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天
——曾经有一个夏天,天空里植满我们鼓翼的声音——
放学的号声响过,大部份的学生都离开教室回家,或者到社团办公室去厮混,教室空空落落的剩下桌椅在窗外射进的夕阳光束下沾灰尘,大叶桉的影子在地板上被拖得长长的,带着寂寞的颜色。
自窗户下面传来一些年轻的笑声,我趴在窗户上往下看,几个身穿蓝色衬衫的不知道是同学还是学弟拿着球走过,不时把球抛得高高的,然后接住,笑闹着往操场那边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后,我把书包整理好,离开了空无一人的教室。
西楼是学校现存的几栋老建筑之一,有着西洋式的圆拱型廊柱和红褐色的墙砖,楼梯满宽的,转折处有开高的天窗,从那里可以看到浅蓝天空的一角。
西楼狭长的走廊躺在我的眼前,空无人,深深浅浅的窗影在地面铺设出巧妙的几何形图案,靠近中庭的一边是一长排圆弧顶的拱窗,古老的色泽、古老的气味,连跑过的风都带着五六0年代的感觉,静谧的,树叶的摆动也是静的,伴着长窗的影子,静静地看着在这里流过的我们。
每次走在西楼那贴满了长窗影子的长廊时,我总有着走进时光隧道的错觉,那些自我的耳边飘过去的话语,彷佛是十几届以前的学长们留下来的,和我们的青春交融,一起渗进身旁这高高的梁柱,成为这栋建筑的灵魂,以致于让我产生每走过一个圆弧形拱窗就走过了一个世代的错觉。
半新不旧的中楼落在我的右手边,古板土气的建筑有灰色的外墙,面对着崭新的南楼、背对着有传统当靠山的北楼,就这样夹在新南楼和北楼之间竟窘迫得可悲。像是为了配合建筑物的世代,身为中古高中生的二年级学生教室都被分配在中楼,灰惨惨的颜色,像是想打压玩心最重的二年级学生似的故意这么分配。
我的脚步声孤独地回荡在西楼照射不到光线的角落,这里的天花板特别高,所以脚步的回声也特别大。
走出了西楼最阴暗的角落,暴露在我眼前的是手球场的红色泥土和那一大片被夕阳猛烈的光芒朦胧的绿荫。
我走到我的老位置去,坐在树荫下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我的赫曼·赫塞。那里在放学后就是我的私人禁地,只偶尔会有一支小猫陪我。在没有人会来的手球场,我可以恣意地拥有手球场上被风吹起的红色沙土、摇晃的绿荫、和那片最美的夕阳。
但今天我的私人 域很显然遭到侵犯,因为现在手球场上有个踢足球的身影,他正把球抛在头上,练着顶球。
我站在手球场的入口,为着自己的私人禁地被入侵感到不满。但他很显然是太专注于练球,所以没发现我的存在。
站了有一分钟左右的时间,练球的少年还是没发现我的存在,我只好讪讪地放弃我单方面的与他对峙,走到我的老位置坐下。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对我笑笑,随即又把精神专注在他脚下的球上面。
我坐了下来,习惯性地看看另外一边树丛——今天小猫没有来。
摊开那本我不知道第几次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彷徨少年时」,我看到被筛落的阳光在书页上布洒叶的绿影,一种夹带金黄的绿,那是树木吞噬了夕阳的光所染出来的颜色。
黑色的细小铅字在我眼前跳动,随着身旁踢球顶球的韵律一起跃动,我发现我无法跟以前一样专心浸淫在书里。
我迁怒着,不悦地抬起眼睛来看着那个独自踢球的少年,他把手球场的网子当作球门,举脚奋力一踢,球滚出了手球场,他跑去捡,我心里突然有些幸灾乐祸,没人阻挡还踢不进,难怪他要一个人练球。
夕阳对这片大地放射他这一天最后的灿烂,闪亮起他额前的汗珠——那是我在他长长的浏海被风吹起时看到的——发丝扬动,那个伏线和我身旁的绿树被风吹动时很像。记得有一个雨后的手球场,我被自树上那一大片因风甩落在我头上的水珠震撼过,从来没有想到一场雨会在树上遗留这么多痕迹,竟然让我几乎全身湿透。
看着踢球的少年用肩膀袖子擦汗的模样,汗珠被他的发丝甩开,我想起了那一幕。
他用膝盖顶起球,然后向前一踢——进网!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的视线瞥向我,发现我正在看他,就对我挥了挥手,笑笑。他没有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踢球,只是自己一个人又练起来,我也低下头,默默地看书,我正看到辛克来遇到德密安的那一段。
