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寿佛!”
老李爷爷见着了道士,忙不迭地越过人群赶上前来,村里上来了外客,一向都是得先跟老李爷爷打照面的。 “无……无量寿佛……”老李爷爷拄着拐杖,脸上满是恭敬的神色。“这位真人请了,敢问真人法号?”
“不敢,真人之称,愧不敢当。”道士微笑拱手,“贫道道号正乙,老人家,有礼了。”
“哪里哪里……”老李爷爷笑得高兴,几个孩子缩在老李爷爷背后探头探脑,老李爷爷拍着他们的头安抚着,“敢问真人仙乡何处?”
“四海萍踪。”
“呃……不知真人打我们这小村落来,是路过,还是……?”
“贫道云游四海,访道布道,此次路经贵地,还望诸位父老能给出家人行个方便,大家结个善缘。”
“喔喔……”听道士这么一说,老李爷爷心里就有谱了。看样子,是个走路走到一半没东西吃了,见着村落就弯进来化缘的道士……老李爷爷心中不禁微感失望,原本看他一副道行高深的模样,他还想不定这道士是一路过这村外就嗅出这里的狐骚味儿,因此特地进来驱狐的呢!
经这一试探,老李爷爷也有些懒怠了,便说道:
“我们乡下人虽不懂礼数,但向来也是诚心诚意崇神敬佛的……你也见到了,我们这村里正有庙会,道长要不嫌弃,就盘桓几天吧!”老李爷爷没说实要招待道士,只是摆着手,示意他自己随性,要化布施,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叨扰了。”道士还是一派从容,笑眯眯的,并不嗔怪老李爷爷势利眼。
旁边围观的人见道士没有展现什么神通,也没有一看见老李爷爷就替他相相面、摸摸骨、测个字、看个手相什么的,连些危言耸听的话都没说,便也讪讪地散了,留道士一个人乱闯。
这时,彭仨儿的两只眼睛盯在道士身上,看道士好似没有发现什么,便放了心。正将视线转开时,却听到道士叫住了他。
“这位施主。”
彭仨儿睁着一双溜溜大眼,不明所以地看着道士。
道士沉吟了一下,方才开口,道:
“恕贫道多嘴,这个……你近日是不是有些不安宁?”
此话一出,群情耸动。
道士怔了一下,看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像看西洋镜似地稀奇,眼神中还比先前多添三分敬畏,道士因此不禁有些不自在了。
“呃……诸位父老,贫道只是看这位施主他神色有异,所以问上一问。”
“哎呀……真人……”老李爷爷再度困难地拄着拐杖穿越人群挤了过来,“您真是活神仙啊!您看得一点不错,这仨儿真是让妖孽缠上了,几年来苦不堪言啊!”老李爷爷喜出望外,连忙拉长了脖子朝人群里仨儿他爹急喊:
“老彭、老彭!这会儿来了个真神仙,你还不快来求真人,救救你家仨儿,早一日治走那只狐早一日好。”
老彭一听,便由人群让出来的路走近道士身前,开始细说从头。
彭仨儿在旁看着,见他爹说得仔细、道士听得专心,不时还有人在旁边补充附述……彭仨儿窘着,虽说这事村里人人知道,可被人这样当庭细说,还是叫他觉得难堪。
但众人都想看看这次这个活神仙是不是真能驱走那只难缠的狐,因此没人注意到彭仨儿的心情,只是专注地听着看着。
彭仨儿见街坊们没人注意他,便悄悄地自人群中退出,而后一溜烟儿地转身跑了。
※ ※ ※
“看来这个道士有些神通的样子……”
“呸呸呸……什么道士?要叫真人,人家可是货真价实的活神仙呐!说话不恭敬些,当心他把你的两片嘴唇粘住,叫你一辈子说不了话。”
“听说他要一状告到城隍爷那边去,能跟城隍爷打交道,这来头可不小哇!”
“那可不?真人的道行可深了,他一打咱村子过路,就见到村子上头一股妖气,这才进来替天行道。一进村口啊,他别的什么也不说,就直冲仨儿,指着他鼻子说他被妖孽缠身,你们说,这是真神不是?一句话问得仨儿当场下跪,声泪俱下地求他救命呢!”
“那我看这次那只狐狸要吃不了、兜着走啰!”
“可这真人也真小器,前儿我让我家小子给他相相,他却什么也不说。”
“怎么能说真人小器,那是天机不可泄漏。真正有道行的是这样的,不像那些跑江湖的半调子郎中,都是安心骗钱的,真人是活神仙,当然不做这样的事。”
“是啊是啊……”
“老天保佑,让真人把那只狐快快驱走,我家小子也长得可水灵了,那狐早走一日,我也早安心一日。”
“要是真人能在咱村里长住就好了,那样咱村也有个庇佑。”
“是啊是啊,有真人在,村子必定年年风调雨顺。”
“………………”
庙会早已结束,但不仅来摆摊子贩货的外地商旅没走,还从附近村庄涌来了更多的人,一些有个什么头痛脚痛的来了、家里有些个捕风捉影的怪事的来了、连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有空的人也来了。
大家都想看看这位正乙真人要怎么跟城隍爷告状,城隍爷又怎么捉狐……反正农事已了,也没什么急着要忙的,闲着也是闲着,就来凑凑热闹呗!
