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黎湑的细心熨贴,王兰洲惭愧不已。
十年前的一夜,他自知做了错事。虽是黎湑弛服自献,可他不懂自持,竟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做出那样的事来,怎么说都是不该……
对上黎湑的眼睛,王兰洲不安地别了开去,似是怕心头思索被那双澄亮灵透的眸子窥破。
黑白分明的眼瞳被垂下的睫毛遮住,“那……王老爷您先歇着,我忙我的去了……”说着,黎湑抬起眼来望着王兰洲。
仍是那般犹如黑夜里电光闪现的瞥视。
“,你去忙吧!”听见自己心上的怦然,王兰洲直不敢直视黎湑,可眼睛却叫他的双眸给揪住了。
脉脉眼波无语,却又似诉尽千言万语。
茫然间,王兰洲竟失神地握住了黎湑的手。直至蓦地灯灭,王兰洲像是后脑杓猛被敲了一棍似地惊醒,才慌张放开了黎湑。
转眼望窗,月光照着窗下尺许地,银水敷在地面,像极了那个夜——
倏忽,点点萤光在阒黑里闪烁。风拂草浪,漾做记忆中的水潮声,流萤窜飞,曳做水面粼粼,像是那个夜里被敲散的月色。
室内的影子幽幽暗暗的。王兰洲透过纤薄的月光看着黎湑,只见他也正望着自己,似是想说些什么地翕张着端整双唇。
视线交接半晌,黎湑才缓缓开口,道:
“我去点亮了灯,我这儿没什么书,就只有一本佛经,王老爷将就看着,也可打发时间。”说着,黎湑转过身去就要迈步,却让王兰洲拉住了。
“不用了……我有些儿累了,想歇着。”
“是,那您就好生安歇吧!”黎湑微笑,帮着王兰洲拉上了被子,便径自走到屋外。
耳听得打水的声音,接着响起的是捣衣的声音。
王兰洲听着,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浮现黎湑蹲在井边木桶旁捣洗衣物的模样,他仿佛还可以想见黎湑拿手臂处的袖子擦汗……
心情闷得怪。王兰洲坐起身来,伸长了脖子看向窗外,远远地可以望见黎湑的侧影。
月光绵密地洒落,敷在黎湑身上,白净的脸庞上嵌着的那对澄澈大眼望着虚空处,叫王兰洲不由揣想着黎湑的心事。有那么一段时间,黎湑不停地敲打着同一件衣衫,笃!笃!笃!地,净打在同个地方。
想什么呢?想得那般专注……意会到自己的思索,王兰洲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己这是怎么了?总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年前的往事——
那些在佛寺虔心忏悔的日子,耳听着木鱼声响,……一声又一声,和着满室里香烟一同缭绕,那气息和声响本都是静人心的,但他却怎么也摆脱不掉那个夜里黎湑的眼泪。
这是羞愧,也是后悔吧……王兰洲想着,十年后的重逢,竟把这种心情再度勾起……
屋外的捣衣声停止,接着便见黎湑拧干衣物,站起来抖着手中湿衣,将之晾到竹竿上头。
看着黎湑的举动,王兰洲心里有着惋惜,也有些心疼。算算,黎湑也二十三了吧!是个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但他却独自一人在异乡熬这苦日子,身边没个人知疼着热的……
王兰洲心里一动,算定了自己该怎么做,好补偿过去的罪愆,顺带也还报黎湑这个救命之恩。
只是,心不知怎地,就是沉着……重甸甸的,像浸饱了水的布帛,沉重得甩不开来。
※ ※ ※
天气晴和,远处放牛牧童唱着歌儿,手里挥着草杆子戏耍,衬出一副恬和的乡野景象。
一大早,黎湑便到庄子上去禀报了关于王兰洲的事,主人邢老爷一听,便派了人预备下轿子,往黎湑住的小屋这里来抬受伤的王兰洲进邢府大屋去。穿越了田陌庄门,两个小厮放下了轿子,扶王兰洲下地。
“慢点儿、慢点儿……好生地扶王老爷下轿。”老管家指挥着几个奴仆。
这时,一个年约四十多的中年男子自屋里走了出来,拱着手笑脸迎上,说道:
“怠慢贵客,失礼失礼,还望王老爷别见怪。”邢老爷的笑脸一团和气,让人见了就生亲近之意。只见他笑着跟王兰洲见礼,而后横了眼黎湑,嗔怪着,“真是不懂事,这事怎么不昨天立刻来报?看委屈了王老爷。”
黎湑垂下了头,不做辩解。王兰洲见状,便想出声替黎湑开脱,但见那位邢老爷也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两句,并不是认真在责怪黎湑,王兰洲也就闭上了嘴,让人将他搀进厅里坐下。
邢老爷让下人送上茶,随即坐下和王兰洲说话。两人互道了姓名年纪,又问了些彼此的经历,直谈了好半天,才在彼此的故旧亲属中找到了共同的熟识,算是攀上了关系。
“原来兰洲兄也识得他啊!”一攀上关系,邢老爷就不客气,直称王兰洲的号了,“既如此,您呀,也别跟我生份了,直接叫我的号吧!早年我曾跟他同在一处寄宿攻读,三年前他还给过我信、捎了礼来,不知他近年怎样了?”
