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成鬼,要是安心不让人见,常人是看不到的,可他……我不想吓着他,所以也只是待在他身边,看着他……我只求这样就好……可我不知为什么,他看得见我,先些时候还尽追着我跑……这样下去不成,您去劝劝他,叫他好好儿过活,别再记挂着我,得好好替将来做一番盘算才是,我求求您了!”说着,喜儿磕下头去,“您要救了他,来生投胎我给您做牛做马去。”
见喜儿捣蒜似的猛磕着头,邢秋圃本能地就想伸手扶他,但触手处空空如也,邢秋圃忍不住缩了回来。
“这……我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我和他也相识不久,不定藕的话他还听些……”
“我也去找过顾相公了。”
邢秋圃还待再推,却见喜儿两道眉毛轩起,阴森森地说道:
“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一辈子缠着您!”
“、别、别……”邢秋圃闻言连连摇手,“我答应,我答应就是。别跟着我……”
“多谢邢相公。”言罢,喜儿的身影消失。
直过了半晌,邢秋圃才回过神来,怀疑自己是不是作梦。伸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热辣辣地痛着,他这才确定,刚才真是见鬼了!
就这样,邢秋圃忙忙地起身梳洗,和同病相怜的顾藕一起来寻柳荑生。
※ ※ ※
柳荑生沏了茶,让邢秋圃和顾藕坐。
邢顾二人对视一眼,刚才在路上他们已经商量过了,因此顾藕清了清喉咙,开始不着边际地寒喧,问着柳荑生如何吃、如何睡,而由柳荑生的答案听来,邢顾二人心里的忧虑也跟着加深。
“荑生,不是我说,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顾藕皱着眉说道。
“我怎么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过活么?有吃有睡,我没亏待自己。”
“话不是这么说,”邢秋圃在一旁帮腔,“人家是无心吃睡,你却是吃睡无心。整个人像抽了魂似的,说明白点就是行尸走肉,你说说,你这样算活着么?人不是光一个身子活着就算数。”
“你的心境我们也明白,可人死不能复生,你这个样子于你于他有什么好处?再怎么伤心,幽明两隔,也与喜儿无干了……”
柳荑生沉默。他不懂顾藕他们说的,他既没长吁短叹,更没嚎啕大哭,哪里用得着他们这么紧张?他只是……心就这样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罢了……
“你听我一句,打起精神来。”顾藕拍拍柳荑生的肩膀。
“我精神好得很,才刚不是说了,我每天睡两个时辰,就一点儿也不困。”
邢秋圃翻了个白眼,“谁跟你说这个?你得要花点心思替自己打算打算,总不成你往后就这么过下去吧?”
“家徒四壁,我能有什么打算?过一天算一天,过日子不就是这样么?”
顾藕闻言垂肩叹息,邢秋圃摇头咂嘴,俱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见邢顾二人无奈,柳荑生有些许怀疚,“可我……就是不管做什么都不来劲儿,因此上也只能这样活……”
“荑生,”顾藕说着,“我知道没了喜儿,你什么日常琐事都不会打理,但喜儿终归是死了,你得坚强起来,不然喜儿在阴间看到你这模样,必定也会伤心的。”
“是啊,为了要让喜儿瞑目,你得替自己盘算盘算才是。”邢秋圃帮着腔,见柳荑生一脸茫然,便细说着,“刚在路上我和藕谈过了,目前呢,以往后的生计最为重要,你柳家这祖宅也有几个房间,好歹值点钱,不如你把它卖了,搬离这里,另去租个地方栖身,花点心思将书好好理理,后年乡试一开,你就赴考去,待得高中、且谋个一官半职,下半辈子也好过。”
“也不需另找地方,不如就到我家住个一年半载的,你放心,你一个人也还吃不穷我,你看怎样?”顾藕热心地问着柳荑生。
他们只想赶快把柳荑生弄离开这间屋子,换个环境,不再触目所及俱勾动回忆,这样,他才能慢慢忘掉喜儿,看着前头过日子。
“离开这里……?”柳荑生不安地张望四周,“可我要走了,喜儿怎么办呢?”
“喜儿?”邢秋圃和顾藕对瞅着,“他早已死了啊!”
“喜儿是死了没错,可他的魂魄还在这屋子里,”柳荑生拗了起来,“这儿是我跟喜儿的家,我说什么都不走。”
“这……荑生,你别犯傻,”大冷天的,顾藕却开始冒汗了,“鬼魂之说,终属虚渺,你为了这样的原因守在这屋子里,不傻么?”
“谁说世上没有鬼来着?我天天见到喜儿呢!只是,我接近不了他。每次我一走近,他的魂儿就溜远了,叫我怎么也追不上……”说着,柳荑生状甚凄然,哀哀欲绝。
邢秋圃和顾藕知道柳荑生说的是实话,毕竟他们也都见着了喜儿的鬼魂。但他们可说什么都不能附和他,要这么着,他怎么会死心呢?再者,万一柳荑生真个犯了相思病……自古心病最是难医,要柳荑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得被喜儿缠一辈子啦!
