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他不断看见自己在黑暗的水流里打转,持续感觉到疼痛从四面八方钻进体内,又从心脏部位不断地扩散向四肢百骸,到了後来,他根本弄不清楚这些痛是从外到里,还是从里到外,只知道他全身都困在难以一肓喻、令人发狂的痛楚中,喘不过气来。
「没事了,你得救了……」
黑暗中有道声音不停地安慰他,那声音软嫩好听,娇柔中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像是汪洋中的一块船板,黑暗里的一盏明灯,让困在疼痛、恐惧中的惶惑心灵找到了归依。
「慧……」
是她吗?是千慧在安慰他吗?
「会什麽?」那道声音微微的焦急了起来,「你不要一直说会会会的,人家搞不清楚会怎麽样!」
他是在喊「慧」,不是「会」怎麽样!
他想辩解,但好累好累……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一道光指引他的魂灵走出黑暗,他勉强睁开眼睛,有短暂的片刻不确定自己有看到东西,但接著,他好像有看到什么,尽管很模糊,看不清楚,但那张脸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即使只瞥到一角也可以认出来,那是——
「皇上……」
那张脸上的兴奋垮了下来,替代的是一丝愤慨。
「黄什么上?是我的医术太差,把你医笨、医疯了吗?好不容易救醒你,你却喊些莫名其妙的话?天呀,我要撞豆腐自杀啦!」
花朝的身体仍很虚弱,神智也不是很清楚,只觉得皇上说的话才奇怪。
皇上虽然好学,医术也曾涉猎过,但只是半调子,他就从来不敢给他医治。但他居然说「救」醒他?皇上什么时候也来了酉里国,还凑巧救了他?
花朝的头好痛,想起身问个明白,但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勉强瞠开的眼皮也无力地垂下,只有听觉还有些用处,听到另一道娇脆、但不是「皇上」的声音响起。
「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呀。钱嫂已经发飙了,说她做的豆腐是给人吃的,不是给你撞著玩的,你要是再拿她的豆腐玩,她就跟你拚命!」
「什麽嘛,不过就是豆腐……」
「有人拿小姐种的药草玩,小姐还不是凶得要跟人拚命!」
「你说我凶?!扶桑,你还要不要小命呀!」
「梅儿,你这是在干嘛?」一道柔和如春风、却带权威力量的声音加入了两道声音。
「救命呀,夫人!」被称为扶桑的女孩子声音可怜兮兮地喊道。
「啊?娘什么时候回来的?臭扶桑,竟也不告诉我。」
「人家就是进来告诉你的呀,是你自己……」
「梅儿,不准你扮鬼脸!霍叔告诉我,你捡了个人回来?」
「对呀,娘回来得正好,梅儿从河里捞回来这个人,治了十几天,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都有依照娘的教导医治他喔。他中了射干、宿莽、夹竹桃混合的毒,幸好流出不少血,又经过大巴里的水冲洗伤口,加上女儿的用药、用针,这毒当然没事了!还有他身上的皮肉伤及内伤也在女儿的神奇医术下,不成大碍,可他……」
「好了,娘看看。」温和地打断爱女自吹自擂的长篇大论,柔和如春风般的声音的主人莲步轻移地来到床榻旁。
花朝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抬起,某种冰冷的东西搭在他脉搏上,只听见「咦」的一声,一股奇妙的感觉从脉搏处循著经脉窜进体内,在他奇经八脉里走了一圈。
「怎麽样呀?娘。」
「你只解了他脏腑内的毒,却不知那毒最歹毒的地方就是能窜进人的骨髓里,瘫痪神经。他现在瘫了。」
「什么?」
「也就是废了,再也起不来。」
「怎麽会这样?」
无法置信、失望的声音逐渐渗透进花朝晕沉的知觉,是谁瘫了、废了?
一股焦急的意念促使他用力张开眼睛,转动的眼珠子勉强抓到影像,是——
「太后!」乾涩的喉头挤出充满孺慕之情的惊呼,也使得那影像转向他,富含智慧的美眸朝他看来,眼中晃漾著一抹异样。
「太后?你喊我太后?」
「太后,臣……」他还想再多说些什么时,眼前忽然又黑了起来,接下来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等到花朝再度从黑暗中回到光明已不知是多久以後的事了。
一股精纯温热的气流自他百会穴贯入,引导著他体内的真气在奇经八脉里行走,数回之後,那股热流缓缓散去,留给他一种疲乏後的清朗舒畅感觉。
「你觉得怎么样?」太后的声音传进花朝耳内,他张开眼,便看到自幼便十分疼宠他的舅母那双慈祥的眼睛注视著他。
「太后……」他使力想起身,四肢却依然无力支撑身体坐起。
「我不是太后,你现在的情形也只宜躺著。」
花朝眼露不可思议,眼前的这张脸明明是太后的,为什么她要否认?