因此,此刻庙埕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团团围了个半圈,空出一块桌面大小的地方,上面放了张长案,案上只简单地摆放着香炉笔墨等物,众人一看,不禁有点儿失望。
比起来,上次那个道士放的道具要多得多,琳琅满目地放了一桌子还不够,然后看他又烧纸又念咒外带全身颤抖、大喊急急如律令,那才叫好看呢!
不一会儿,只见挤在外围的人群渐渐挪出了一条缝,原来是李老爷爷与彭家老少簇拥着正乙真人,一行人向着庙埕走来。而彭仨儿落在最后,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乙真人来到了庙前,含笑跟众位乡里招呼,大家虽觉真人平易近人是很好,可这样一来,却让那些抱着来看稀奇事儿的外村人更失望,颇有见面不如闻名的感觉,而村里人也有些过意不去,总觉得……真人总得要摆点架子才显得道行高深,这才能让大家伙儿深觉这一趟没白来。
因为拣的时辰未到,因此有人搬了椅子来恭请正乙真人坐下,真人让老李爷爷坐,老李爷爷连声推辞,两人直让了半天,才双双落座。而这会儿老李爷爷可不敢托大,只是斜签着坐下。
彭仨儿站在他爹身后,放眼张望着四周。
“仨儿,”正乙真人微笑着,在这里待了几天,他也跟大伙儿打熟了,因此称呼上也亲近起来,“你紧张么?”
“没有。”彭仨儿摇头,但脸上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气。
“说句实在话,这次其实我也没有把握能治得了那狐……”
听见正乙真人这句话,老李爷爷连忙说道:
“谦虚、谦虚……真人太谦虚了……”虽是面对着正乙真人说的话,却像是急于对街坊解释些什么。
正乙真人微微一笑,说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人间的事,自有人间的朝廷管着,而精怪鬼物的事,也自有阴间的法理管着,狐精非我族类,贫道也难越俎代庖,因此才呈牒于城隍,求请断此一案,至于是不是能上达天听,给你一个交代,就看天意了……不过你放心,凡事抬不过天理人情,倘这狐精真是无故侵扰于你,将来必定有遭伏制的一天。”
众人听着这话,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什么真人根本不懂伏魔降妖的术法,因此四周一时乱嘈起来。
“原来真人不懂驱狐?”一片乱声中,有人这么问着。
“我是不懂,”正乙真人老实招认,“我虽修仙练道,可从没学过符箓术法,只是你们硬要我设法降服那只狐精,被你们说得急了,我也觉得不能这样放任不管,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到城隍庙前告上一状,看看行不行。”
这下子群情哗然,众村民脸上都是一副深感上当的忿忿之色,只有彭仨儿却反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用力抿着嘴唇,像是在忍笑。
人群里的乱才刚起,人们嘴里的奚落咒骂像阵乱风似的吹起时,庙埕上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无数的叶子被扫落,吹卷过众人头顶,天色也忽然间阴沉了下来,叫每个人心里都毛了一下。
一时之间,挤满了人的庙埕上静悄悄的,每个人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阵风起得可怪异了……无数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四周,俱都戒慎恐惧。
正忐忑间,狂风又起,吹得众人东倒西歪,连那张放了香炉的大案都给吹翻了一个斤斗倒在一边,接着半空中响起笑声,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因此众村民一个个吓得站立不稳,呼天喊地者有之、求爹告娘者亦有之,闹了个鸡飞狗跳。
“真人好坦白,”只听见半空中的那个声音说道,“光明磊落,并不装神弄鬼,倒也不辱这‘真人’二字,既如此,我就称呼你一声真人也不妨。刚才听真人说了句‘凡事抬不过天理人情’,嗯,这句话合我脾胃,肯讲理的人,我是最欣赏的,所以,我就不像对付前一个老道一样对付你了。”
正乙真人顶着风勉强站立,强自喊着:
“听你的话,你虽是狐,也是个通人情的狐,既然愿意讲天理人情,何必还吹这强风吓唬诸位乡里?无故惊扰无辜百姓,这是哪条天理?还请把这风收了,让我们好好的讲讲理。”
隐身的狐还未回答,这风就逐渐小了下来,最后一片叶子落地时,风停天霁,四周好象没刚才那么暗了……众人略觉安心,但还是不敢直起脖子,只是拉长了耳朵听着。
正乙真人挥袖掸着身上的尘土,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弄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略嗽了声清清喉咙后,开口说道:
“贫道正乙,也不敢要你叫我一声真人,这次路过此村,听见了这件事,深深觉得大违天理,这才不惴冒昧,出头来管一管。”
“喔?你单听他们一面之辞,就断定我做的事有悖天理,这是你不辨是非、妄加论断呢?还是因为我是狐,非你族类,做人不能胳膊朝外弯,所以你就武断地把罪名派到我头上?”
