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江喻捷居然这么对他说?说他太勉强自己?意思是说自己把自己摆得高高在上吗?他是在说自己的不是吗?他是在嘲笑自己吗?他凭什么这么说:
脸色非常难看,他咬着牙说:“你讲这话什么意思?”
口气里有着风雨欲来的不悦和火气。除了生气,谢子觉心里还有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而被指责的羞愧和慌乱感,以及一种很委屈的感觉。
江喻捷说的都没错。谢子觉的确是觉得自己不管在哪里,都是处在一种照顾别人的角色上,而且心里常常会觉得很累、很想有个人能像他照顾别人般的照顾自己;对于别人的帮助或小小的赠子,会感到非常不好意思、甚至认为不应该接受……
这些谢子觉自己都清楚,但是听江喻捷从嘴里说出来,感觉就是——好差好差。有一股无法承受的冲击感、被看透的恐惧感、还有好像被小白兔看轻了的感觉……
江喻捷知道谢子觉恼羞成怒,生气了。有点害怕的缩缩肩膀,他不是有意要惹谢子觉生气的,他只是想让谢子觉明白,其实可以不要这么勉强自己。
“我不是……不是说你不好,也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只是……”抓抓头,江喻捷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对着谢子觉把话说好。
“我只是……我很关心你、希望你可以放松你自己,这样你才可以过得更好呀!我没有别的意思啊,你不要生气嘛……”有点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着话,江喻捷想要解释他并无恶意,不是故意要惹谢子觉不快。
结果这种解释反而弄巧成拙了——
“闪开!”谢子觉突然非常用力地推开站在门前的江喻捷,想要走出浴室。
江喻捷凭什么这么说自己?他从小被养得好好的,要什么就有什么,自己可不像他那样轻松!从小到大无时无刻不被要求要当弟妹的榜样,只要犯了错受到的训诫和责骂就是绝无理由的加倍。在这种教育下他不被允许有不会做的事、不能向别人请求帮忙,因为这都是“无能”的一种表现,通通都会被一句“你是老大耶!这样怎么当弟弟妹妹的榜样?”给打回去。在成人这种不合理的严苛规律下长大,他只会“一定要做好”什么事,不知道该怎么寻求帮助——在谢子觉的认知里,寻求帮助是一件非常羞惭而且难以启齿的事,接受别人的帮助等于是示弱。
谢子觉知道江喻捷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他心理的问题,他自己其实很明白、有时也很困扰。但是江喻捷几句话就可以剌中问题核心、让他招架不住……谢子觉觉得他的心情好差好差。这其中还夹杂了自我厌恶感……
“小觉——”江喻捷很急的拉住谢子觉的手臂,还想再说一些什么来安抚他,谢子觉却拒绝不想再听,两人就这样拉扯了起来。
江喻捷想解释,不想就这样而失去了第一时间能够把一切说清楚的机会,更怕谢子觉会因此讨厌他。好后悔刚才居然这么明白的对他这样说话,明明就知道这个人的自尊心很高,还这么不修饰的说了那些话,他一定觉得很受伤吧……
而谢子觉始终低着头不看江喻捷,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江喻捷。知道自己在耍脾气,有一种“我知道我自己在要任性,现在的我很丑陋,你不要看我!”的心情。可是江喻捷偏偏不识相地死抓着他不放,谢子觉最讨厌被人这么逼迫……
被这么强烈的拒绝,通常要是普通人到了某种程度就会放弃了,可是江喻捷却毫不死心地一直抓着谢子觉死缠赖打,最后是谢子觉受不了、无力了,放弃挣扎,败给他了。
靠在墙上无力喘着气,闭上眼睛时才想到——小白兔的优点之一,就是对于自己的坚持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
“你听我说嘛!”没被谢子觉激动的拒绝打退,还很坚持的抓着他的手不敢放开,一直想解释自己的想法让对方知道。
因为心情很差再加上刚才的拉扯,谢子觉觉得全身无力。靠在墙上长叹了口气,心里想骂的都骂不出来了。
江喻捷还不放弃,抓着他的手不放。
看小白兔一脸坚持又着急的样子,谢子觉叹了口气,完全败给他了。非常无力的说:“讲啊!”
