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荑生,你就让喜儿好好地去吧!你这样不是叫他在这一刻也不得安生吗?”顾藕继续劝着,“喜儿跟了你那么多年,你还不懂他?只要你好,他也没牵挂,才可以安安心心地往生,你保重着些儿,才真是对他好。”
柳荑生毫不理会顾藕,只是扑到喜儿身上,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喜儿!你千万别放下我一个人啊!”
看着柳荑生哭发了兴,顾藕还想再劝,却被邢秋圃扯着袖子拉到一边。
“算了,就让他尽情发泄一下也好。”
“…………都是你的话。”顾藕横了邢秋圃一眼,低声嘟哝了句,随即叹着气,将视线重新调回柳荑生和喜儿身上。
只见柳荑生拿脸颊猛蹭着喜儿,哽咽着唤道:
“喜儿……”他的泪水鼻水全流到喜儿脸上,可喜儿的感觉模糊了……连声音都听不真了……唯一剩下的,是自柳荑生身上传来的热。柳荑生说些什么,喜儿不清楚,但他猜得出。
他又何尝想死呢?若他有做主的机会,还不选择活着伴他到老?傻子……到了这当口,还是这么傻……可他想……多想陪着这傻子就这么一路下去,到老、到死……一世不够,还要来生呢!
可这一辈子的缘,眼看着就将尽了,那么,且定个来生的约吧!来世即使虚渺,也总有个寄托。
喜儿努力地抬起了手,触着柳荑生颊上的泪。
“……来……”一丝气音自喜儿的口中泄出。
“,我在这儿、我就在这儿……”语气急骤,柳荑生将耳朵贴近了喜儿的唇。
“……世……”
“是,是我,是我在你身边……不是旁人,就是我。”
“…………”喜儿的嘴唇翕张着,堵在喉咙口的一口气将话噎着。
柳荑生焦急地看着喜儿,只见他嘴张着,奋力地想说话,可他什么也没听见,只感觉喜儿抓着他的手更紧。看喜儿急得额上频频沁汗,柳荑生也急,恨老天不该,也恨自己没法儿替他。
“…………来…世……我……”断续的喉音杂在气声间,成难以分辨的模糊。喜儿拉长了脖子,“…………”
柳荑生专注全副精神在喜儿的声音上,时间被拉长了,每分每秒过得极慢,等得柳荑生口干舌燥、心急如焚。可漫长的等待时间过去,他仍是听不到下一个字打喜儿的嘴里蹦出。
只见喜儿的嘴像是被浪打上岸的鱼,奋力地张开抖着,“…………们……”紧接着一阵剧烈的抽搐,慌了的柳荑生只能一股劲儿地更加紧抱着喜儿。
喜儿像是全身抽筋似的,一口气怎么吊也吊不上来,眢陷的双目瞪大,柳荑生惊骇地知道这是那一刻到了他握紧了喜儿的手,仿佛这么一握,可以将他的生命传给他似的。
“喜儿!救……救命呐!”柳荑生放开了喉咙大叫,“救命!快救命啊……”嘶哑的声音让跑过来的邢秋圃也跟着慌得踉跄了一下,而顾藕则是差点把邢秋圃预备下的药汤给洒在地上。
跟着一阵忙乱,三个人七手八脚地灌药汤、搓心口……可眼见得喜儿瞪大的双眼里神采逐渐散失,终至如火星散灭一般,眼睑垂闭,头颅颓然一歪,就去了。
原本哭得呼天抢地的柳荑生这时猛地安静了下来,楞直着双眼看着歪在他怀中的喜儿。
喜儿……就这样去了么?视线下移,喜儿的手还紧紧地跟他握着呢!这就去了?
风静气沉,整间屋子被突然扔进了无边的沉默。
半晌,顾藕两手交握在下腹,叹气,“唉……”缓缓摇着头。
邢秋圃也跟着叹气,在这当口,他俩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跟顾藕两人相觑了眼,邢秋圃开口问道:
“现下该怎么办?”
“自然是准备喜儿的后事,我们几个好友早替荑生想过了,这喜儿不比一般,我们自然是体贴荑生的心意,尽量替他办得隆重些……”
“可瞧他的境况,这后事怕是难隆重得起来吧?”
“这个不怕,我们大家都尽可能地多助了些银子。”
“既这样,好歹也是相识一场,我也帮些……”
“你可是财主,该多帮些。”
他俩人絮絮叨叨地商议着如何帮着柳荑生办喜儿的后事,但柳荑生却坐在床边仍抱着喜儿,动也不动。
“你看喜儿的棺木要用什么木头好?”
“这个么……本该是得问问荑生的意思,可问他,不定他要个水晶棺呢!”
“水晶棺?看来你认识荑生还没我这个初识的深,我看呐……他恨不得拿自己当木头装着喜儿,陪他一起呢!”
