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犹如五雷齐鸣,花朝只觉得耳内轰轰作响,全身血液倒流,四肢冰冷。不可能的,一定是他听错了,听错了……
「朝……」
重逢的惊喜冲昏了千慧,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打从他生还的消息传回京,她便按捺不住立刻见到他的冲动,急於证实他的归来不是梦、不是幻,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双臂紧紧搂住他结实的臂膀,触手的温暖填补了内心听闻他死讯时,硬生生被掏空的空虚。他真的回来了,在经历了两百多个日子的生死不知後,在经历近九个月的相思煎熬後,他终於回到她身边!
「朝……朝……」她忘情地呼唤他,双手不由自主的在他脸上、身上摸索著,彷佛只有藉著触摸他,才能确定他回到她身边。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眸,但她不在乎,只要他还活著,回到她身边,她什么都不在意。
花朝犹疑地伸手为她抹去泪水,指尖碰触到的热泪几乎要灼烫了他,接著看进那双水光迷离的眼眸,混合著喜悦的强烈情感源源不绝的从那里投射出来,汇聚成一道温暖的潮流冲击著他因先前的震惊而冰冻住的心。
一定是听错了!
他释然的牵起嘴角,然而,疑虑像灰云一样笼罩向他。
花朝拢起眉,眼中的温暖冷却。
「他们喊你什么?」
「朝……」
千慧眼露迷惘,见到他的归来,她整颗心都专注在他身上,哪理会得「他们」喊她什么,「他们」又是指谁呢。
「他们喊你什么?」
千慧脸上的困惑看在花朝眼中,却成了无法面对他的心虚,愤怒与遭到背叛的情绪沉重地压上他心头,登时怒火攻心,头昏脑胀了起来。
「他们喊你什麽?回答我!」
无法忍受她的沉默,花朝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强烈的恶心感觉让千慧一时无法回话,只隐约察觉花朝必然是误会了什么,她心急如焚,想要解释,可是腹内的酸楚汹涌的翻腾上来,堵住了喉头。
「恶恶……」
「娘娘!」
「东宁侯,你放开娘娘呀,娘娘怀了身孕,受不住你这样的!」
宫人们惊慌地围过来,胆大一点的伸手想要拉开花朝,胆小些的便只能急得乾瞪眼。
「身孕」两字青天霹雳地打向花朝,他後知後觉地看见千慧腹部的隆起。天呀!
花朝蓦然用力推开千慧,众宫人边惊叫,边七手八脚的搀扶千慧。
「娘娘,娘娘……」
「朝……」
突然被推开,虽然有宫人及时扶住,千慧腹部仍一阵绞痛,但她仍一心挂念著花朝,却见他一步步後退。
花朝太震惊了,而接续著震惊而来的刺痛比起驱毒时承受的痛苦还要教他难以忍受。那时候有两人刻骨铭心的情意在支持,此刻却只有遭到背叛的伤痛残酷的凌迟他。
「不!」他发出凄厉的叫喊,那声音粗哑漫长,听得人头皮一阵发麻。
「朝……」千慧忍住疼痛站起身,想要走向他的脚步却被他眼中射来的怨恨阻挡,脸色倏地发白。「不要……」她摇头,不确定自己要求的是什麽,只知道她不要他怨恨她。「你听我说……」
但花朝没留下来听她的解释,当他的那声叫喊只剩下嘶哑的馀音,他踉跄地转身狂奔出坤玉宫。体内因遭到背叛而起的愤怒让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不知道如果继续待下去,会做出什麽事来。
他不断地跑跑跑,将千慧的声声呼唤、宫人们的焦急喊声全都抛在身後,彷佛背後有鬼魅在追他。
是的,的确有鬼魅在追赶他,那是嘲弄他相信爱情、相信手足亲情、相信世间一切美好真情的鬼魅!