但书上的字一个个自我眼前快速略过,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反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长相——明朗的眼睛和瓜子脸,还有那饱满而嘴角略翘的菱形嘴唇。他整个人看起来很轻快,或者说是轻盈,看着他的动作总让我联想到早晨时分在东楼窗户上蹦跳的小鸟,自由而雀跃。
他跳了起来,用前额将被抛高的球顶出去——刹那间,我听到振翅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有支原本栖息在我背后树上的鸟鼓翼高飞而上,靛蓝色的天空上有它和球的影子,绿色的枝叶带着夕阳的金在我的头顶摇晃,我突然感到一股晕眩。
眼前的画面像是快速回旋的摄影机运动,树梢被带出绿色的流线,点染流金,像是时间的动线被具体化,浓缩无数个有夕阳的下午、我和赫塞和小猫,还有独自踢球的少年——
——在我的「彷徨少年时」进行到辛克来遇上他的贝德丽采时,我认识了他。
「啊,抱歉。」他向着我所坐的树荫下跑来,明朗的眼睛里面有着歉意。
我默不作声地捡起那颗打中我的球丢还给他,丢得有点偏,他伸长了手却没接住,反而整个人因为重心不稳而跌到地上,运动服上沾满了红色的沙土。球被他的手一拨,又一蹦一蹦地滚跳回我脚边。他很快地爬起来捡球,将球夹在腋下,脸上有不好意思的笑容。
「我没算准距离,所以才漏接。」他对我解释着。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解释这些,毕竟我又不认识他,他只不过是近来一直很凑巧地和我分享这片夕阳下的手球场的人,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伙伴,如果硬要让我和他之间有个定义明确的关系,也只能说我们是同学——同一个学校的学生。
他照样用肩膀处的袖子擦汗,慢慢走到我身边坐下。我因为个人的安全空间遭受侵犯,就往旁边挪了一点,导致我半个肩膀暴露在夕阳光下。
「谢谢,不过我喜欢 太阳。」他笑笑,坐在离我有三十公分远的地方,现在,他也有半边肩膀浴着夕阳红光。我们之间的空位是一片完整的浓荫,有早先被我坐塌的可怜小草呈现暗绿色,我不由伸手帮助他们抬起头来。
他看见缩在一旁七里香下的小猫,便对小猫伸出食指,小猫听话地慢步踱了过来,嗅着他的指尖。他咯咯笑了起来,将小猫抱到膝上逗着它玩。
「你叫夏天?」他看着我制服衬衫上绣的字,「好特殊的名字。」
「这是父母懒惰的结果。」我的眼睛没有离开书,书上辛克来正为着遇上贝德丽采而获得新的信仰。
「我爸妈也不见得勤快,可是我的名字就没那么特殊,我叫建中。」小猫突然溜开,他的怀中顿时空了。他把双手往后撑,抬头看着顶上的天空,呈现一副带点慵懒的姿态。「几乎每个学校都一定找得到至少一个叫建中的。」
我看了他一眼,但他没看我,只是玩着吹起他额前长长浏海的游戏,然后微笑,「你都是放学以后才来?」
「嗯。」
得到我淡得有点近乎拒绝交谈的回应,他好象不以为忤,沉默了一下,注视着眼前的手球场,脸上有被这片夕阳俘虏的表情,我突然很想知道,他眼中所看到的色彩跟我所看到的是不是相同的颜色?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问我,「你在看什么书?」
我把封面转向他,让他自己看。
「逾期了吧?」他笑问着。
我想我现在脸上一定是一副吃惊的表情,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的。但是他笑了笑,以一种很阳光的感觉。
「我去图书馆找这本书好多次了,上礼拜就该还的,可是还是借出中,他们说这本过期了,都还没拿去还。」
「我看书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解释,而且说出来的解释还是谎言。其实这本书我看过不下十次了,而且每次借都逾期才还。
他对我伸出手,我只好把书递到他手中,他看着封面,又翻了翻内页,然后才还给我。「等你去还的时候告诉我,我要去借。」
他又一次对我露出笑容,我没有点头,只是觉得……今天的夕阳好象特别热也特别红,我总觉得自己像是看到我身体中流动血液的颜色。
第二章
同学们收书、开铅笔盒、拉椅子、交谈的声音在教室里此起彼落,这是每天都听得到的下课风景,值日生上台擦黑板,有几个人拿着球在教室后面拿空便当篮当球筐打篮球。整个学校里面吵成一片,我怀疑学校周边的住户怎幺受得了。
我经过黑板时瞄了眼右上角的倒数计日,跟国三的时候一样,但我一点也想不起当时的心情,只是想起北楼前面的那排木麻黄,我就读的国中也种了那种树,叶子细细漠漠的,特别适合雨季。
学校里三年级的学生大部份都还被分配在旧北楼的教室,那里靠操场,所以风沙很大,每当风卷尘沙就会让人想到那种「西出阳关」的画面,很具古代出征将士的气概。有时想想,觉得校方在这方面的设计倒是挺浪漫的。