“唉……”顾藕摇头,“就算他想,也不成啊!我看呐,就照咱们的意思办吧,反正他现在肯定伤心得六神无主,啥事都办不了。总之现在第一步,你先派人回家弄套好衣裳来给喜儿装裹,我让下人去联络其它人来帮手。”
两人正商讨间,突然觉得四周气氛有些别扭。
顾邢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不说,这才发现别扭在哪儿没有哭声!这可太反常了,刚才柳荑生还哭得什么似的,怎么这会儿反没有声音了?他俩急急地转头一看,只见柳荑生还抱着喜儿,手也还牵在一起呢!
而柳荑生脸上是一副惘然不知所以的表情,这……该不会受的刺激太大,整个人都傻了吧?顾邢二人一见他这模样,立刻近前。
“喂!你、你是怎了?”顾藕推着柳荑生的肩膀,而邢秋圃则是用力地掐了下柳荑生的人中,柳荑生痛叫出声。
柳荑生抬头看了看顾藕和邢秋圃,又低头看着在自己怀中冷去的喜儿。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心空空的,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假的,刚才还活着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而……这就是没了喜儿的感觉么?一种什么都感觉都不存在的感觉……
“还知道痛,没事。”邢秋圃说着,让顾藕宽心。
“荑生,你要是难过想哭,那就哭吧!别憋着,好好儿为喜儿哭上一场,也是你们的情分,往后,也好打起精神来过活。”
可柳荑生没哭,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喜儿,除了脸上尽是迷惘之外,一切如常。这让顾藕和邢秋圃两人在交换的眼神中又多添了一抹不安。
“呃……”顾藕清了清喉咙,想找点话跟柳荑生说,好转转他的心思,“我刚正跟秋圃谈着,要给喜儿弄口什么样的棺木呢!这依你看……”
“棺木?”柳荑生呆呆的。
“人死了,这棺木是头一件大事,总不能像其它小子一样,一口薄棺材也将就,是吧?你用不着担心钱,这件事我来负责。”邢秋圃拍着胸脯。
“是啊,我们商议好了,一人领一件事,你只管放心。”
“棺木?”柳荑生重复着,像是根本没听到身旁的两个朋友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想起前年有一回,我对喜儿说,要我死了,我想他给我殉葬……”
邢秋圃和顾藕一听,两人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戒备着,怕柳荑生做傻事。可柳荑生还是持续着聊天似的语气,一脸淡淡的说着。
“他不肯,我就跟他呕了场气。其实我也不是当真要他那样,只想他哄哄我罢了。”
当时喜儿是怎么回答来着?
‘凭什么你死了我得殉葬?我当初卖到你家当奴才,确是卖的死契不错,打那天起,我就一辈子是柳家的奴才,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死了,我死心塌地替你守着墓、尽心伺候你的子孙去,没个你死了我得殉葬的理儿!’
‘那你是叫我一个人往阴间去?你忍心?’
‘不忍也得忍!我跟着你一起死,叫咱俩的尸体都叫野狗给叼了不成?’
‘哼!听起来倒是有理,可在我看来,你对我也不过尔尔……我这算明白了,你要懒怠跟着我,尽可像其它人一样,想走就走!只要你一句话,我二话不说放了你走!’
脑海里,喜儿的双眼气得瞪圆了。
“之后,喜儿气得整整两天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邢秋圃和顾藕两人互看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继续听柳荑生滔滔不绝地将整件事说到个段落。直说到两人怎么合好,柳荑生这才住口。
顾藕的视线移到柳荑生的手上,五指还和喜儿的握着呢!隐叹着气,他伸手想将喜儿的手抽开,一抽不动,多用了些力才分开他们俩。
“好了,荑生,你先去歇歇,有什么该料理的,我会替你料理。去,去歇歇……”顾藕将柳荑生自床边扶起,和邢秋圃两人一边一个地架着他离喜儿的尸体远些。
柳荑生始终没再见眼泪。
后来,他昏惘惘地睡了,在梦中,他看到喜儿对他招着手笑着……直到他醒后,往喜儿的房间来,见到一干好友热心地慰问他,而喜儿的灵堂也开始搭了起来时,他才确定喜儿是真的不在他身边了……
泪,也就在这时才觉醒。
※ ※ ※
七天、又七天……眨眼间,喜儿的二七也过了。
柳荑生食不甘味地耙着稀粥,略焦的米粥带着苦味。若是喜儿在时,这样的东西他根本吞不下去。但现在他一口口地吃着,配点酱菜,心里没半点将就的意思也能把一锅粥吃光。
喜儿的死,把他的少爷脾气也跟着带走。
自从双亲辞世之后,柳家的光景就一年不如一年。那段日子里要是没有喜儿,眼下他柳荑生不定在哪儿要饭呢!
