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拂羽喝着热茶,身心不由得为之一暖。
这时,马蹄声响起,燕拂羽立刻抬起眼端详来人。
先看马,只见马正是他看熬了马屁股的那匹,由此他确定骑在马上的人必定是那个一直跟纵他的家伙。但当他看到对方时,他忍不住张大了眼睛──
只见对方身量颀长,穿著朴素灰布直裰,头戴软巾,背着一个包袱,一副典型书生装扮。面如冠玉、眉目精致,极为俊挺斯文的一张脸,简直就像戏台上扮的落难公子,会有着令风尘佳人一见倾心、倾囊相助,有朝一日终得红袍上身,娶个公主当驸马爷般命运的家伙。
武叔崇一下了马,就飞快地窜进店内,珍而重之地掏出怀中簿册,检查着有没有淋湿。
所幸他先在外头包了块防水油布,因此手中簿子只略湿了封皮,里面完好无恙,不然他就要上吊了。
要不是为了这个东西,他才不会进茶棚躲雨呢!
但为了怕湿气渗入,损了里面文字,他还拚命吹着封面,把它吹干。他一心只放在手中簿册上,对他人的眼光及老板的招呼全然无视。
燕拂羽万万没有想到,一直跟踪着他的竟会是这样一个斯文书生,周身没半点儿江湖味儿,叫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认错了马屁股。
武叔崇察觉燕拂羽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抬起头。他想,燕拂羽一定认出他了吧!不过,认出来就认出来,不理他就行了。但这一抬头,就看到燕拂羽目瞪口呆地直盯着他看,脸上神色诧异已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便不理会燕拂羽,径自将簿子重新用油布包好,揣进怀里。
确定放好后,这才打量着店内。见没空的位子,他也不请人挪动,只是自己在一张桌子上拿了茶杯,用袖子随便抹一抹,自个儿走去向老板要茶水,倒了茶后,便靠着门旁柱子喝了起来,再不看燕拂羽一眼。
可燕拂羽还是死命地盯着他看,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直看了好几遍,就是无法从武叔崇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这会儿,燕拂羽捺不住性子了。
几天来被苍蝇跟前跟后,用尽了方法后,还是看不到对方到底长得是圆是扁,早叫他闷了一肚子气。
而现在看到了人,却偏偏无法确定,叫他气上添烦,怎么也压不住那气,一拍桌子就站起身来,唬得其它客人一阵抖,整个茶棚静了下来,只剩雨打屋顶的声音。
「一路上跟着我的到底是不是你?」燕拂羽怒瞪着武叔崇,劈头直问。
武叔崇决定跟他装傻到底,反正燕拂羽也没证据。
他回头看着燕拂羽,故意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装出一副书呆样,反问道:「这位兄台是跟在下说话吗?」
「哼!你跟我装傻?」燕拂羽挑眉,「爽爽快快地回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那么多弯角好拐?藏头缩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说着,他手腕一抖,就将流星剑给掣了出来往桌上一刺。
老板跟众客人看燕拂羽亮出了武器,一下子如潮水般散开,全挤到其余的三个角落里,留燕拂羽跟武叔崇两人对峙。
众人簌簌发抖,可要他们离开这间茶棚,却又不敢,只因武叔崇就站在进门的柱子边。这群怕成池鱼的无辜路人里有些人打着翻过栏杆逃跑的算盘,可想归这么想,就是不敢动。
大雨密敲如鼓,众人的心也像吊桶,七上八下。
武叔崇看着燕拂羽,想来他是爆炭性子,沉不住气,竟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现出了流星剑。这下,倒是他不好了,装傻装过头,把燕拂羽的气给激了上来。
「唉!」武叔崇叹了口气,双手交握在肚子前。「是我的不是,在这里给燕少侠赔罪了。」说着,他立刻向无拂羽拱手鞠躬。这一赔罪,就算是认了。
「认了就好。」燕拂羽满意地抽起流星剑,重又坐了下来,流星剑就这么放在桌上。「现在你说,你一路跟着我干什么?」
「这个嘛──」武叔崇沉吟着,看了眼流星剑,「在下奉劝燕少侠还是把剑收起来的好。」
「我没问你这个。」燕拂羽听见武叔崇的劝告,反而挑衅似的将手从剑柄上移开。「这把剑──如果你想要,就来抢啊!抢得到,就是你的。」
武叔崇看着燕拂羽的举止,忍不住摇了摇头,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说实在话,他相当怀疑燕拂羽这种个性,再加上身怀流星剑这等人人觊觎的宝物,能不能在江湖中混上一个月。
他实在不想看到燕拂羽年纪轻轻就死在别人手上。
当武叔崇正想再劝时,却见茶老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向燕拂羽,一手朝着流星剑抓去。
燕拂羽凤眸中厉光一炽,握住了流星剑柄,一挥一带间,血线飞掠,茶棚老板一条手臂上立时多了一道冗长伤口,尖厉惨叫划破雨声。但他心中对流星剑的欲望之深,竟让他不顾手伤,旋足飞踢燕拂羽,另一只手点穴止血毕,迅即再度抓向流星剑。
这时,燕拂羽心中惊凛,不想这茶棚老板竟是武林中人,刚才他竟没有看出来,那他所喝的茶水……有此疑虑,燕拂羽心神无法宁定,因此竟一时忘了还招,后退了一步才避过那一踢。
就在燕拂羽向后退却时,人群里突然伸出四只手来,一左一右地抓向燕拂羽。
见他前后左右皆无闪避腾挪之处,武叔崇心中一急,就想出手相帮,但他想起家规严禁介入江湖争斗,因此迟疑着没有动手。
却见燕拂羽在危急之中猛然提气,抖开箝制,同时将身子一矮,着地伸腿横扫茶棚老板的下盘,逼出一个空隙之后即行滚开,旋又飞快地直身递剑,辣招径取对方一只完好的手臂!