“这……”正乙真人一怔,他确是只听了他们的一面之辞没错,因此上略觉理亏,遂沉吟着,一时难以答话。直过了半晌后,才开口说道:
“贫道虽是只听了他们的片面之言,可你纠缠彭仨儿业已七年有余,他一介男子汉,却被你强逼着倒干为坤,这是明显乖悖纲常的事,再者,人妖分处两界,本不相干扰,你却恣意妄为,屡屡越界侵扰于人,这谁是谁非不辩自明,你还有什么说的?”
“呵……真人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
众村民听到这句话,不禁对正乙真人又燃起那么一丁点儿佩服,想不到他三言两语,就让这只作乱了七年的狐自认有错。
众人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半空中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过……若说我是为逞一己声色之悦、或者为了采补精气,那我当然是罪无可逭,因为此乃蛊惑,损人而利己,天道轮回,难道我不怕报应?前世我因犯了罪,轮回后堕为狐身,这一世好容易修行了两百年,又看多了因果,你想,我还会犯这个傻,做这种事让自己永世不得翻身么?”
正乙真人和众人一听,开始觉得这只狐说的也有点道理了。可是,如果不是为了这些,他又为什么缠着彭仨儿缠了七年?
“真人知道么?我们狐会去接近人,通常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我刚才说的蛊惑,另外一种原因,真人可想听听?”
“愿闻其详。”
“另外一种,称之为夙因,也就是所谓的前缘,我和仨儿,就是属于这一种。”
这一下,人群又骚动起来。众人看着彭仨儿开始议论纷纷,不知他是做了什么事,竟和一只狐结下了因缘。
“我和仨儿,是前辈子的因缘所致。”隐身的狐缓缓说道,“前世我是个女人,一次为着访亲出远门,不防错了路,夜里经过一座古庙,便叩门问路,谁知庙里和尚见我标致,竟把我掳劫入寺,关在寺后土窟里,横加施暴,之后夜夜皆如此,我含悲忍羞,过了十七年不见天日的日子……”说着说着,狐的声音有些如泣如诉起来,“而那个残害我的和尚,就是前世的仨儿……”
村民们恍然大悟,同时发出低低的啊声,但众人齐声,因此音响甚钜,把一旁平静听着的彭仨儿给吓了一跳。
“后来我不堪折磨,抑郁而死,死后告上地府,判官判他在地狱受惩,役满完刑后,来生投胎还要偿还我此债。谁知道,那时我却因为犯了别的罪,被判转为狐身,在山林里修练了一百多年,才修练成人形,可巧在这个时候遇到了转世的冤家,这时候不报,又等什么时候?所以,我和仨儿是前世种下的因,今生结此孽债,来世两不相欠。”
“这么说……你这是特来讨前世那十七年的债了?”
“是,所以……十七年的期限一到,不用你赶,我自己都会走。”
一众村民抬高了头直望着天顶,虽然明知那狐隐了身,但大家还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渐入薄暮时分的天空,各自发表感想议论。
“既是前辈子欠的债,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是啊,我看仨儿就认了吧!谁让他前辈子做了坏事呢?”
“看样子这人要是做恶,死了还不算完哩,下辈子还是得还,要下辈子不还,就拖到下下辈子……唉唷,想了就恐怖,不知道这加不加利息咧?”
“唉!这人呐!坏事做不得,连动动恶念,阴司里都会记上一笔,大家好自为之吧!”
“仨儿这事教了咱一个乖就是好好做人,本本份份地过活儿才是正办。”
“仨儿也别难过,再熬十年就还完了,只要想着往后将无债一身轻,这还起债来也才有劲儿。”
“你疯啦?仨儿还这债要来劲儿作什?”
“………………”
只听得各种各样的感想发自众村民之口,老李爷爷更借题发挥,长篇大论地教训着一众村民乡里,老彭也没话说,只是拍拍仨儿的头,示意安慰。而正乙真人若有所悟,感慨地点了点头。
“唉……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天道循环,果真报应不爽……享福受苦,系于为善或作恶,而为善或作恶,也都只是一个念头之间的事。”正乙真人抬头望天,“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因果夙命,原都成就在一念之间啊……以三生论因果可惕未来,以一念论因果,可戒现在……人间的一切尘事俗缘,原都是因果所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