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老爷,门上来了个人,带着二爷的信,说要见您呢!”
“信?”王兰洲闻言,随即笑了,“这孩子真是……”摇了摇头,状似埋怨无奈的口气里却有着欣慰的意味。不过是略感染了小风寒,两个儿子前脚接后脚地赶回来探视,回去后还不放心,是又写信又送药的……把一点小病弄得像是大病一般折腾……
“知道了,先把人带下去,用过饭后再让他来说话。”
“是。”仆人答应着,随即退了下去。
王兰洲望着天,云散天霁,一弯月牙露出脸来,上弦月弯翘得像个微笑,看得人忍不住露出同样的表情。
可冷冬的月,总笑得带抹凄清孤寒……
舍去了脑海里的萦思,王兰洲让双眼离开了月。
自己这可也太贪了!王兰洲斥责着自己,虽然两个儿子未能依依膝下,但是,现在父子间能这样相处,也该满足了,何以竟仍不时让遗憾窜上心头,化成口中未吐的嗟叹?
想起了黎湑,一层郁色染上王兰洲的眼。不知他现在怎样了?相信邢秋圃是不会亏待他的。但,那夜黎湑捣衣的发怔模样总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现下尝到的涩,是逆心行事的味道。
缓缓步出轩外,绕过假山,回头看着自己的脚印踏在铺着月光的雪地上,孤伶伶地错落着……
不是不曾后悔过。偶尔他也会想,倘若当初不顾一切,带了黎湑回来,现在这雪地上的脚印就不会这么孤单冷清了吧……摇摇头,王兰洲对自己笑笑。
无妨……过些个日子,两个儿子就会又带着妻小回来看他,那就又有个好几天热闹了……王兰洲自我譬解地想着,重又迈开步子,想着过日子不就是这样?久了就惯了呗……
双手负在背后,王兰洲踏着悠闲步伐,向着主屋走去,路上有仆人见到,便提着灯笼过来为他照路。在接近主屋之时,却见廊檐下有个人影守候着。
瞥见那道身影,王兰洲的步伐顿住,一把拿过仆人手上的灯笼,提高了照着。
前方人影似是察觉到灯光,转过头来。
那一瞥,将一个预备遗忘的月夜带回王兰洲的脑海。
“黎湑?”王兰洲走上前去,“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原本靠坐在栏杆上的黎湑站起来,手上还拎着包袱,“我接到二爷的信……是他让我来的。”
“晴湖?”王兰洲讶然,“他……他为什么……”
黎湑低下头,握紧了手中包袱带子,“他说,要我来服侍老爷……所以我就来了。”
“他要你来……?”王兰洲瞪大了眼。按照路程推算,黎湑接到的信该是在王晴湖一抵达苏州后就写的。
“嗯。”黎湑点头。
回想着在回乡时的一路上,王晴湖的表情跟说过的话,王兰洲沉默——明白了至亲骨肉未曾诉诸言语的心意。
一向是个不太会说话的儿子……多年来,亲子间的感情从未曾以露骨言语表达,而那天在车里所说的,是那孩子的极限了吧……王兰洲想着,心头泛起一阵暖,为着这份代表理解的心意。
“二爷……很好……”仿佛透视了王兰洲的内心,黎湑轻声说着,垂眸看着地下,“接到二爷的信后,我就想……我该来这儿,为……算是替二爷尽孝,服侍老爷一辈子。”
“我知道,”王兰洲微微点头,“他是个好孩子……你也是……”
黎湑抬眼望着王兰洲,“我来的时候,邢老爷还跟我说了……”
“先别说这个,”王兰洲微笑,打断了黎湑的话,“用过饭没?”
黎湑摇头,“我想先见老爷。”
“这里冷,进屋里谈吧!”王兰洲说着,拿过黎湑手上的包袱,连着灯笼交给身后的仆人,让他在前引路,自己则拉着黎湑的手向前走去。“这一路上,你走了几天?怎么走的?……”
“……………………”
细碎的语声融入夜色,两人的身影没入垂下的门帘里,一丝风跑过空寂的回廊,攀上树梢,翘望天顶的银月。
‘你去告诉你家王老爷,缘分这东西啊,天注定的,既是上天给的,就别躲。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管他众口悠悠!旁人的事与他们什么相干?’
“他真这么说?呵……正是他会说的话。”
“其实,我本来还犹豫呢……是邢老爷开导我,我才想通了。”
“他怎么开导你?”
“他只问我,如果我明天就死了……我会想什么?”
“…………”
“他也让我问您,如果是您,您会想什么?”
“我?……或许……我会后悔吧……但,现在不会了……”
“?”
“这些天来,我想着,人为什么会相遇?而人这一生又会遇到多少人?遇到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就是有那么一个的牵系特别深?”
“这就是缘分吧!”
“是啊……缘分……如果上天给了人缘分,可人却不懂得珍惜而白白错失,不是太可惜了么?所以我想,我是该珍惜的,而不该等到咽气的那一刻才来遗憾,悔恨自己竟错失了那该珍惜的缘分。”
“……老爷……真这么想?”