但此时另外两个人夹击了过来,燕拂羽不及使完这招,立刻变招相应。
茶棚里其余货真价实的善良百姓早已顾不得外面的大雨,连滚带爬地翻过栏杆逃命去了,仅剩武叔崇站在一边观战。
只见局面又恢复三对一的态势,人多的那一边虽完全占不到上风,可要燕拂羽在几招间解决也难,四人就这样缠斗着。
只见那三人使出看家本领缠着燕拂羽,而此刻燕拂羽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战斗,但猛然间一股晕眩窜起,叫他身子不由得一晃。那三人见状,更加卯足了力气缠住燕拂羽。
本来燕拂羽心想对付这种小角色用不着使出流星掩日剑法的,可脑海里的白雾逐渐扩大,视线也渐见不清……为求速战速决,他不得不运起心诀。
倏忽,只见流星剑红色剑芒辉耀,画出一道长桥,只一招,那三人顿时了帐。
燕拂羽收了流星剑,万顾不得其它,冲出茶棚,翻身上马,冒着大雨一抖缰绳,纵马驰去。
武叔崇见状,只好他跟着出去淋雨。
远远地,燕拂羽气急败坏的声音穿透雨声传了过来,喊着──
「别再跟着我!」
「这个办不到!」武叔崇响应,一踢马腹,同着燕拂羽离去的方向追去。
第二章
大雨急剧,倒水似的从天上泼下。马蹄翻飞,溅起一地黄泥。
燕拂羽策马疾奔,朝着他原先来的方向奔回。
他记得来时为躲开跟踪曾发现一个山洞,那里林木深遂,不易被发现,是个静心运气的好地方,他必须快些运功驱出体内正逐步发生效用的药性才行。
视线模糊,他知道这不是密雨之故。
那三个混帐!居然在茶里下药……
燕拂羽强撑精神,要能早点发现,他第一招就用流星掩日剑法宰了那三个家伙,也就不会拖到现在了。
好在他功底深厚,也幸好那三个卑鄙的家伙见到流星剑就按捺不住,等不及药性发作就动手,不然,这会儿他肯定身首异处。
纵马进入密林,燕拂羽凭着记忆寻找着那个山洞,但是,他的眼睛愈来愈模糊了……
他对毒一窍不通,不知道体内中的是什么厉害的毒药,但隐约觉得只是寻常迷药。
但即使是只会让人晕眩的迷药,他的处境也不安全,毕竟他身上有着流星剑。
他强自撑持着,但身躯已经支持不主也靠在马背上。
「山洞……有这么远吗?」燕拂羽模糊的视线里是一片蒙灰的树影。
远山攒翠,流水淌碧,一排烟笼绿柳沿河而植,柳影倒映水面,远望如两条绿带,蜿蜒盘绕着靠水而筑的一座宅院。
这幢建于风光明媚的依山傍水处的字院共有三进,靠山处是一个宽敞的后园,粉墙黑瓦,看来就跟一般大户人家没什么不同。
后园里引水入流,注成碧汪汪一池清澈,上植莲荷蒹葭,四时风光绝艳。池中矗立着一座三层楼高的八角阁,宏伟壮观,但特别的是与岸上却无任何桥梁相通。
这,就是专司记录武林史录的武家。
天空飘着毛毛细雨,愈发使得茂密绿柳如烟笼雾罩。两艘柳叶般的小舟滑行在水面上,拖出优雅水线,缓缓地在武家大门前的河道上泊住。
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修髯男子下了船,接着身后跟上十数名一色紫衫的劲装男儿,抬着一具棺椁,一行人缓缓向着武宅大门走去。
「爹,这就是传说中的武林典史──武家?」刘若冰问道。
「紫电门」门主刘怀恩轻捻颊下长须,点了点头,看着紧闭的大门一会儿,这才跨步走上门前石阶,红漆大门蓦地大敞。
只见门内站着一名年约二十七、八的青年男子,丰神俊朗,一身书生衣冠,抱拳相迎,说道:「刘掌门人远道光降,未及远迎,恕罪,恕罪。」
「武典史客气了。」刘怀恩拱手回礼。
「典史之称不敢当,掌门人与家严平辈论文,小辈不敢僭越。」武伯屹谦逊着。
「慨如此,老夫就称你一声贤侄了。」
武伯屹微笑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掌门人请进。」
刘怀恩回头看了眼门下弟子扛在手的棺木,武伯屹立刻看出他的犹豫。「不妨,掌门人此来,必有要事,不需忌讳这些,请诸位进大厅奉茶。」武伯屹嚷着。