“既然邢老爷这么说……”王兰洲话一出口,就换得一个佯怒的嗔视,叫他不由窘赧地笑了,拱手说道:
“秋圃兄恕罪,我这人一向就是放不开……”干笑了两声,又喝了口茶掩饰,才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离京的时候他还来送我,那时看他,精神是挺健旺的。”
“那就好。”邢秋圃点了点头,眼睛里有些感慨,但又很快地被笑容驱散,“您呐,就在我这儿安心养伤,那些逃散的家人奴仆,我也负责给你找回来。”说着,他拍拍胸脯,见王兰洲口唇微动,便拦在他前头说道:
“,你别说谢,我这人听不惯这些。你要认我是个朋友,还值得一交,就别跟我说谢。”
看着邢秋圃可亲诚恳的面孔,王兰洲不禁润了眼眶,“秋圃兄古道热肠,真叫我……”
“别这么说,”邢秋圃笑了笑,佻达地拍了拍王兰洲的肩,“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爱交朋友,今日既然叫我攀上了你,你就别想甩脱我啦!”
“唉……”王兰洲的微笑里有着一丝暖意,“不想我这么一个辞官的失意人,竟能在这想不到的地方遇上了您这样的人物,说来,我倒该感谢那群匪徒,要不是他们,我可能就跟您失之交臂了。”
“这是缘分,天注定的。”邢秋圃笑说着,“说来,我身边这样的故事可还真不少,愈是看得多、听得多,就觉得‘天缘’二字实在奇妙,多少人的一生就被冥冥之中这条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线所左右……”
听着邢秋圃的感慨,王兰洲的视线不由飘向厅外。天井里,黎湑杂在一众奴仆之间,帮着从后头仓房里搬东西。
黎湑在经过敞开的厅门前时,不由自主地瞟了眼厅内的情况,却正迎上王兰洲投注过来的视线。
“…………在京的时候,他有没跟你提过我一个朋友的故事?你要没听过,我说给你听,那可真真是段奇缘呐……”
邢秋圃说着什么,王兰洲没听真,只是被黎湑唇边对他漾起的一朵莲绽般的微笑给夺去了专注。
※ ※ ※
在庄子里将养了二十来天,王兰洲腿上的伤已好得多了。
这些日子里,王兰洲和邢秋圃可谓是一见如故,镇日里净是一同谈天说地,喝喝茶、发发感慨,日子倒也打发得快。而前些天邢秋圃让王兰洲写了封家书,差家里下人专程送到王兰洲的家乡去报信,让王兰洲心里感激得不得了,感谢老天不仅让他大难不死,更让他结交了这么一个好朋友。
因此这段时日对王兰洲来说,是惬意而平和的。而邢秋圃闲云野鹤般的淡泊性子和爽朗亲切的态度,更帮他在不知觉间排遣了不少宦海浮沉时累下的积郁,甚至偶尔他会想,就这样过下去也挺不错。
唯一的缺憾,是住在庄子里便少见到黎湑,就算见到了,也总是匆匆一瞥就过去了。每每在那短暂的视线交会后,王兰洲就是好一阵子发楞。
“兰洲兄?”邢秋圃的手在王兰洲眼前晃了晃。
“啊?”王兰洲回过神来,“你刚说了什么?”
“弄半天,你没听到我刚说的?”邢秋圃叹了口气,“我说,你刚是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对不住,我、我想心事……就疏忽了……”
“想家?”
王兰洲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心事说出口。“……说是想家,也算吧!但其实……有件事在我心里搁了好些日子了,只是我不知当不当说。”
“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帮得上你,我绝对帮,不会有第二句话,你说,你说。”邢秋圃催促着,不掩脸上的热切。
“是这样的,当初救了我的黎湑,过去曾经……”
“我知道,他曾是你的奴仆,怎了?你想找他来说说话,是不是?”
“不是的,”王兰洲按着邢秋圃的肩,阻止他猴急地站起身来叫唤,“那日他救了我,我心里感激,因此上就想着该怎么报答他。我原想,他是你这里雇的,并不是卖了死契的家奴,所以我想跟你说一声,等他工期满后,让他跟着我,到时,我带他回家乡去,盘算着帮他讨房媳妇成家立业,他也到了年纪了。”
“嗐!原来是这档子事儿,这有什么好不能开口的?”邢秋圃瞪大了眼睛,“这简单,也用不着等他工期满,到时你要回乡时直接带上他就得了,不过……你想让他成家,可能没那么容易。”
“怎么说?”