我们班是三年级中少数几班被分配在西楼的,旁边一边是中庭一边是手球场。学校将三年级的学生教室都分配在旧校舍,特别给人一股怀旧的愁绪,有时站在这里,我都会兴起一种莫名的感慨,怀想着以前的学长们在这种时候凝视这里的一砖一瓦的眼神。
走到走廊上,有女孩子的身影出现在南楼走廊。这两年学校开始招收女生,有些同学很兴奋,每次一有学妹软软的声音响在教室门外时,全班就会集体用视线攻击清纯的小学妹,然后被点名外找的人就会有点轻浮地站起来,脸上有轻飘飘的笑容。
虽然大部份的高中男生都抗拒不了异性对他们所产生的吸引力,但我是属于那少数反对学校招收女生的族群之一,不是讨厌女孩子,而是觉得这里的纯粹会遭受破坏吧!听说被拆除的旧南楼是木造建筑,常常可以在墙缝中找到不知是多久以前学长们留给学弟的字笺,上面会写着些也许是勉励也许是一时感慨的话语,铺陈一段青春的记录。
想到那些字笺被遗留在墙缝中静静地等待被发现的那股虔诚,我彷佛能感受到发黄沾灰的纸笺上的热度,正脉脉地传达一种一脉相承的浓情。
我双手扶上栏杆,低头看着中庭,一群学弟走过,在人群里我发现建中的身影。他也发现了我,随即拿出那本「彷徨少年时」对我晃了晃,晃动的书本后是他的笑容。
我也对他笑笑,突然觉得自己体会到留下字笺的学长们的心情。
入秋后的天空总是蓝得澄净透明,不掺一丝杂质,高高的。天空一直没变,覆盖着底下的我们,每年每年,都有同样的一群高中生在她底下仰望,向往那片蓝。看着天空,我很想振翅飞上去,让自己鼓翼的声音充满她的每个角落。
第三章
「听说北楼要拆了。」换季后的一个放学后的傍晚,建中对我说。
因为几乎每天都在放学后的手球场碰面,我跟他之间的交谈也多了起来。但我仍然说得不多,至少跟他对我所说的话比起来,我可以说是沉默寡言。
「听说是明年要拆,那样我可能就没办法在北楼上课了。」建中的语气很遗憾。
「想想以后的学弟你就会觉得自己幸运了。」
「或许吧!」建中在草地上躺了下来,我就盘腿坐在他旁边,「南楼、北楼……」他屈下指头算着,「不久后也会轮到西楼吧?听说明年西楼就要辟做专科教室,不知道有什么课会在西楼上……」
夕阳的光裹住他的身形轮廓,我让身体后仰,伸直了双腿,闭起眼睛吸着身旁的味道,夕阳、风、草、树……我还闻到建中身上的味道。那绝对不是属于清香一类的味道,反而像是我在图书馆中那堆绝少人会去碰触的书架中闻到的气味,一种静谧的尘味,像是可以在自己心底的角落嗅到的味道,总是让我不自觉地沉溺。
「有一次我从走廊上看到西楼的夕照,真的好漂亮,橘色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教室,光束里有浮游灰尘慢慢地飘着……影子把每样东西都拉长了,桌椅、黑板、地板,每样东西上都跟夕阳一样变成橘色,真的好漂亮……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好想大喊,想找个人跟他说西楼的夕阳真的好漂亮……」
「是很漂亮。」我简短地附和建中的描述,那是我曾经遭遇过的感动,我记得那时候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事物可以美到让人想以死相殉。
「那时候你也是这样回答我。」
「嗯?」我转头看着建中,用眼神传达疑问。
「那时候我遇到的人就是你,」建中露出他一贯的笑容,「那时候,你从西楼的阴影里面走出来,我就对你大喊『西楼的夕照好漂亮』,你就淡淡地回答我说『是很漂亮』,然后就看着空教室发呆,那时你在笑。我好高兴有人有跟我一样的感动。」
我坐直了身体,把腿收回来,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一股冲动,我问建中:
「要不要到我的教室去看看?」
建中一骨碌爬起来,抓起放在一旁的书包跟球就率先跑去。他发现我没有立刻动作,便对我拼命挥动手臂,叫我快点。
我跟建中一起进入西楼,此刻在楼梯间回荡着不止我一个人的足音,建中的脚步声中有着激动,连带也让我的跟着激切起来。我们一起上了二楼,我打开教室的门,一起举步走进了橘色的教室。
建中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坐下,将窗户往上抬,风顿时流泄进来,飘起他的浏海。西楼的窗户是以上下移动来开关的,跟新式校舍横向推拉的窗户不同,窗框是木造的,上面的漆已经有点斑 。
他将额头靠在窗框上,看着手球场。窗外的夕阳不止把教室染成橘红,也把建中染红,透过光线,我发现他的发丝很细,在夕阳光中变成浅褐色,柔柔地扬动。大叶桉的影子落在他身上、手臂上,叶影轻拂,我突然替他觉得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