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至尾,亲睹这一切的皇帝脸色从未变过。
不知不觉间,风势渐息,漫天的密云缓缓散尽,一束东日光再次投临大地。
与破浪并肩站在远处的石中玉,在破浪前去护送皇帝回宫时,弯腰拾起地上一根谕鸟身上落下的羽毛。看着这根洁白的羽毛,他不禁想起那则前人留下的传说!
当传达神谕的使者出现在人间,众神,即将重返大地。
第二章
「主子,你在想什么?」
与爱染一块站在石中玉房里陪他进膳的潇洒,在石中玉一反常态,不以饿死鬼之势将整桌的饭菜扫下肚,反而拿着筷子望着他直发呆时,忍不住想问上一问。
石中玉默然地盯着他,两眼又再次在他身上打量过一回后,百思不解地以筷搔搔发。
「我在想,你长得既不英俊也不潇洒,为什么偏偏取了个名不副实的名呢?」这种长相,应该是属于太过抱歉的那类吧?
「太过分了……」说时迟,那时快,两泡眼泪当下在潇洒的眼眶中凝聚。
「我说错了什么?」在他的热泪大把大把洒下前,石中玉慌张地看向一旁的爱染,可她只是一手掩着脸不语。
「当初帮我改名叫潇洒的不就是你吗?」自尊心饱受伤害的潇洒,颤巍巍地伸出一手指向始作俑者。
「啊?是我?」贵人多忘事的石中玉叫糟地一手掩着嘴。
潇洒含怨地瞪着他,「天底下最不负责任的人就是你……」兴致一来就帮人改个名取乐,心情一差就唾弃那个名,天晓得他已经被这个主子改过不下十次的名了。
「呃,嘿嘿……」他讪讪地赔着笑,「其实……其实潇洒这名也不错啊,缺什么补什么嘛。」
「你、你……」再次被踩到颜面痛处的潇洒,哭哭啼啼地转身趴在爱染的肩上寻求奥援,「爱染……」
「你就认了吧,他的记性就跟他的性格一样都有缺陷。」爱染翻了个白眼,同情地将他往外推,「去擦擦脸,这里交给我来打发。」
合上房门后,桌边明亮的灯火,将石中玉的身影拉长映在门扇上,爱染看着门扇上那抹熟悉的身影,安静地站在门前不动,不久,在她身后响起了碗筷的声音,聆听着石中玉狼吞虎咽的进食声,她有种他终于归来的感觉,而这幢宅子,似乎也因他的存在而变得不再那么冷清。
依袭不舍的目光自门扇上的影子移开,她缓缓转过身,看着坐没坐相的石中玉,正一脚高踩在旁边的椅上,看似粗鲁地一手拿着碗将它伸进饭桶里,另一手则执筷在各盘菜肴里穿梭,但吃了一会,他又停止动作,不自觉地再次发起呆。
「石头?」她走至他的身旁,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啊?」毕筷不动的石中玉茫然地眨眨眼。
「你在发什么呆?」她边问边替他拿掉脸上的饭粒。「心情不好?」平常这一桌饭菜,总是没过多久就被有只饿虫住在腹里的他给扫光了,而他今日却破天荒地吃吃停停……这实在是有违他的本性。
「没有。」他撇撇嘴,将筷子往旁一搁。
「没有的话你就不会损着潇洒哥玩了。」早把他个性摸透的爱染,不相信地坐在他的身旁,「说吧,今儿个进宫时发生了什么事?」
石中玉兀自挤眉皱脸了一阵,在她那双看透他的眼眸底下不得不吐实。
「我大老远押回来的广乡侯死了。」他两脚才踏进家门,就听携云说广乡侯从紫荆王府给抬了出去。
「死了?」爱染马上联想到这会是谁干的好事,「又是紫荆王亲审?有问出什么吗?」
他挫折地以指梳着发,「就是没有我才呕。」干嘛老爱玩严刑那一套?好好的问不就成了吗?