“那小子怪着哩!你看他那样子,样貌好、为人又勤恳踏实,我庄子里早有人想要个这样的好女婿,不知多少人帮他说过媒了。之前连我也给他说了……当初说给他的可是个好姑娘,模样儿、性情都跟他匹配得上,但他执意不肯,我也就不勉强了……就不知道那小子在挑些什么。”邢秋圃咂了咂嘴,“或许是早有了心上人吧!这感情的事啊!勉强不来,我也就随他,我劝你也别为他盘算太多,他虽静静的,模样儿看起来温和,脾气可硬着。”
“这……”王兰洲沉吟着,“那他这番救命之恩,我可该怎么报答才好?”
“要依我说,这救命之恩也用不着你这样烦恼。”邢秋圃拍了拍王兰洲的背,“何必这样挂在心上?他救你,是他还你过去的情。我都听他说了,当年你买了他,却当夜又把他带回去还给他家人,让他一家得能团聚……这是你过去种下的善因,今日得到善果,只要心里念着,一声谢也就够让他开心了。”
“这……”王兰洲尴尬不已,“这中间还有些事儿,是你不知道的。”
“怎么?还有什么事?”
“我……”
“你就说呗!”邢秋圃仔细地端详着王兰洲,两只眼睛像是想看穿他,“看你的表情,怎么倒像心虚似的?”
“不瞒你说,我确实是心虚啊!”王兰洲站起身来,双手负在背后,望着远方,“当年我买了黎湑,确是可怜他们母子的遭遇,但当夜,我却做了件错事……让我耿耿于怀。”回过头,他对邢秋圃苦笑了下,“之后我跑了多少佛寺诵经忏悔,还是摆脱不开那份愧疚啊!这次又让他救了我,我……我真是……惶愧无地……”
王兰洲的声音跟着思绪一同飘远,穿越深幽寰宇,回到那个有月光的夜晚。
暮江帆影(三)
夜趋深沉,窗下的银光浓了些。
王兰洲拥着黎湑,怀中那小而温热的身子将近日来的愁闷孤寒驱散,让他不由更紧了双手。想着往后独自在异乡的日子将有黎湑陪伴,他不由微微笑了。
可这时,低微的啜泣声猛地敲破了他平静恬和的心境。
“怎么了?”王兰洲托起黎湑的小脸,望见那张韶秀脸容上泪痕阑干,不由心慌,焦急地伸指为之拭去,“怎么哭了?”
黎湑透过朦胧泪眼注视着王兰洲,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又哭了?想你娘么?”王兰洲轻抚着黎湑的背,安慰着,感觉怀中的孩子轻轻摇了摇头,“不是?那……那为什么哭?”
黎湑躲开王兰洲的视线,细细的牙齿咬着下唇忍住哭声。王兰洲的手指在他眼角边拂拭,温暖而怜爱,却更催得泪水一径滑落得更快更凶。
“这……”王兰洲慌了,“你回答我啊!既不是想家,那又为什么哭呢?”心思如乱麻般纠结,“难道……难道……”想到那个可能的答案,王兰洲的眼珠子不禁像受惊的鱼般游移。“……是刚才的事……”
黎湑抬眼,看了王兰洲一会儿,随即缓缓复又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
“这……我这……”王兰洲一惊,蓦地坐起身来。“你要不愿意,又、又为什么自己……自己……脱了衣服上床来?我、我可没要你……”
“可这是奴才的本分啊……”黎湑小声地回答着。
“奴才的本分?”王兰洲瞪大了双眼,一时弄不清黎湑的意思,“这是谁跟你说的?哪儿、哪里有奴才这样伺候主子的?就算有,我也……也不是我啊!”
“可是……”黎湑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语词逼出唇间,“小时候,我爹也买过几个下女,她们来到我家里,每个都是这样伺候我爹的……”不解世事的大眼望着王兰洲,“若有不肯的,就会被我爹责打,骂她们不懂规矩……”
王兰洲听得呆了,嘴唇颤抖起来,“所以你……”
“嗯,”黎湑点头,“难道不是这样么?所以,既然老爷您买了我,我要不这么做……不就要挨打了么?虽然老爷对我好,或许不会打我,可我……我还是怕……所以……”愈说愈小声,黎湑被王兰洲脸上的神气吓得低下了头,只敢偷偷抬起眼睛看着。
“老天爷!”王兰洲低喊一声,连忙起身穿衣,脸上表情慌乱不已,穿衣服的手也因发抖而不俐落。
黎湑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不对的话,竟让王兰洲如此惊慌。
“老爷?”
王兰洲看了眼黎湑,忙忙地拿过衣服递给他,“穿上吧!”
黎湑不能明白王兰洲现下满脸又慌又愧的原因。他乖顺地接过衣服,慢慢穿上了。下了床,穿好鞋子,只见王兰洲站在窗边凝视着外面,待听到脚步声时,方才回身朝向舱外喊着老仆秦荣。
这期间,王兰洲的目光没有在黎湑身上停留片刻,叫黎湑不由心慌。
“老爷。”老仆人赶了过来,垂手等待家主人的吩咐。
“叫船夫起来,连夜追上黎湑他家人搭的船只,快!”
秦荣一脸迷惘地看了眼无措在伫立一旁的黎湑,又看看王兰洲,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还是依照王兰洲的吩咐,往前梢去找船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