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振青和心腹同时将身子往后缩了一点。虽然就距离上来说,要是那些疣斑真喷出什么恶心的东西来,也危害不到他们,但他们还是选择爱惜自己尚未破相的脸皮。
“你的脸……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呃,我是说应该不是天生的吧?”没礼貌跟好奇心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医治病人的时候,不小心被毒疮的毒液给喷到脸……之后就变成这样了。我的脸……很可怕吗?”清冷的声音显得有些楚楚可怜,但要是仔细看,将会发现隐藏在这张面皮底下的表情——是戏谑,但澄澈如宝石的眼睛却故作无辜,问得元振青哑口无言。
“这个、这个……”怎么回答都不妥,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却让元大将军支支吾吾,有些难堪,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好改问别的。“听说,你有法子让士兵不再整日昏沉无力?”
“是的,将军。”她敛着首回答。“此地与终年吐着高热炎浆的焰峰交界,四周地表下蕴藏了无数处地热,士兵们会终日昏沉无力的原因,是因地火旺盛之故。要解决这问题并不难,只消眼下我所调配的降暑药方,再配合香草所炼制的提神膏药,必可减轻此等不适症状。”
“原来如此,不过……”看她信心十足,元振青自然大喜,但一看到她的脸……就犹豫了起来。成天对着这张脸,那可是会比头昏、发热还教他难过。
“将军,刚才属下已经试验过她处理伤口的能力。说实在的,她的医术确实高明,就连骨头碎了的伤兵一看到她的脸,都忘了喊疼,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心腹又开始跟主子咬耳朵。战事吃紧,谁知军里惟一的老军医,突然一命呜呼,现下只好赶紧找个人来替补了。
“是有点道理。”拈了拈山羊胡,元振青赞同的点了点头。
“更何况,您也不需要与她常打照面,有什么事打发人去说就是了,属下认为,在营里急需军医的情况下,还是用她吧。”这年头,像他这样有同情心的人不多罗。
在细想了一会儿后,元振青终于指着她说:“就你吧,只要你发挥所长,尽心尽力照顾士兵们,等打赢这一仗,本将军自会在功劳簿上记你一笔,可以出去了。”最后一句说得太快,突显他迫不及待想送人离开的心情。
“谢将军。”藏在垂着的面容下,完美如樱的唇轻轻扬起。不想再以脸吓人,她吓的人够多了,包括那些想与她抢饭碗的人,今天的戏,到此为止。
步出营帐外,现在改名成冰清的言宁,故意放慢脚步,想知道元旅青接下来会怎么对付鬼军,好让她从中帮上一把,果然,里头正隐隐传出元振青大谈破鬼军的方法。
什么?用拖延战术……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一箭射穿那个淫贼。
“你是什么人?”宋军军师崔质,老远便看见她站在将军营帐外,行迹可疑。
言宁转过身,低下头回答:“小的冰清,是新到的军医。”
“为何在此鬼鬼祟祟?快说!”崔贡向来以精明出了名,年纪轻轻却像个老头,疑心病重得很。
“小的只是刚从里头走出来。难不成你对所有从将军营帐内走出来的人,都要如此盘问一番吗?”这个人真会捕风捉影,亏她还是来帮他们忙的。
崔贡被她冷冷的态度唬得一愣一愣的,回过神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你可知道我是谁?胆敢这么目中无人!”看来军中的纪律有待加强,有些人并没有把他制定的军规放在心上,尤其是眼前初来乍到的这位。
“就是不知道阁下是哪位,所以我对你有所提防,也是应该的。难道你希望在军营里,看见不认识的陌生人也要有问必答、句句吐实?”她不客气的回赠地两丸冷眼。在做任何一桩买卖前,事先的调查是必要的,她当然知道这位仁兄是何许人也,只不过要是说了实话,不就等于自打嘴巴?
接收到不耐烦的目光,崔贡忽然眼神一沉,对这女子滋生出浓厚的兴趣。虽然她的脸有点令人不敢领教,但说起他对女人的感觉嘛,光有一张姣好的脸蛋,却一脑子豆腐渣的女人显得无趣多了,而眼前女子相当聪明,从她一双眸子里,他便知道,正合他的脾胃。
“我是军师崔贡,冰清姑娘不会认为身为军师的我,看见有人在将军营帐外疑似偷听的行为,也要装作不闲不问吧?”