「还有呢?」她伸手摸摸他的脸,总觉得他还是一脸的烦躁。「只是这样的话,你不会心情差得只吃一桶饭,还发生了什么事?」
石中玉自怀里拿出一根羽毛,「妳看过这个吗?」
「没有。」她好奇地接过,「这是什么鸟的羽毛?」
「谕鸟。」这就是害他晚膳吃不下的主因。
谕鸟两字一进耳,爱染立即惊讶地站起身,有些不置信地再看了看手中的羽毛。
「难道说……」
「果然。」石中玉看了她一眼,把她拉回身畔坐下,「妳也听过南风之谕的传说。」
「谕鸟今日出现了?」
「一口气飞来了三只。」他懒洋洋地朝她亮出三根手指头,「第一只谕鸟在传完神谕后已死,另两只则是在开口前就已被我们给拦下。」
爱染这才明白他为何会一反常态的原因,对三道来说,谕鸟现身,这代表着神道即将复苏,但对帝国来说,这却是十足十的坏兆头,只因一旦三道重振声势,那么中土的人子必定会受到莫大的影响,若是情况再坏点,只怕中土百年来的安宁都将被催毁。
「听老一辈的人说,谕鸟在瑶池领了神谕后即来人间报讯,而谕鸟一生只受一个神谕,说完神谕即死。」他拿回那根羽毛,把他听来的传说再问一回:「是这样吗?」
「嗯。」
他迟疑地问:「那妳认为谕鸟所说的神谕,有几成可信度?」
她轻耸着肩,「我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三道的神子们对此深信不疑。」对失去神祇已有百年的三道而言,这个南风之谕,简直就是个重返中土的征兆。
「那好,这下可麻烦了……」他烦不胜烦地长叹一声,两手插进发里将它搔成鸟窝似的乱发以发泄心情。
先是前阵子各域各郡接连发生小叛乱,好不容易才摆平了它们,现下又来了个什么谕鸟,上天是嫌他们日子过得太安宁吗?偏偏他们四域将军里,又有紫荆王与孔雀这两名好战分子,只要是听到一点点有损皇帝的风声,或是任何一点关于三道的消息,哪怕半夜他俩也会出兵打过去,就在谕鸟带来了天孙与女娲的消息后,依他看,那两个家伙绝不可能像他一样安坐在家中啥都不做,而是赶在皇帝开口,以及百姓都知道这回事前,先一步剔掉这根刺在肉里的隐忧。
「怎么了?」兀自皱眉烦恼了好一阵,却都没听见爱染出声,他纳闷地抬首看着她那张沉默的脸。
一言不发紧盯着他瞧的爱染,忽地瞇细了眼。
「把衣服脱了。」
「这么大胆?」石中玉张亮了一双眼,喜出望外的问。
她挑高黛眉,「脱不脱?」
「脱,马上就脱!」他乐得完全忘了先前在烦恼些什么,动作快速地剥下身上的朝服。
但就在他兴匆匆地想脱个精光前,已经去提来药箱的爱染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并换上了一副不快的表情。
她锁紧了眉心,「你受了很多伤。」他身上的这些伤,八成有一半是在战场上不注意给伤的,而另一半,则很可能是他私底下又同携云或握雨打了什么赌给玩出来的。
「心疼吗?」眼见她这么在乎,打着赤膊的他,兴高采烈地伸长了双手圈住她。
爱染侧首冷瞪他一眼,二话不说地转身打开药箱,动作熟练地找出药杵与臼。
「其实妳很舍不得吧?」没看出她心情的石中玉,还一脸幸福地偎在她的身后,频频以脸颊蹭着她。
爱染手中紧握着药杵,在加入了几枚药叶,与几块她炼好的药石进去后,一下比一下用力地舂着药。
「哎呀,做人何必那么别扭呢?反正这儿又没别人,妳就实话实说嘛。」不会看脸色的石中玉在她耳边呵着热气,还伸出一手偷偷拉着她腰间的衣带,「其实每次我出门后,妳都偷偷的在担心我是不是?」
「你知道就好!」气得心火直冒的爱染,转身用力抓着他的乱发怒吼,「下回你要敢再伤得到处都是,看我还让不让你进家门!」也不想想她是被派来他身边做什么的,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她要怎么向皇帝交代?
他不满地拧起浓眉,「这么凶?」
「就是这么凶!」她依然气势惊人地以鼻尖顶着他的鼻尖。
「好好好……」石中玉连忙举起两手讨饶,「妳凶妳凶,凶不过妳行了吧?」算了,就算他俩吵掀了房顶,十次里有八次吵输的都是他,好不容易才能回来见她一面,让让让。
占了上风的爱染以眼神喝令住他不准动,随后取来已捣好的伤药,特殊的药石气味,在她将伤药一一敷在他胸口上时,淡淡地飘浮在房中,初闻时有些刺鼻,但久了后,却又觉得芳霏沁人。
这感觉,很像她。
这般静静瞧着她,先前所有烦躁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沉淀了,他低首看着全神贯注为他抹药的爱染,她那沾了伤药在他伤口上小心抹药的纤指,轻柔无比的动作似怕为他添了半点疼似的,在胸口因药性而感到有些灼热时,她便凑上前轻吹为他散热,这让他不禁屏住气息,仔仔细细地瞧着这张许久未见的容颜。
不同于中土人的面貌,来自他地的爱染,肤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抬起一掌轻抚,另一掌则是自她的腰际往上挪移,穿过她色泽比常人还要墨黑的发丝,将掌心贴合在她的背脊上,而后轻轻施压,将她按得更靠近他,交织在他俩间的气息,在那一瞬间倏地变得有些炽热。
「你在想什么?」她没有动,只是直视着他的胸膛问。
「我想吃消夜。」他以指抬起她的下颔,两眸深深地望进她那双比黑夜还要漆黑的眼瞳里。
粗粝的指尖滑过她的唇,而后停在唇瓣上久久不动,似乎正等待着她的允许,她凝望着那双写满相思的眼,半晌,默许地更靠近他些,并在他低首探向她时闭上了眼。
「主子。」偏偏杀风景的敲门声在这时响起。
石中玉挫败地朝房门大吼:「又怎么了?」怎么今儿个每个人都来坏他的好事?