“嗯。……我自个儿轻忽错失了的,又一次重回到我的手中……这回,我是不会再轻放了。”说着,王兰洲握着黎湑的手紧了。
热度在交叠的掌心间传递,系起两心。
黎湑笑了,唇角边的小梨涡闪现如涟漪,盈润的眼眸似脉脉江流——曾经以为是日暮烟波上一闪而逝的瞥视,却不料竟是三生石畔盟誓的微笑……
王兰洲淡淡应和以一笑,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画面——熙攘人潮里,有那么两个人不经意错肩撞过,本能地回眸,而心跳,就在那一那间紧系……一个瞥视便足以刻骨、一个微笑就能够铭心——笼雾溢光的画面朦胧,似梦。
那是幻想?还是某段失落于幽冥的记忆?
“怎么了?老爷想什么?”
“没什么。”
管他是梦是真、是前生或来世?重要的,是今生今世,是此时此刻,握在手中的,就别再放开了吧!
携着黎湑的手,四目调往窗外的月。
透亮的银牙在天顶闪耀,眼见得,就将要圆了……
王兰洲,尝于舟次买一童,年十三四,甚秀雅,亦粗知字义,云父殁,家中落,与母兄投亲不遇,附舟南还,行李典卖尽,故鬻身为道路费;与之语,羞涩如新妇,固己怪之。此就寝,竟弛服横陈,王本买供使令,无他念,然宛转相就,亦意不自持。已而童伏枕暗泣,问汝不愿乎,曰不愿,问不愿何以先就我,曰吾父在时,所畜小奴数人,无不荐枕席,有初来愧拒者,辄加鞭笞曰:‘思买汝何为?愦愦乃尔。’知奴事主人,分当如是,不如是则当捶楚,故不敢不自献也。王蹶起推枕曰:“可畏哉!”急呼舟人鼓楫,一夜追及其母兄,以童还之,且赠以五十金,意不自安。复于悯忠寺礼佛忏悔,梦伽蓝语曰:“汝作过改过,在顷刻间,冥司尚未注籍,可无庸渎世尊也。”
清 纪晓岚 阅微草堂笔记 卷六 滦阳消夏录(六)
乡野传说,在广大的黄土地上随风散扩,被风吹乱了结局的故事,谁又知道真正始末?
呵……茶余饭后的闲谈,何须在意?随人说去消磨光阴呗!
本篇终
尘缘因果
古老的土地上,总有着古老的传说。
朔野狂沙飞扬的苍莽黄土大地上散布着如星点般的村落,一个个带着似被风沙迷蒙了面貌的故事,跟着像风一般跑遍了大江南北的贩货郎窜过一个又一个人群聚集处。
奔走贩货,扯大了嗓门吆喝着兜售货物时,货郎们总不忘说些沿路上听的见的种种异闻趣谈以飨顾客,顺道也换些新闻当见识。而当他们让那两条滚风似的跑了一天的腿坐下来歇歇、点起一袋烟的时候,更是什么光怪陆离的稀奇故事儿都从他们嘴巴里跑出来了。
什么水鬼寻替身、又是哪村哪店的闺女叫狐魇了、还有某城里大户人家鬼物作怪,来了个云游四海的得道高人降妖伏魔……旱烟一口接一口、故事一个接一个,说的是口沫横飞、听的是欲罢不能。而见识多了,也每每在故事的后头加上评注,无非是天下万缘皆因果,为非作歹的事做不得,老天爷看着呐!
这要不信,喏,等下回有贩货郎来时,可得拉长了耳朵,听仔细了……
※ ※ ※
正是庄稼成熟的时节,田里稻穗一株株饱得垂弯下来,将大地染成一片金黄,人们看着那像金子般黄澄澄的颜色,脸就像真个看到了金子一般笑开来。
老天庇佑,今年好收成。
正当村子里男女老少忙于收割,看着谷仓装填得满满的时候,村子里的长老咂嘴谢天,记挂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拘请台什么戏来,在庙前演上,更要准备三牲果物酬神,顺道祈求神明来年继续保佑。
人心欢悦的时节,天气爽朗,云升得高高的,不冷不热,煞是宜人。
庙前广场上气氛热和着,几户人家的女人捧着牲礼香果排放在长桌上,孩子们忙忙地搬板凳,在戏台前排上,好抢个好位置晚上看戏,而男人们则帮着搭戏台子。
这时,彭家的小儿子也和在男人群里帮手,边和旁边大个子天顺说笑。村里的长老老李爷爷眼迷了,见着彭家仨儿的背影,误以为那是哪家的闺女,气得吹起了胡子。
光天化日的,是哪家闺女儿这般不识羞耻地和男人调笑?还卷高了袖子,让胳膊肘碰在一起?