“算我们求你了,荑生,”邢秋圃连连拱手,“你不能再想喜儿了,你得要看着前头过活,要活就得这样,不然你干脆心一横,跟了喜儿去还简单些。”
“跟了喜儿去?”柳荑生木然地重复,接着便是一段冗长的沉默,似是在认真考虑着邢秋圃的话。“是啊……说不定……喜儿也想我去陪他呢!所以,他的魂才老在我身旁打转儿,只苦于幽明两隔,他这番心思却传不到我这里……”
听柳荑生这么说,邢秋圃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便连忙改口,说道:
“荑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唉……你这样挂念着喜儿,把自己弄得这般落魄,有什么意思?”
“荑生,你说你见到了喜儿的魂魄,”顾藕开口,“可说不定……那只是你自个儿幻想出来的,喜儿的魂根本不在这屋子里头。你想,世上要真有鬼,那阴间自然也是存在的,既有阴间,众鬼也必有阴司管着,既有有司管着,哪能放任喜儿的鬼魂在这世上游荡?再说,他是因病而死,并不是遭了什么冤屈横死,致使怨念不散,魂魄才四处飘移。你看开些,不定喜儿早已引登彼岸,又或转世投胎去了呢!”
“藕这话有理。”邢秋圃附和着,“佛家有言,一切生灭,皆由心造。不定你就是因为太想见喜儿一面,所以才会觉得天天见到喜儿的鬼魂……然而实际上,那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你们是说,只要我不继续想着喜儿,我就不会再见到他了?”
“正是。”顾邢二人异口同声,心里感天谢地,心想这头牛总算开窍了。但他们还没乐完呢,就听柳荑生接着说道:
“那我更不能不想了……要能看到他,我才好过些……现在我只想能像这样天天见得到喜儿……要哪天能看到他对我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会儿,邢秋圃跟顾藕恨不得拿根绳子吊死柳荑生。
“我拜托你醒醒!”邢秋圃失去耐性了,大吼着,“你以为现在喜儿还是你以前看到的样子吗?要这么想看喜儿,你去刨开他的坟不就看到了?傻子!人死了就会开始发臭、腐烂、然后身上渐渐爬满了蛆、到最后烂成一堆白骨,那模样儿好看?你现在要真看得到喜儿,看到的也会是那样的喜儿。”
见邢秋圃失去控制,顾藕连忙边安抚他,边对柳荑生说道:
“秋圃说得虽狠了些,但也是实话,你放不下喜儿,必定是念着他生前可人意儿的模样儿,可现他死了,哪里还是那样?你去试着揣想喜儿那个模样,不定就可慢慢忘了喜儿。”
“就算这样,又如何?”柳荑生回嘴,“谁死了不成那样呢?就算我死了,也是一般地秽臭不堪,可我知道,喜儿定不会嫌弃那样的我……那我自然也不会嫌弃他。”
“你又知道?话可别说得这么满,”邢秋圃瞪圆了眼睛,“你就这么肯定喜儿不会嫌弃你?哼……要是喜儿没死,你俩就这么过日子过下去,然后喜儿年纪渐长,你也慢慢地老了,不定他嫌你老,你嫌他长了胡子难看呢!”
“说的是,没发生的事儿……难说。往昔你和喜儿自是蜜里调油,热和着,可要喜儿没死,谁也保不定哪天喜儿会不会遇上了另一个比你更俊俏的富家公子,又会不会嫌贫爱富,舍了你去。这么一想,你不觉得你再继续这样痴下去太傻了么?”
“喜儿要真个会嫌贫爱富,他会跟着我过了这么些年苦日子?过去也不是没其它的人勾引过他,可他就有这本事拿扫帚将对方打成个烂猪头,一顿臭骂把人给出门儿去……你们别看错了喜儿……也看错了我。”柳荑生赌气地半转过身子,不看那两个说喜儿坏话的人。
顾藕和邢秋圃看着柳荑生这副气虎虎的模样,也都没辄了。
半晌,柳荑生低下头去,微叹着气,“我知道你们是一心为我这个傻子打算,我也知道我傻……”
“……既知道,为什么还这样放纵自己痴迷下去?”顾藕看着柳荑生,他是明白他的,也心疼他。
“人说痴傻痴傻,我若不痴,又怎么会傻?”柳荑生苦笑,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而我要真能挣脱‘痴’这一字,又岂需要你们来替我这个傻子打算?”他转头看着两个替他操心的好友,眼里有着感激,“算了吧……这世上除了喜儿,再没人救得了我了……”
柳荑生的凄楚感染了邢顾二人,恍惚间,他们似是听见了隐约的呜咽……似胡琴拉出的高亢,而后坠成筝曲零落的音串落泪的,是谁?