「呵呵……他的样子好呆喔。娘,您只说他毒入骨髓,并没说他毒入脑髓呀,可我看他的样子,分明脑子也被毒坏了。」
花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探过来看他的那双眼,还有那鼻子、嘴巴……一整张脸,分明与记忆里的皇帝像从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是……梳著女孩家的丫髻,娇稚的脸颜比印象中的皇帝还要年幼,一双灵活的黑眸却更加的促狭。
这……怎麽回事?
「梅儿,不可以说这种话。」像太后的脸对像皇帝的脸低声斥道,然後转向花朝。「你口中的太后是天朝的那位?」
「是。」花朝从喉头挤出话来,讶异自己的声音居然会如此微弱。
「岳太后是我的孪生姊姊。我从小便跟著娘姓神,由外祖父家扶养长大。身边这位是小女仙梅,今年才十岁,是她把你救回来的。」
怪不得她会与太后如此相像,而她的女儿他梅也肖似皇帝。可是……为何他从未听说太后有孪生妹妹?
或许是花朝脸上的困惑让神姓的美妇觉得有必要进一步说明。
「这里是神农谷。你还记得自己发生什麽事吗?」
一抹恍然大悟浮上花朝眼眸,他记得,当然记得。
「晚辈花朝,家母徽音公主,是天朝皇帝的姑母。」他苦涩地说,「晚辈原是跟随定国公应酉里国之请助其平靖内乱,却中了敌军的暗算,我想,我是跌进河里了……」
「定国公?是叶师兄对吧。令堂徽音公主既然是皇帝的姑姑,那你就是他的表哥,算算,都是一家人。我在谷外时曾风闻这场战役的事,但没有仔细打听。你应该是被冲进天马潭里,被漩涡带进地底伏流,才会到神农谷。你很幸运,平常人只怕一掉进潭水里就没命,你还能在重伤下撑到这里来,不简单呀。」
「晚辈是以定国公传授的内呼吸术,才能免於沦为潭底的亡魂。」
「我明白了。不过你身中奇毒,使得你全身瘫痪……」
「什么?」花朝震惊得面无血色,人家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後福」吗?为何自己反而落到瘫痪?
「你先别急著绝望。你刚才昏过去时,我与外子商量过了。洗髓功或许能除去你所中的奇毒,助你脱胎换骨。不过,在练功驱毒期间,所承受的痛苦非人所能忍受,你有信心可以度过吗?」
「只要晚辈能恢复,任何痛苦都愿意忍受。」
「好。等你体力恢复後,外子便会开始传你洗髓功。」
花朝顺著她的眼光看去,方发现房里除了太后的孪生妹妹,及她的女儿仙梅外,还有一名男子的存在。
他坐在蒲团上休息,一壮严肃穆的脸容上有著看不出年龄的俊美,花朝猜想到刚才那股精纯温热的内力有可能便是他贯进他体内的,不由得对洗髓功生出希望。
後来他才知道神农谷的谷主神留夷的夫婿姚华,十几年前可是名动江湖的大侠,却突然销声隐迹,隐居神农谷里。
但自姚华传他洗髓功後,便是花朝受苦的开始。
诚如神留夷之前警告过的,练功驱毒时所必须忍受的痛苦非寻常人可以忍受,若不是一心悬念千慧,使他决心不管如何辛苦都一定要回到她身边,花朝早就熬不过去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他夜以继日的苦练下,骨内的奇毒随著痛苦逐渐远去而被排除体外,瘫痪的四肢都恢复了力气,内力更胜从前。
神留夷在确定他体内已无馀毒,便遣人送他出谷,临行前殷殷交代,「神农谷与世隔绝,你出谷後,千万别泄漏谷内的事。」
「连太后和定国公也不能说吗?」
「他们呀……」她摇头,神情颇为复杂,「你可以说是我救了你,其他事就别提了。」
「是。」花朝没有多问,此刻他满脑子都是返回故里见心上人的急切,哪有闲情想到其他。
带著神留夷赠给他的盘缠,花朝来到酉里国与天朝边境的关卡,守将见到他平安归来,激动得无以复加。
「侯爷能平安无事太好了。皇上先後派了三拨人马前来搜寻侯爷下落,就连宁国公都亲自来了一趟……我们以为您……没想到……」
「你也辛苦了。」
他温言安慰对方,并得知酉里国的叛臣齐齐哈里已在半年多前就被歼灭,感叹之下,回顾往事,惊觉那段九死一生、令他生不如死的六个多月,在此刻居然像眨眼般短瞬,不禁怅然若失。
但他很快振作起精神,在守将的安排下,骑乘快马踏上返京之路。
沿途百姓夹道欢迎,地方官也热切的想招待这位大难不死的英雄,但花朝都婉拒了。千慧在京里一定等得很著急吧?还有母亲,必然为了他的失踪悲痛欲绝。想到这里,花朝恨不得胁生双翅飞回京城。
他急如星火地赶路,终於抵达京城,朝日门内奔出了两位至交——岳翕与戴玥,三人重逢,激动地抱在一块。
「你知不知道大夥儿都以为你死了?只有皇上不死心,一直派人到酉里国搜寻。」岳翕说。
「我跟岳翕都各去了一趟,令伯父宁国公还冒险潜进天马潭里,差点被险恶的漩涡给卷走,更确定你不可能生还,可如今你活著回来,到底是怎麽回事?」戴玥惊奇地问。