江喻捷看他终于肯稍稍冷静下听自己的解释了,很高兴的松开手说——
“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你就像个哥哥、很会照顾人,你对别人来说真的是个好人。可是……我总觉得你对自己不够好。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骄傲和脾气,可是……有的时候接受别人的给予,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觉得啊……你最累自己的地方就是太勉强自己。”
谢子觉又低下了头,江喻捷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深怕他又生气了会马上甩头走人,很紧张的又抓住了他的手,继续说——
“我……说真的,我不太晓得什么话不该说,我不太懂得怎么把话说好,所以我说的话可能会让你很生气,可是我真的没有要惹你生气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
江喻捷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他没有办法用任何言语贴切的表达出心里想说的话,又怕说不好会弄巧成拙的惹谢子觉生气。
因为江喻捷的话好久都没有下文,谢子觉有点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一脸复杂表情的小白兔到底是怎么了?谢子觉的脸上本来就有着不自在的表情,在相江喻捷四目交接时,马上转换成不耐的样子有点凶恶的说:“继续讲啊!”
他常常会用某些看来很不善的表情和话语来掩饰自己心里真正的感情,像是不安、不好意思、害羞……这类的——江喻捷明白,所以并没有被谢子觉不耐又凶恶的口气吓到。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关心你,真的很关心你,我真的很希望你可以过得更好一点……”
江喻捷温润的眼睛直视他,非常强烈的表达出自己的关怀相善意,让谢子觉有点招架不住,承受不了的移开视线。
“所以,接受别人的帮助不是不好的事情,你不要这么勉强自己好吗?”
江喻捷终于把要说的话讲完了,忐忑不安地看着谢子觉,深伯他又想夺门而出。结果谢子觉只是低着头,好久都不出声。
江喻捷有点手足无措地结结巴巴说着话的样子,让谢子觉突然有一种有股热流冲进心里的感觉……
非常感动,而且羞愧。
江喻捷似乎比谁都了解自己。虽然笨拙,但对自己比谁都好、比谁都在乎。就像他曾说过的:“那些事我可以学嘛。我可以当你的哥哥,这样你就可以依靠我了。”——觉得好感动。
谢子觉不知道自己到底好在哪里,能让江喻捷对自己这么付出!他刚刚对江喻捷说的话生气了,江喻捷还能好声好气的向自己道歉—
—其实应该要道歉的人是他才对啊。
应该要道歉的是他这个不知道在坚持什么身段骄傲、又连起码的“我知道了,谢谢”都说不出来的人才对啊!
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来,谢子觉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的小孩子般静静的站着,感觉非常不自在……
“小觉……”
看谢子觉不出声,江喻捷又开始说话填充这有点尴尬的沉默——
“我真的很想对你好,就像你对别人的那样。你怎么照顾别人,我想就怎么照顾你,你在外面对别人的都不需要拿来对我。我不敢说我很了解你,但是我有自信,你和我在一起会比和别人在一起还自在。”
这种说法有点蠢,虽然说这是心里最深处的目标和渴望,但是江喻捷把话说完后就马上后悔了,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谢子觉听了脸有点红,不明白江喻捷到底在想什么?困惑的偏了偏头,难以理解为什么小白兔会这么说、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自己在他心里真的是值得这么对待的人吗?
一定要开口说些什么。谢子觉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很困难的张了张口,结果却吐出这句话——
“你……笨蛋……”
听到自己说的话,真想一头撞死。他应该要感谢小白兔对他的好,而不是说笨蛋啊——
江喻捷听到谢子觉开口说出的话,傻了一下,然后……笑了。
谢子觉要是真的生气了,就什么话都不会说。他既然开口说话了,表示他不生气,而且接受了刚刚江喻捷说的话。谢子觉不难相处,只是有点别扭、不知道该怎么坦率的表达而已……
江喻捷笑着,用右手拍拍他的左肩,歪着头可爱的笑着,只是笑着。
但是笑容里有某种讯息,意思是,我懂,谢谢你不生气,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要用言语表达出来,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明白的。
谢子觉也知道江喻捷笑里带着的意思。
就这一瞬间。
感觉像是电流划过,莫名的,属于朋友的默契出现了。
谢子觉突然觉得,小白兔不是小白兔了。
他,江喻捷,现在站在自己面前,几乎和自己齐高,站在和自己一样的地位——更明确来讲是,自己能把他当成一个并肩的朋友看待了。
过往的记忆突然一直涌上。在自己心情不好时能马上说话安慰自己的江喻捷、虽然笨拙但很努力学习想要和自己齐头并进的江喻捷、告诉自己不需要觉得接受别人的帮助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的江喻捷、记得自己的生日的江喻捷……
江喻捷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自己在他身上能够学到很多事,能够很放松心情……
真好,自己在心态上终于能把他当共患难的朋友看了。不再当他是那个几年前被自己从三个混混手中捞过来的小白兔。
谢子觉也笑了,不知怎地突然觉得心里好轻松……手盖着脸开心的笑了。
江喻捷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人,搞不懂他为什么一瞬间看来突然变得好开心?
“小觉?”