那时,家里的下人仆役养不起了,他就一个个放了他们,让他们自去找生路去,只留下一个喜儿,两人靠着剩余的微薄家产、柳荑生以廪生身分每年领个几两银子贴补,再有喜儿的精明伶俐,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来。
可往后呢?油价米价不知、买卖上的算计不懂,往后他一个人怎么过日子?然而现在,柳荑生还想不到那份儿上,他只是盼着,盼着喜儿那在这屋子里徘徊的魂魄不再躲他,让他再看清楚他一眼、再听他说上几句真心话就好……
可喜儿的鬼魂总避着他,却又时时让他感觉到他。
像现在,他就有种感觉,觉得喜儿就在他背后看着他进餐。不定喜儿心里还气他笨手笨脚,守在炉子边还是让稀饭焦了……可没听见喜儿骂人的声音,他就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木杓刮着锅底的声音响起,柳荑生吃完了饭,便收拾桌子,拿着锅碗到厨下去刷洗。
拿筅帚刷着锅子时他还想起,这些事还都是喜儿病中那段日子里学的呢!
边做边想,柳荑生出神到对身旁的事一点机警都没了,直到肩膀被拍了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
“老天爷!”顾藕一看到柳荑生的模样,不禁惊叫出声,“你是有没吃睡啊?怎么脸色这么差?”
“是吗?”柳荑生抓了抓脸,“家里没镜子,我也看不到自己,往常都是喜儿替我看着,我替他看着……脸色差么……算了,反正我不觉得有什么……”自从喜儿死后,柳荑生说话就是零零落落的,“不过,你们的脸色也不是太好,又青又白,活见鬼似的。”
顾藕听见这话,和邢秋圃对看了一眼,俱都万分无奈。
是啊!他们的确是活见鬼了!
梦魂系缘(下篇)
寒冬飘雪,冻得人鼻头能脱层皮的大冷天里搂着棉被暖和是最舒服的事。因此在富裕的邢府里,虽然天早亮得久了,但邢秋圃还是舒服地睡他的大头觉。
可睡着睡着,邢秋圃模模糊糊地觉得不对劲儿,像是有人正看着他的睡姿……
“别来吵我,跟老爷说我病了,今天没法儿去给他请安了……”邢秋圃以为是小厮来叫他起床,便这么说着。
说完了,他朦朦胧胧地又睡了一阵,可那怪异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而且最奇怪的是,有时候他感觉床边的人好象消失了,可有时候的存在感又是那般强烈,像夏天粘人的苍蝇,伸手挥开,可过一阵子又飞了回来,烦得叫人恼火。
邢秋圃不耐地翻过身将脸朝里,更把头藏到棉被底下去,试图躲开那道叫他睡不安稳的目光。但是,邢秋圃还是感觉自己被看着。
床边的那个人可真拗啊!
最后,邢秋圃终于弃械投降,翻身睁眼看着,只见床边真的有个人影,一身童仆装束,可不是他的贴身服侍小厮……邢秋圃再将眼睛睁大些看仔细点,这一看之下,不仅睡意跑光,连魂都被吓跑了一半。
“喜喜喜喜喜………………”口吃的毛病找上了邢秋圃,让他喜了半天也喊不出眼前那个人的名字,而且,连身体都动不了。
只见喜儿漂浮着接近他,邢秋圃虽不至吓得屁滚尿流,但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这……光天白日的,喜儿怎会找上了他?他可没害过他呀!不仅没害过,他还帮过呢!抱紧了棉被,邢秋圃簌簌发抖,哀怜地说道:
“喜喜喜……喜儿啊……我、我可没用假药害害害害你,你你别找我……去找你你你家相公……”
喜儿没说话,只是身体浮起来,飘在半空,而后缓缓地落在邢秋圃身上,跪着。
“妈呀……”邢秋圃哀嚎着,有个人压在自己身上,却一点重量也没有,让他对脑子里‘见鬼’这两个字的意识更鲜明,“我不是不想帮帮你……你选口更更更好……好的……棺棺棺棺材!实在是怕你、受不起啊……别怨我……最最多我多多多烧点纸钱给、给你……”
“……求邢相公一事。”弥漫着森森鬼气的声音直袭邢秋圃的耳膜。
邢秋圃这时已经吓得傻眼,既不敢推辞也不敢应承,只是拿一双恐惧的眼睛看着喜儿。
“求邢相公一事……”
“什……什么?”
“求邢相公救救我家相公。”
喜儿还是生前的喜儿,一心记挂着的就是柳荑生。因此,一听喜儿提及柳荑生,邢秋圃心中的惧怕顿然降低不少。
“他、他怎么了?”虽说喜儿脸上诚挚的恳求之色让邢秋圃宽心不少,至少喜儿不是来找他麻烦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发抖,“这些天我忙,所以、所以才没去看他……我等会儿一准去看他,一准去看。”
喜儿垂下眼睑,沉默了下,方才又缓缓开口说道:
“喜儿不求您什么,只求您多替他排解排解……”说着,喜儿的眼眶红了,“这些天,他尽是念着我,把其余的全丢下了……也不懂得替将来打算打算,整天就失魂落魄的,这样下去不是个常法儿……”
“这……”看喜儿鼻中作声,邢秋圃也开始担心起来,“他该不会是相思成疾了吧?”
只见喜儿一双大大的杏眼里闪着微光,“没有,但也快了……你知道么?他居然看得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