无声的私语自逝去的、再也回不了头的过去朝他耳边幽幽吹嘘——
……我属於你,会在这里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我等你……
那些誓言都还在耳边回响,像缠绵的春情仍有撩动他心的能力,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她的背叛,却无情地毁了他的梦、他的心。
眼前一片黑暗,尽管冬阳仍温情地普照大地,花朝的感情世界却已进入永夜的严冬,再也没有春天。
第九章
戴玥在东郊清晓山山腰处的废弃山神庙里找到花朝。
当时花朝身边散置著数个酒坛,全身都是酒味,在风雪降临的寒夜里,从头到脚居然是滚烫的,急得戴玥冒著风雪背他回官,不仅惊动了徽音公主,连皇上和太皇太后也赶来探视,太医院里的群医有一大半被召唤来会诊。
这件事其实是有些古怪的。
花朝回京当天还是个大晴天,谁知当晚便浓云密布,狂风大吹,隔日清晨已是风雪交加。就因为如此,花朝的失踪才会让人更放心不下,皇帝非但派出了大批御林军,还要京城守备军也加入搜寻,两天下来,京城都被翻遍了,才教戴玥从清晓山下的小酒铺处打探到花朝的消息,方寻到山神庙。
但人是救回来了,情况却很糟糕。花朝不仅是醉死了,同时也因为受寒太久而从风寒变成肺炎,御医们针药并施,才将他从鬼门关抢救回来。
醒来之後,花朝一句话都没说,仍是闭著眼。有人喂药、喂汤、喂饭,他都会张嘴,但就是不说话,不搭理人,如一具行尸。众人以为他身体还没恢复,不以为意,但这种情形从十日延续到十五日、二十日,便很不对劲了。
「侯爷体内风魔已除,脉象也很正常,为何变成这样,臣也无法理解。」御医们束手无策。
「花朝,你到底怎麽了?」朋友们来来去去的劝慰,他回以木然。
「朝哥哥,关於慧姊姊……」
但当朝阳公主一开口,花朝却疯了似的吼叫起来,拿起东西就丢,还差点掐死叶续日,吓得她花容失色,落荒而逃。
直到房里没有东西可以丢、可以摔了,直到无人敢进去搭理他,花朝才渐渐安静下来,倚靠墙面闭眼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大著胆子进去看他的情形,发现他哭著睡著了。
之後,他依然木然,如一具行尸,但只要有人提到与赵千慧有关的事,都会引发他的疯病。他叫著、吼著,嘶哑难辨的声音让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麽。
这种情形持续了一个月,宁国公花捷决定侄儿应该疯够了,带领从人走进他房里,说了一个字。
「泼!」
一桶刚从结著浮冰的井里汲上来的水毫不留情地泼向花朝。
当时他身上穿著温暖的棉袍,像一尊泥塑木偶般坐在暖呼呼的炕床上,没提防到会有一桶冰水往头上浇来,在哗啦的水声响起的同时,惊人的寒意从他脑门往脚心里窜,花朝本能地跳下床,冻得直发抖,证明他不是真的泥塑木偶,而是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再泼!」
第二桶水又泼了过去。
这次花朝闪了开,但仍然被部分的水泼到,他又惊又怒,瞪视向胆敢泼他水的人。
花捷挡在从人面前,承受他的怒气,诏气轻描淡写,「你醒了没?如果还没醒,我不介意多泼你几桶水。」
花朝激动的用手指向他,嘴唇抖了又抖,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我以为除了赵千慧以外,没有其他事可以刺激你,没想到一桶冰水也可以。」花捷故意在冰冷的声音里注入一丝嘲讽。
听到「赵千慧」三个字,花朝脸上的表情扭曲了起来,激愤的眼眸射出如炬的怒火烧向花捷,他紧握住双拳,似乎随时都想挥拳打人。
但眼前的人是他的伯父,不是任何人。
花朝只能任泪水灼痛眼睛,尽管拚命吸著气,仍然压抑不住汹涌在封闭的心房里激荡的悲痛,终於那股悲和痛无法控制的化作一阵气流,激射出紧抿的嘴巴。
「痛的人又不是你!」
「只有你才会痛吗?其他人都不痛吗?」花捷严厉地诘问。「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太自以为是了!」
「我……」他没有错,遭到背叛的人是他,被抛弃的人也是他,别人哪里能理会那种心肝被撕裂、抓出来在地上被人踩的痛!
看出他仍冥顽不灵地沉浸在自已的痛苦中,花捷轻喟出声,语重心长的接著道:「你知道你在天马潭失踪,多少人为你焦心、痛心?你娘的悲痛自是不在话下,她听到消息时,当场就厥了过去。太皇太后虽然比较坚强,暗地里却掉了不少泪。皇上更是泪洒金銮殿。
「等我亲自下了天马潭一趟,证实你不可能生还时,皇上依然无法相信,直说你不可能会死,坚持死要见尸,不肯为你发丧。好不容易你生还回来,众人为你高兴,你去了坤玉宫一趟,就闯出了连番祸事。赵千慧被你那麽一推,腹中胎儿差点保不住,幸好御医抢救得宜,但躺在床上安胎不到一月,孩子仍然不足月便产了下来,而且是难产,後来虽是母女平安,她因失血过多,如今还不得下床……」
「她……她……」花朝脸上惨白,一颗心疼得厉害。
以为自己必然是恨她入骨,恨她的背叛,也恨她这些日子来的不闻不问,直到此刻才知她因为自己的关系,险些掉了孩子,缠绵病榻,连下床都不能……心里哪里还顾得及怨恨呀,有的仅是深深的自责与疼惜。
「皇上不但没有因此怪罪你,在你失踪的那两天,还派人四处搜寻你的下落。戴玥好不容易找到你,冒著风雪救你回来,皇上也召集御医为你诊治。但你病好了,却为了赵千慧发狂,连好心来探望你的朝阳公主都被你打跑,你这麽让大家为你操心、痛心,羞不羞愧!」
花朝是羞愧,但仍嘴硬地道:「我让娘和大家操心是我不该,可是这个大家应该不包括皇上吧!」
「你这是什麽话!」花捷气得浑身颤抖。「皇上拿你当亲手足看待,对你的用心满朝文武百官都可以做证,你竟说出这种不忠不义的话!」
「我不忠不义?他才假仁假义!如果他真顾念手足之情,就不会抢了千慧。」花朝红了眼睛。
「果然又是为了赵千慧。花朝,伯父要怎么说你才懂,才能放下她?别忘了,赵千慧进宫是在你『死』了後!」
「我没死!」他低吼,紧握著拳头朝空气挥舞,彷佛想打倒什么。「我没有死!」就算他死了,他也不准!何况他现在是活著,知道这件事只会让他生不如死!