言宁脸色更冷了几分,看样子,他是存心与她杠上了,今年真是犯小人。
“对不起,冰清并不知道您的身份,还请崔军师见谅。”头再压低一点,身子也尽可能弯得像一尾虾子,她从来就扮不会可怜样,这是关案幽给自己的评语。
“你的态度转变得可真快。”见她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崔贡此语不乏嘲讽的味道。
言宁在心里吐了一口长长的怨气,这人——真烦。
她决定住口,免得多说多错。
“是不想说话?还是说不出个好理由来反驳我?”崔贡倒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认输。
“咦?冰清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元振青的心腹一掀开帐帘,便看见杵在外头的新军医,随后又发现崔贡。
“原来军师也在啊,怎么不进去呢?将军正找你呢。”他急急忙忙拉着崔贡就要进去,回头又看着她说.“差点忘了,冰清姑娘,你的营帐是左边的最后一个,整个帐子都是你的,用不着跟人挤一块儿。对了,先去看看热昏的士兵吧。”
之后,被单独留在营帐外的人,拉了拉背在身侧的药箱,黛眉挑了挑,对她那么大方,让她一个人独占一个大帐?是怕她会吓死人吧。她满意的摸上自己的脸。
这张脸,果然有点用处。
两军再度对峙,已是数天后的事情。
这次宋军不敢小看敌方,能动用的人全派上战场,看得鬼军这边啧啧称奇,也同样整军以待,不敢稍有松懈。
隔着一处甘地,两军主帅伫立在最前头,互相观察对方动静,交战时机蓄势待发。
“你可以大声的笑出来,免得憋到内伤。”鬼军的统军将帅南昊,坐在黑壮马儿背上,很好心的关照到一旁随身护卫的身体兼心理需求。
“哇哈哈哈……”老早就忍俊不住的夜鹰,在得到主子的恩准后,当然是肆无忌惮的捂着肚子狂笑,还笑到差点滚下马。
南昊上弯的嘴角有点僵,目光斜睨着笑得无礼的人,“你克制一点,待会儿还要与敌人厮杀。”真是个不贴心的属下。
“我……知道。”揉了揉笑到发酸的嘴巴,夜鹰的脸一时还回复不了原状,“真想见见那个捅你一刀又踢你下水的女人,想必是个啥辣子。”还特地加强了“女人”这两个字。
一回想起主子前些天回营的样子,就忍不住发笑,当时他吓了好几跳,还以为是被敌军偷袭才受伤,结果一问之下,居然是偷看姑娘家洗澡,才弄成这副狼狈样。这应该算是倒霉呢?还是活该?噗……
“我也想见她。”南昊别具深意的抚着下巴。
而夜鹰一听,下巴差点掉下来,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主子何时变得这么小心眼了?
“喂喂,你该不是要对一个女人动手吧?你看了人家全部,她也不过捅你一刀,算是很客气了,你也别太跟她计较。”注意力还放在主子偷看姑娘家洗澡受伤这件事上头,身为鬼军大将一员的夜鹰,完全没有身在沙场上的自觉,反而还替那不知名的女子说起话来。
“你到底是站在哪边?”南昊转过头,怀疑的看着与他一起打到大的属下兼伙伴。
只见夜鹰耸耸肩,然后摇了摇头。“我站在正义的那一边。”一副不得已的模样。
“吱。”
咚隆……咚隆……
忽然间,地面的起伏震撼一路蔓延至脚边,奔雷表现得有些急躁,像是预知一场生死决战的到来,不安分的前蹄略显杂乱的踩踏着。
南昊俯下身来,大掌轻轻地抚顺它乌亮的黑鬃。“嘘……”
“宋军有动作了。”夜鹰竖起耳朵,聆听地表震动的声响。
“传令下去,兵分两路,鹰你由后路突袭,先取元振青的首级,我来引开宋军的注意力。”
“知道了。”调转过马身,夜鹰照主子吩咐,随即领了一队鬼军就要离去,可就在这时,有几名士兵忽然从马背上无故摔落地面。
“怎么回事!”两人同时大吃一惊,以为有敌军躲在暗处偷袭,连忙梭巡四周隐密处,但并未发现任何骚动,反而是鬼军倒下去的人有越来越多的趋势,造成一片混乱。
“不好了三少!兄弟们一个个像生病一样全身无力,连兵器也拿不稳了!”一名中军心急如焚,急急奔至,万分焦虑的原因是宋军已经越过谷地,直逼这里而来。
“怎么会这样?”夜鹰知道再这么下去,对鬼军十分不利,看着正在思考中的主干,他忽然推敲出一个可能性,双掌相击。“啊!莫非是……”
“中毒。”南昊接续他的话,“没事的人把倒在地上的全扛上马背!动作快!”
