下场,事先也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他独独没有想过走了这两字。
「我放了她。」在他投以充满不信的目光时,马秋堂淡淡地再附上一句。
他的两眉几乎挤成一团,「那她上哪去了?」
「与我无关。」失了兴致的马秋堂懒得再理会他。
「慢着。」石中玉一定得先弄清楚,「在放她离开这前,你是否曾对她严刑拷打?」这些三道的神子,会绑爱染来此就是为了谕鸟所带来的神谕,就不知这个神子为了得知神谕……
「没必要。」出乎他意外的,马秋堂的表情似有些不屑。
他谨慎地再问:「那可有逼她说些什么?」
「不需要。」人格一再遭到质疑,马秋堂不悦地板起了剑眉。
「那就好。」他朝身后的携云与握雨弹弹指,「咱们走。」
跟在他后头的握雨,莫名其妙地看着前一刻还好好在跟对方头子谈话的他,下一刻在转过身时即变了张脸,一副急着去投胎的模样。
「主子,咱们干嘛走得这么快?」他还有别的事要办吗?
石中玉边走边瞪了瞪不识相的他。
「闭嘴。」能侥幸全身而退就赶快走为上策,不然待会那个姓马的要是变卦,人单势孤的他们就得在这糗大了。
像是看透了石中玉的心声般,马秋堂留人的声音果然在下一刻响起。
「石中玉。」
他大叹倒霉地紧急踩停脚步,顿了半晌,才僵硬地回首看着那个从头到尾都摆着一张死人似的脸,啥子表情都不曾有过的黄泉国地主。
马秋堂示威地把话说在前头,「下回,你若再敢踏上黄泉国,我不会手下留情。」
石中玉敬谢不敏地抬高了下颔,「这你放心,你家也没啥好逛的,下回就算你派人抬轿来请我,我也不会赏脸再逛一回!」
不再多语的马秋堂,在得了他的答案后,振臂一挥,不理会犹有不甘的牧瑞迟,即转身率大批来众离开,而朝反方向离去的石中玉,则在身后阵阵的马蹄声与人声渐行渐远后,放心地吁了口气。
两脚踩在沙地里的他,抬起一手遮住刺目的日光,此刻高挂天际的烈日,将眼前遍地的黄沙映照耀眼金黄,风儿自云间探出温柔的手,一阵又一阵地轻抚着沙丘,带着细沙四处飞扬。
能脱身离开黄泉国,他是该感到庆幸的,可此时的他,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的两眼徘徊在这一片茫茫惑人的漠地里,怎么也想不出,已经离开黄泉国的爱染,能够靠一己之力上哪去。
难道她回丰邑去了?
不对,听她说,她在来中土前就跟她家的老头,因为要不要被丰邑当作礼品般献出的事闹翻了,依她倔强的性子来看,她不太可能会拉下脸回丰邑。
或者,她回中土去了?
可那个只要出了城就会迷路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找得到路回家?
站在原地发愁的石中玉,想不出此刻爱染会在哪,也不知在这片沙漠真,该上哪去找她。
第五章
接连着好些天,天色皆是阴霾的,远处天边的云朵,像是身着一袭黑衣的寡妇,雷声躲藏在其中呜呜咽咽,近处顶上的云朵,则像是披了一层又一层灰纱的怨妇,丝丝阳光也无法偷掀起一道隙缝,一窥妇人面貌,为大地透出些许光明。
爱染不知该如何是好地看着与她作对的天际。
在差点渴死前走出漠地后,她独自来到了一座在漠地边缘的小城,贱卖了身上值钱的首饰筹得了盘缠,她离开小城,再次像只无头苍蝇般地到处找着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