「从定国公传回你掉进天马潭里的消息时,你就死了!到我亲自下天马潭,只是更证实你的死讯罢了!」花捷毫不留情地吼回去。「不管你对赵千慧进宫谅不谅解,我都要告诉你,不管是赵千慧,还是皇上,都没有对不起你!」
「他们一起背叛了我,还说没有对不起我?」他杀气腾腾、咬牙切齿地说。
「什么叫背叛?他们以为你死了!」花捷再度提醒他,「虽然我不清楚皇上为何会安排赵千慧进宫,当时我仍未赶回京中,但我亲眼见到皇上和赵千慧是如何代你在微音公主和太皇太后面前尽孝道!你娘在你失踪後,终日以泪洗脸,身体一日比一日差,是赵千慧亲侍汤药,是皇上在她床畔逗她开心,她才能活著等到你回来!」
「什么?」他错愕地喊道,身躯摇摇欲坠,眼里心里都交错著复杂的情绪。
「不然你以为你娘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打从你父亲过世後,你就成了你娘活下去的唯一指望,你死了,教你娘怎么活得下去?」
「娘……」他悲呼出声。
「你却为了一个女人,连相依为命的母亲都置之不理,一味的沉浸在失去的痛苦中,完全不去想深爱著你的家人为你的情况有多痛心疾首,这麽做应该吗?」
花朝羞愧得无以复加,可是……
「你根本不了解失去所爱,为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是多大的悲痛!你知不知道,当时我身中奇毒,又掉进河里,被冲进天马潭……如果不是为了千慧,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活著回到她身边,我早就死了。我顺著地底伏流来到神农谷,却因所中的奇毒而导致瘫痪,如果不是心里惦记著千慧,如何熬过将深入骨髓里的奇毒驱出体外的痛苦,重新站起来?但我回来了,千慧却进了宫,早知道这样,我宁愿当时便死了,还快活些!」
「你说的是什么浑话!」花捷气得脸色铁青,「蝼蚁尚且偷生,你却宁愿死了快活!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活下来却没有机会,你却想死?」
「你不了解失恋的痛苦,你不知道我……」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失过恋,尝过那种痛,其他人都没有吗?」
花朝惊骇地瞪他,彷佛无法理解伯父会说这种话。
「我也曾经年轻过。」花捷自嘲道,脸上有种饱经世情的沧凉,目光越过侄子,像能穿透墙面,看到沉埋的年轻岁月。
那是段有欢笑,有甜蜜,但更多是泪水、生离死别,及血腥。
即使已经过去了许久,但忘不掉的,依然是忘不掉。
「那时候我只是御林军的一员,还不是统领。太上皇,即当时的明帝,他意气风发,预定十五岁那年亲政,但辅政的诸王不但不愿意还政给他,还打算废了他,取而代之。
「眼见一场政治斗争将血淋淋的展开,多次逃过暗杀的明帝,在太后的运筹帷幄之下,展开反击。这段期间,你父亲与长公主徽音相恋,蒙明帝不弃,将长姊下嫁,花家感念恩德,更是戮力效忠。而我也在同时候爱上了叛党的首领齐王的女儿秀林郡主。」
说到这里,他眼光显得缠绵、温柔。
「秀林是个识大体的好女人,她痛恨她父王为了私利,想要谋夺明帝的江山,造成民心动乱,偷偷的帮起明帝,我们便是在这种情况相识的。」
他停顿了一下,语音转为悲沉,「齐王麾下有个爱将戴峻杰,对秀林也极为仰慕,齐王为了笼络他,便要把秀林嫁给他。当时秀林曾要求我带她走,我却为了大局,反而让她嫁给戴峻杰,为我偷取更多的机密。我看著她戴上凤冠霞帔,她两腮的泪痕比腊波还要灼烫的滴进我手心,也滴进我心里。我还看著花轿载著她嫁进戴家,那些喜庆的闹乐声犹如一千根锤子敲击我的心,但我仍忍下来,没有带她逃走。後来,她为戴峻杰生了儿子……我……还是让她为我偷取齐王阵营的机密。终於,我们与叛军正式对决,秀林为了救我而挨了戴峻杰一刀。我抱著她,在她脸上没有看到痛苦,只有安详的笑容,而且是那几年来我在她脸上看过最甜、最愉悦的笑容。可惜我当时太过悲痛,无法了解那抹笑是因为秀林终於得到解脱,那些年来她活得实在是太苦了。复仇的意念使我失去理智,不但将戴峻杰杀了,更想杀他们的儿子,若不是孩子肖似秀林的脸唤醒了我的神智,我可能真的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