“有奸细混进我们营中吗?可是为何一部分的人毫无异状?”夜鹰跳下马,和南昊同样忙不迭地抬起瘫软在地的自家兄弟。
“我跟你也都没事……”早上他跟夜鹰忙着布置一切,没吃什么东西,记得昨天有一批粮食刚从鬼域运来,说是特地送来犒赏众将士的,难道……
“目前能战的人已剩下三成不到,昊,下令撤退吧!”比起蜂拥而上的宋军,他们能用的兵力实在太单薄了。
“鹰,你带一半的人马护送中毒的人离开,剩下的跟我来!”南昊跳上奔雷,当机立断地作了决定,迅速重整队伍。
“还打?你明知赢不了,还要迎战?不想当懦夫的不只你一个,要就全部留下,不然就一起走!”还在忙着扛人的夜鹰抬起脸,看着南昊的眼神很坚持。
“现在不是耍个性的时候。”南昊不常打结的眉心,今日难得一见。
“平常任性的人是你,不是我。”夜鹰反驳回去。想留下来逞英雄,起码也要算上他一份。
“别忘了倒下去的兄弟们需要你,带他们安全离开,我来断后,别让我分心。”身为统帅,他需要顾及手底下的每一条生命。敌人不会因为你弱就不杀你,就像他一样,从小便学着如何保护家人,明白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个事实,当然更不可能手下留情,让敌人有活命的机会。
“说得好像我是你的累赘一样。”夜鹰不满的嫩了撇唇,“算了,这回英雄就让你一个人当,不跟你抢功,自己小心一点。”他了解南昊,就算是牺牲自己,他也不肯轻易赔上任何一兵一卒。
“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思考着大家会中毒的原因。
“要我替你买棺材吗?”夜鹰的语气充满了怨制。
南昊好笑的挑高眉,要劝人逃命,还真不容易。“我是要你回去告诉老大,请他查清楚运到营里的粮食,是由谁点交。”
“你怀疑有内奸?”刚才他也猜到这个可能性。
“没错。”南昊发现宋军已经冲破地下的第一道防线,往这个方向前进。
“记住,要活着回去。”他转过脸,对夜鹰说,还不忘挂上夹带酒窝的笑容。
夜鹰可没主子这般好心情,面色凝重的说:“你也是,要是死了,我不会原谅你。”
第三章
粗重的喘息一声连着一声,刚砍下一颗头颅的鲜血,沿着刀身滑至刀尖,形成水珠状,然后一颗颗的往下掉,滴落土里的水渍,多添了一股腥膻味。
覆在额前的发上,汗珠如丝雨般涔涔滑下,模糊了琥珀色眼珠的视线。
隔着层层浮动的热气,南昊环顾四周,这是一场苦战,宋军一波波的接踵而至,主要是在消耗他所剩不多的体力与战力,战马的嘶鸣,刀光、血影在半空中交错,拼命的显然不只他一个,见个个杀红眼的同伴与敌人,他心中燃起难以抑止的愤怒。
私心和贪念,是他从小在鬼城里从人的身上看见的两样东西;他曾经以为,世界不该是这样的,人与人之间,不应该只存在着斗争,至少……至少该有那么一点点叫做“爱”的东西,联系着彼此。想起被亲生父母丢在鬼域的那一刻,他仍相信他们不是真的想扔下他不管,因为他爱他们胜过自己,所以最后选择了原谅。
而这些而眼中所谓的敌人,为了拓展大宋的版图,不惜挥军北上,甚至造成生灵涂炭,只为了成全一己之私,然后毫不羞耻的夺人性命、占人土地。
为何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攻打别人的理由,是如此的薄弱?
为什么!
咬住牙的下颔紧缩,嘴角渗出朱砂般鲜血,他跳下奔雷,神色与杀人时的凶悍不同,大掌轻轻抚摸着它的头,充满爱怜。
奔雷是王父亲自为他挑选的上等马,从他被王父捡回去后,就一直有它陪伴。王父、王母,再加上它,他就等于同时多了三个亲人,这些人愿意当他的家人,照顾他、教导他,让他感受到自己从未被人遗忘。而在这之前,这些都是他不敢妄想的事,对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弃儿而言,“家”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也因为如此,他学会了珍惜。
“你走吧,别让我拖累了你。”
奔雷像是明白主子的心境,四只脚仅是跺着,并不想依言离开,还用头厮蹭着地的掌心。
手心传来黏腻的热气,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让南昊红了眼眶,也铁了心。
“我叫你走!在这里你只会妨碍我而已!”吼完后,他看见奔雷浓密的黑睫下明显露出伤心。
“走!”刀柄使了点力,撞在奔雷健美的马膜上,看着它悲愤似的嘶鸣、扬蹄,回头又看了他一眼,才不甘心的奔离腥风血雨的战场。
他也是个自私的人,在王父面前曾立下誓言,会好好守护鬼域和家人,不让任何人来破坏王父一手辛苦建立起的鬼域。而今天,眼看敌人就要踩过他的尸体、杀光他的手下,一举进犯鬼域……南昊心中的悲怆,顿时被恐惧取代。
“杀!”怒喝一声,握住长刀的手毫不犹豫的往前砍杀而去,他绝不允许这些人伤害自己的家人!
鲜红的血在他面前喷洒出一道又一道极为华丽的光影,此刻的他没有退路,只能战争,为了悍卫给予他亲情的家人而战。手中紧握住的银白长刀,不停地舞动着,就像征战前,巫师替武士们跳的祈福舞一般,犹如神助,每一个动作皆铿锵有力,激越起更高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