“我……突然觉得你是我的朋友…哈哈……”
“我本来就是啊。”一头雾水。
第八章
要想通谢子觉的话其实不用花太多时间。因为只要是关于谢子觉的事,江喻捷就一反平常的钝感,异常敏锐。
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觉得好开心。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往前跃进了好大一步,自己不会再是他眼中那个“乖小孩”,而是“朋友”了呢!真的好开心,开心到……在煮晚饭时,拿着菜刀割伤了自己的左手一道。
赶快冲到小客厅拿着急救箱要消毒、贴OK绷时,被谢子觉看到了。滴着血的中指,伤口很明显,看得出来刀子划下去时的力道不小,谢子觉担心又拿他没办法地说:“你是怎么搞的?小心一点好不好?”
江喻捷只能傻笑,觉得老是让他看到自己出糗,很不好意思。
“呐。”谢子觉拿了OK绷,拆开封装,适时递给刚擦完优碘的江喻捷,又在他贴OK绷时,帮他丢掉使用过的棉块、把优碘收进急救箱里。
“谢谢!”
好贴心,谢子觉就是这么体贴的人。虽然嘴上会听来好凶的训着人,可是做出来的动作却是不合他说的话语的温柔。
“你需不需要帮忙啊?”
看着江喻捷贴上OK绷,谢子觉突然这么说。其实他一直觉得家事都丢给江喻捷一个人做也不对,虽然说自己的右手不方便,但起码他还有左手啊!不应该什么事都让江喻捷一肩担起才对……
江喻捷知道谢子觉又来了。
这种话他每隔两三天就会问一遍。每次江喻捷都很肯定的回答他:“不用啦,我自己来就行了!”——而且还得花上好几分钟说服谢子觉乖乖待在一旁让自己一个人做事就好,最后甚至得使出必杀绝招:招牌可爱微笑——才能让他乖乖的坐着。
谢子觉好像对于自己杵在一旁没有帮忙而觉得不安、不好意思。江喻捷很心疼他居然有这种想法。他不知道谢子觉什么时候才会改掉这种会让他自己很难受的性格?
“你不用跟我客气,”他歪着头,故意露出在对方眼里看来很可爱的笑脸说:“我如果需要你帮忙,一定会告诉你的,好吗?”
谢子觉果然傻傻的点了点头。
“好,那我现在要继续回去炒青椒了,你在这里乖乖看电视,等一下就可以吃饭了。”
盖上急救箱的盖子,江喻捷站起身来,又对谢子觉笑着这么说。
“噢……”谢子觉点了头,很乖。
一直到吃完晚饭后,他才惊觉刚刚居然被江喻捷哄了,还被哄得乖乖的,真的很乖。
哇咧——每次都这样!
谢子觉的父母来了,开着厢型车载了大包小包的食物和补品给他。
一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受伤了。谢子觉不想让他们操心,本来不想说的,结果不小心却在定期报平安的电话上掩饰过头地说:“我的手还好你们不用担心”—于是被发现了。
他们一登门对江喻捷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抱歉”,说打扰到他真是不好意思。江喻捷有点被吓到,无法承受长者的道歉而往后退了一步。谢子觉也是这样,觉得“室友并没有义务要一起陪笑脸招待自己的朋友、容忍别人的打扰,所以每次他的朋友来访他一定都事先知会,而且愈来愈少带朋友回家,他说打扰到江喻捷很不好意思。果然是亲子。
陈惠言在小公寓里煮了几锅补汤,还有几道很费工夫要花时间细熬慢炖、平常不易吃到的菜。江喻捷在厨房里跟进跟出地向她学了几道汤的炖法。在厨房里熬汤时,她对他说了好几声的谢谢,谢谢他照顾受伤行动不便的谢子觉。江喻捷突然感到有点心虚,莫名的心虚。
住了一晚后,说一堆小孩子还在家里不放心,他们又匆匆开车南下了。
江喻捷突然好羡慕谢子觉。
自己要是受了伤、健康出了什么问题,户头里应该会汇进很多钱来吧?或许再加上电话里的关心。不过,父母是不可能为了他从高雄专程北上的。
从小就是这样,虽然生病了会有人带自己去看病,但父母不会花时间陪在自己身边。“病好了要多吃一点”、“多加点衣服”这种话也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话说完人就不见了,有时甚至病已经好了好几天了他们也不知道。
他小时候也不觉得怎么样,并不会觉得寂寞,或许因为他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已经习惯了吧。别人家的小朋友有爸爸妈妈陪,他有玩具、电玩和哥哥姐姐过给他的书陪他。同学都羡慕他手头优渥、要什么有什么,所以他也认为自己这样的情况很好,不需要在同学身上找自己缺乏的东西来钦羡。他就这样,自己一个人玩着玩具、看着其实并不适合自己年龄层次的科学杂志、百科全书而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