门外的潇洒顿了顿,大约猜到自己打扰了什么事后,还是硬着头皮禀出要事。「紫荆王有请巫女们至王府一趟。」
「紫荆王?」大感意外的爱染,推开还缠着她不放的石中玉,走至门边再确认一回。
「嗯,已派人来请了,轿子在府外等着。」潇洒推开门一小缝,小心翼翼地瞧着屋内正发着闷火的主子。
「知道了。」她点点头,一手掩上房门后转身问向石中玉:「你认为紫荆王为何要在这种时候找巫女?」
「看样子……」石中玉搔搔发,「那小子很介意另两只谕鸟究竟带来了什么消息,可他又不敢对两只谕鸟严刑拷打以免啥都问不出,所以不得不用这种最后的手段找上巫女出马问供。」
「既然如此,当初你们又何必阻揽谕鸟传达神谕?」反正谕鸟说完神谕即死,又何须大费周章?
「好让全国上下都跟着人心惶惶吗?」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与其所有人都知情,还不如只几个该知情的人知道就成。」
「那……」她想了想,迟疑地问:「你要我去吗?」
「妳若不去,紫荆王也会亲自跑来我这借人。」石中玉不甘不愿地哼了口气,提到那个同僚就没啥好脸色。「他若敢踏进我的家门,我可不保证我不会揍他一顿。」
「那我就过去一趟。」想起紫荆王派来的人就在府外等,她说完就打开房门往外走。
「我不能跟?」不放心她在深夜出门的石中玉赶紧追上。
爱染在走进自己的房里前回首瞪他一眼。
「好让你跟他打起来吗?」行事作风不同、性子南辕北辙的两位将军,不和的传闻早已人尽皆知,谁敢冒险让他俩单独见上面?
「小心点,去到紫荆王那儿后,别被其他的巫女给欺负了。」在爱染走至屏风后更衣时,他不放心地站在外头吩咐。
她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放心,我会欺负回去的。」
「说的也是。」他想了想,同意地跟着点头。
「去歇着,我去去就回。」换好一袭黑裳后,爱染拎着头纱走出屏风。
「记住,别生事。」他在她的额问印下一吻,而后替她用头纱将发丝全都遮盖起,只留下那张雪白的脸庞。
「我又不是你。」她没好气地拍着他的胸膛,突然想起那根他曾放在胸口的羽毛。
「爱染?」
她仰起头,语气十分认真地问:「石头,你相信这世上有神吗?」
「我信。」他毫不犹豫地颔首,眼中写满深信不疑,「我相信陛下是这世上唯一的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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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丛焰火罗列插在石道两旁,步伐声回荡在空旷的地道中,听来甚是刺耳心惊。
在小轿停在紫荆王府门前后,爱染发现有两顶小轿已先抵达,随后她即被紫荆王府的管家给迎了进去,但管家并未招呼她至府内坐坐,而是直接领着她穿过府旁的小径来到一幢规模颇大的石砌宅子里。
听走在前头的王府管家说,皇帝对今日谕鸟来临一事并未在意,将存活的两只谕鸟交给紫荆王全权处置后,便未再提起此事,但就如石中玉所说,甚是重视皇帝的紫荆王则对谕鸟相当在意,甚至找齐了四名巫女来此间供。
说起来,分属于另三名四域将军的巫女们,勉强算是她的同僚,只是想到待会又得和那些同僚见面,爱染便很难压抑想要打道回府的念头。
朝臣们私底下都说,在皇帝面前,各据一方的四域将军们彼此竞争激烈,却从没人知道,她们这些隶属于四域将军的巫女,彼此的竞争可也是不遑多让,只是四域将军们较量的是武艺与战绩,而她们呢,则是打从出身、道行、长相样样都可比……她真不懂,同样都是巫女的她们,为什么可以为了主子的面子,而比较了这么多年却还是乐此不疲?
若是可以,她情愿她的身分不是巫女,不是那个必须为了石中玉生死安危而日日担心的人。
在王府管家的引领下,爱染转身踏进石室内,头一个映入她眼帘的,即是两名虽生了一副人类的模样,却在背后长了巨大羽翅的谕鸟,爱染深吸了口气,不忍地看着躺在地上羽翅沾满了血迹的谕鸟,在烛火下显得奄奄一息。
「妳来晚了。」身为紫荆王巫女的应天,口气中充满了浓浓的不满,在她后头,还站了属于夜色的喜天,以及孔雀的乐天。
爱染回她一记冷眼,「总比没到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