「说来话长。」事关神农谷与世隔绝的秘密,花朝又答应过神留夷,不愿多说,连忙转移话题。「我想先进宫看我娘。」
「徽音公主因为你的失踪而大病至今未愈,你的确应该先去看她。」戴玥微一颔首,俊脸上掠过一抹古怪。
「我娘她……」
「花朝,你放心吧。」岳翕安慰他,「前日皇上就接获你平安归来的消息,徽音公主知悉後,病情好了大半。走,不仅令堂在等你,皇上、太皇太后也都翘首盼你归来,快回宫吧。」
「好。」
在两位好友的陪伴下,归心似箭的花朝回到了自幼生长的宫廷,算算他离开这里将近九个月,金殿玉阶、铜柱丹墀依稀是离去时的模样,只是他离开时是春天,这时候却是冬季,触目所及,皆是林木萧瑟,不复春季时繁花竞艳的热闹,心头有些伤感。
但这些伤感全在见到家人时被抛到脑外。
众人都挤在天籁宫等待著他的到来。
近九个月来的生死茫茫,不管是徽音公主、太皇太后,还是皇帝,见到花朝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确认了他不是迷路的魂,而是真实的活人,积累了好几个月的悲痛让他们登时崩溃,抱住花朝痛哭失声。
那些眼泪是悲,也是喜,更是对花朝的爱,好不容易在旁人劝慰下,抱头痛哭的人儿收拾泪水,接著七嘴八舌的询问花朝是怎麽逃离劫难的,又为何拖了这么久才回来。
花朝简要地将自己当时受伤的情形说明一遍。
「救你的人是朕的姨母?嗯,朕年幼时,母后曾跟我提过姨母的事,还说我外曾祖父行事隐秘,所住的神农谷连她都没去过,倒是在谷外和姨母见过面。」
「就连我出谷时,也是在蒙住眼睛的情况下。等眼睛布拿下来,我已经在往酉里国大城的路上了。」花朝倒没有说谎。
「看来,想藉著朝表哥寻到姨母下落是不可能了。」皇帝叹气道。
「嗯。」花朝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在确认母亲与外祖母身体无恙後,苦苦压抑在心底的相思便不由自主地扬起,一颗心早就飞向别处去了。
皇帝将他的浮躁全都看在眼里,嘴角浮起神秘笑意。
「朝表哥要不要去坤玉宫一趟?慧姊姊在那里等你喔。」
「啊?她也在宫内?」花朝喜出望外,以至於没追问何以千慧会在坤王宫等他。
「嗯。朝表哥快去吧。」
「臣告退。」花朝胡乱地行了个礼,迫不及待地奔出天籁官。
「朝儿……」坐在床榻上的徽音公主来不及叫住他,秀眉蹙紧。
这样好吗?她懊恼地瞧向皇帝,後者显然是兴奋过了头,压根儿没想到有哪里不对劲。
☆ ☆ ☆
坤玉宫一向为皇帝的贵妃居住的官殿,但由於前任皇帝明帝感念他的皇后数次以命相救的深情,立誓不纳嫔妃,现任的开新帝仍年幼,尚未大婚,是以坤玉宫应该是闲置的。
这个想法在花朝心里根深柢固,当然,坤玉宫再怎麽说也是後宫一个重要处所,宫人自然会定期打扫,可是……眼前的这座宫殿不仅是被定期打扫而已,热闹辉煌的模样倒像是有什么贵人进驻似的。
环绕著宫殿的园林景致显然经过一番精心整理,即使是深冬时节,依然可见古木婆娑,草香泉渍。
掩映在林木间的亭台楼阁非但不显得残破,甚至可以说得上金碧辉煌。留守的宫人也比花朝想像的多,他一踏进坤玉宫范围,便被人认出,宫人们有的兴奋的向他行礼,还有人大声朝里喊:「东宁侯驾到。」
「东宁侯驾到……」
一声一声的往里通传,害他差点以为自己是临幸嫔妃的皇帝了。
这是怎麽回事?
千慧在哪里?坤玉宫又是何时变得这麽热闹的?
难道皇帝大婚了?或是纳了贵妃?
後两个意念对花朝是不可思议的。
虽然刚才谒见皇帝时,发觉他身材抽长了不少,但眉眼间的纯真依然是自己所熟识的小表弟呀。算算他今年不过是十三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怎麽可能会成亲?
闷著满肚子的疑问,花朝往里走,然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看到一群宫人簇拥著一名华衣丽人朝他走来。
她,头戴凤冠,梳著贵妇髻,秀丽的鹅蛋脸上有著他记忆鲜明的五官,但那模样、气质竟让他觉得陌生。身上那袭色泽鲜艳、绣有纹饰的黄袍在温和的冬阳照射下金光闪现,刺痛了他的眼。
「朝……」
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深情呼唤,很快使得陌生、刺痛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花朝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迎过去,千慧也甩开从人飞身奔向他,引起身後的宫人一阵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