经人一说,才知道那是彭家老三,老李爷爷这才罢了。
但看着彭仨儿,一旁闲着的几个搬不动也提不起的老人家忍不住要叹气了。
看那姑娘般水嫩的脸蛋儿,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说给谁听,任谁都不信他今年已经二十出头了。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有他这样的遭遇,也实在是可怜呐!老人家们猛摇头……都是那副长相闯的祸。
话说彭仨儿自小就长得晶莹剔透,虽是个男孩儿,却比寻常女儿要标致娇嫩,往年他们还笑呢!说仨儿要是个女孩儿,准让村里男人们为争他争个头破血流……当时还有人说,说即使仨儿是个男孩儿,还是有这本事让男人为争他打架。
那时,这些都还是连仨儿他爹老彭听了都会笑的笑话儿。
谁知仨儿十三岁那年却不知怎地,竟教狐魅给缠上了。夜夜同衾共眠,好好儿的男儿身竟行女事,替他爹娘招了个狐女婿……
那时老彭请教了各种方法来驱狐,养猎犬、和他两个哥哥轮番守夜……同时到处托人寻些有效验的符咒来,或寻僧道或求神佛,到头来却还是拿那只狐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直到现在,彭仨儿都过二十了。
“我说……彭仨儿也该娶房媳妇儿了吧?”李老爷爷说。
有了年纪的闲散老人最是无事忙,东家的事情管完了要管西家的,没得管时也硬要找点无伤大雅的事儿来管管说说,只因长日无事,若不这么着,那日子可难捱了。
“嗐!他那档子事儿还没解决,他爹娘哪敢替他说亲呐?”旁边另一个老人搭腔了,“咱村里也没哪个姑娘敢嫁他。”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让老彭去找个道行高深的道士来吧!叫他别心疼钱,究竟是儿子的终身重要。”老李爷爷皱着眉,深感村子里有这样的事传出去总是笑话儿,因此对老彭的吝啬不以为然。
这时,一旁李家媳妇说话了。
“爹,你说这话不公道,老彭也急呐!为了仨儿被狐魇了,他花了多少银子?你忘了?今年五月来了个什么……真人,听说厉害着,唷,什么纸人符咒桃木剑全用上了,直闹了一夜,可是第二天,就见那个什么真人鼻青脸肿的,夹着尾巴跑了……还有去年那个高僧,在老彭家白吃白喝了半个月,说要以佛法感化,可还不是没辄?”
“喔……对对对……”老李爷爷想起来了,之前为了驱狐,老彭的确绞尽了脑汁,花了好大心力……“好象是有这么回事儿……”
“看样子,缠上仨儿的那只狐不定有千年以上道行,不然这么难对付?”另有个老人摇着头说。
“我看老彭也死心了,仨儿自个儿也习惯了呗!瞧,他现在没事人儿似的……我看算了,您老就甭替他操烦了。”
“前年您不是还献计,让仨儿留起胡子,打着遮住那张花朵儿一样的脸蛋,那狐自然不驱自去的算盘么?谁知道那狐竟趁着仨儿睡觉把他胡子剃了个干净……您老忘啦?那时您还说那是仨儿的命数,再不管了呢!”
老李爷爷仰着头想了想,“喔……对对对……我好象这么说过……唉……那也是仨儿的命啊……看来……只好不管了吧……”
“是啊是啊,不管了。”“不管了吧……”众人附和着,打发了老李爷爷的多事之后,将话题转到了旁的事上。
可说也奇怪,这回老李爷爷就是怎么也放不下这档子事。
他看着彭仨儿,那姣好的面容、秀气的身段儿……要是生成一个女儿家该多好?要是个女儿,怕媒婆不早把彭家门前的路给走薄了一层?
只见彭仨儿那一群人哄笑着,想是刘家小楞子又闹了什么笑话儿了吧?
这个仨儿……他是真的习惯了?还是怎地?为什么夜夜被无行狐怪迫行龙阳之事的他,竟能笑得这么开心?都二十多的人了,还以男儿身行妾妇事,照常来说,该会苦恼不已才是啊!总不会……他是心甘情愿的吧?
老李爷爷眯着眼,怎么也想不透。
※ ※ ※
酬神的庙会开始了,庙前戏台子上一连要演三天的戏,因此,邻近大小村镇都有人打这儿来,过路的客商货郎也多了起来,盘算着在这里多少赚点钱,顺道凑个热闹。
只见庙埕上各式货架杂耍琳琅满目,专心取乐的、忙于买卖的都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年轻男女更是所在多有。
只见到了娶亲年纪的年轻男人瞅着人不见,偷偷朝心仪的姑娘递眼色、或装着在挑东西,趁乱摸上一把;姑娘们或装腼腆、或一遭其余人调笑,便羞得躲开了去……而成了家的男人们则聚在石阶上喝酒聊天赌钱、女人们看胭脂水粉兼论四邻长短、孩子们更是满场乱跑,没一刻安静。
庙会的喜闹气氛把村子炒得像锅沸腾的滚水,热闹起这个秋天。
这时,远远地打村口外走来了一个道士,宽袍大袖、步履从容,身上一袭蓝布道袍纤尘不染,待他走到近处,只见他骨胳清奇、相貌不凡,叫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上两眼,心里更都同时蹦出四个字来仙风道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