那密布于四周虚空间的幽怨,是谁吹出的哀怨曲调所聚?
看着柳荑生落寞的侧影,顾藕想起喜儿离世的那天那双紧牵着的手……
或许,这引人心沉的调子,不是独琴孤筝所能谱奏的吧!
二人垂下了眼睑,眨闭的眼化作无声的叹息。
“喜儿呀喜儿……”邢秋圃仰天叹道,“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尽心呐!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个傻子,最终还是得由你自己来对付。”说着,他站起身来扯着顾藕,“走吧!这档子事儿我们管不了。”
顾藕看了柳荑生一眼,随即像是理解了什么,于淡然微笑间,赶上邢秋圃的脚步去了。
听刚才邢秋圃的话……那是什么意思?柳荑生举目四顾,惘惘游移,随而在厅柱阴影下,见喜儿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喜儿!”柳荑生赶上前去,这次,喜儿迎了上来,两人的手紧握住彼此的,相对涕泣。
“真是……”喜儿拭泪,“我死的那一阵,你嚎丧得还不够?这会子又哭什么?”强笑着,“我在生时,你又没受过我雨露之惠,这会子还我这些眼泪做什?”
喜儿为什么露出笑颜,柳荑生明白。
他将喜儿拥进怀中,“谁说我没受过?就是受得太多,这才舍不下你啊……”双手摩抚着那夜夜梦着的身子,轻怜蜜爱,难分难舍。
喜儿看着柳荑生脸上漾出愉悦的微笑,不由也跟着笑了。“傻子……”
“说我傻,你还不跟我一样傻?不然,会甘心陪着我这傻子?也只有傻子不懂嫌弃傻子,你说,是不是?”
喜儿泪眼盈然地望着柳荑生。是啊……他说的有理,正因为两人是一般地傻,所以才会一样地痴,又或者,是因他们同样地痴,才让两人甘愿这么一路傻下去……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他断然选择漠视幽明之隔,再一次地投入他的怀中?
算了,究竟是什么理由,那一点儿也不重要了,毕竟傻子是什么都不懂的,唯一明白的是自己的心。
四眸互望,深情于脉脉眼波间传递,而后融入交接的四唇之中……
※ ※ ※
月影模糊,夜朦胧,恍恍如梦的烛光下,有依偎缱绻的身影。
垂下帐幔的架子床里,柳荑生搂着喜儿,两人的手相握着,俱都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地相偎着。
更漏已残,辰光溜得快,他们只觉这手才刚牵在一起呢!怎么那么快,一个夜晚就要过去了……
柳荑生收紧了手臂,加紧抱着喜儿,依恋着,一切只因长夜有尽,柳荑生怕这夜一过,喜儿就又消失了。
“再别走了,好么?”明知是不可能的冀望,他还是任性地要求着。他也只能对他任性了。
“今天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已是非分,再想要求多些,可太贪了。且我已成鬼,鬼性属阴,我要长此以往地这样待在你身边,对你不好。”
“不好就不好,我才不管那些……要是能让我早些跟了你去,那才好呢!”
“你这是想害我不成?”喜儿将身子抽离,坐直了,“你也别存着这种心思,你以为死了就好过?你要是不珍重自己,甚且自己寻了死,那才是安心离我远呢!你要知道,自我了断的人,不知要在阴世里受多少苦,我保准你受不了。况且那样的人,再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那不是叫咱们往后生生世世都再不得在一起了么?”
“可那时间不是太长了?这些天你日日看着我,该知道我是怎么熬日子的……在油锅里煎都还痛快得多。”
“熬久了,也就惯了……”
“你竟说这样狠心话……”
“不这样,要我怎样?”喜儿的声音大了起来,“你不熬着,难道要我伸出长指甲掐死你不成?到时你成了冤死鬼,我被鬼卒拘住,两个都不得超生……那就连个来世续缘的希望都没了。”
“来世来世,来世何其远?又何其缈?我只要今生今世同你相守一……”话声到此蓦然中断,柳荑生看着喜儿,眼泪忍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
“傻子!”喜儿佯怒骂着,强咽着泪,“我的这一生,早完了呢……”
此生阴阳两隔,是老天的安排,可老天会让他们有续缘的来世吗?柳荑生问着。可命运给的答案,他听不见。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儿了么?”
“有。”喜儿肯定着。
“什么法儿?你快说。”
“就是我才说过的,”喜儿凝视着柳荑生,“你好好儿地活下去,等老天给你的阳寿到了头时,咱们自然可以一处,到时候,我在三生石畔等你。这是唯一的法子。”
“…………”柳荑生不悦地沉默着。
“这辈子我们没有缘分,那是老天注定的,倘你硬要逆天行事,不定上天一生气,就连来世的缘也不给咱们了……你放心,在等到你来跟我聚首之前,我绝不投胎去,你多久不来,我等你多久,定要等到了你,咱俩再一起投胎转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