刘怀恩点点头,跟在武伯屹身后走入,门下弟子随即抬着棺木跟了进去。
众人鱼贯穿越前庭,进入主屋大厅依宾主坐下。那具棺木不好进厅,便放在门前廊上。
刘若冰打量着这间大厅,高楹粗柱,气派非凡,堂上悬着一区,上题「仁义为本」四字,银钩铁画,苍劲有力,充满了堂堂正气。
此处虽不似「紫电门」高丽堂皇,却别见肃穆严谨的泱泱风范。
侍仆送上了茶后随即退了出去,掩上大门。
见武家侍仆行事严谨,刘若冰对神秘的武氏一族不觉生出一丝敬畏。
武伯屹见刘怀恩眉目之间隐含忧虑,便正色问道:「不知刘掌门人来此有何见教?」
「唉──」刘怀恩捻须长叹,「老夫来此,是为了一条人命,要求助于贤侄。」
「是为了刘掌门的师弟郭怀义郭大侠?」武伯屹前些天就接到了他二弟武仲岐传来的消息,说「紫电门」第二高手部怀义的尸体在「紫电门」所在地的紫琮山中被发现。
「贤侄好快耳目,江湖上什么事都瞒不了你们。」刘怀恩皱起眉头,「这也是老夫来此的目的,想请贤侄鉴识一下,看是何门何派的武功杀死了我师弟。」这目的是修饰过的,其实他主要的用意是想从武家兄弟这边确定凶手的身分。
「这个不难,不过,我对各家各派剑法的熟悉不如我四弟,这件事还得靠他。」武伯屹回答,随即拍手唤来一名侍仆。「去请四少爷过来。」
刘若冰听武伯屹提及剑法,大吃一惊。
「你连我们师叔是死于剑下的都知道,那凶手是谁你们一定也知道啰?」他激动地握紧拳头,「告诉我凶手是谁,我一定要手刃凶手,为我师叔报仇!」
「刘世兄请稍安勿躁。」武伯屹温和地安抚他,「在凶手这方面,目前我们掌握到的线索不多。论剑法,武林中能用剑杀死郭大侠的不出十个,『白虹山庄』庄主白述天、凌霄剑客云无心、仙剑芙蓉女……」武伯屹屈指算着,一连念出七、八个名字,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剑术名家。
「目前,我几个弟弟正在调查这些人以及郭大侠的仇家当时的行踪,但……所得实在不多。」
这时,武季进入大厅。他生得高大健壮,挺拔威武,较武伯屹还高出半个头。
跟刘怀恩等人见过礼后,侍仆将棺木抬了进来,武季随即掀开棺盖检查里面尸体上的伤痕。
「侧腰先中剑,是一剑贯穿,剑宽不及一寸,剑身较厚,这把剑和寻常长剑大为不同呢……这不是致命伤,杀死他的是胸口上那一剑。」武季脸上露出充满兴味的表情。
「伤痕比第一剑小,是内力化剑气所造成的伤口,周围筋骨碎裂,呈星芒状向外扩散……大哥,」他抬头看着武伯屹,「看样子,这个问题得去找三哥了。」
「流星剑?」武伯屹沉声说着。
「紫电门」众人闻言看着武氏兄弟,面面相觑。
武伯屹沉吟着,回想前几日武叔崇传来的消息,想不到……流星剑甫出江湖,便有一个高手死在流星剑下。
武叔崇在信中提到的燕拂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干柴爆裂,蹦出火星。
燕拂羽恍恍惚惚地醒来,第一个窜入耳申的是沙沙的雨声。
这雨还没停啊?燕拂羽模模糊糊地想着,下一刻却发现自己正安安稳稳地躺在铺了干草的地面上。
他正置身一个山洞中。
燕拂羽转头看向洞口,只见有个人正背对着他,看那身衣冠,正是一路跟踪他的人。
他坐起身,伫立在洞口的人随即动了下,似是想回头,却没有动作。
耳力真好!燕拂羽心想,看样子他不是个泛泛之辈。
察觉流星剑还在自己身上,燕拂羽不禁好奇,这家伙的目的如果不是流星剑,那一路跟着他干什么?
「你到底是谁?」燕拂羽开口问道。
「我姓武。」武叔崇慢慢回过身来,向着燕拂羽走近,「名字上叔下崇,叔是叔伯兄弟的叔,崇是崇山峻岭的崇。」
本来他是不想跟燕拂羽有太多接触的,这次救他,已经大违他的本性了,而现在留下自己的名字,更是人违特违。
不过,跟他攀谈一下也好,毕竟他大哥交代了,要详细调查燕拂羽。
「你这样跟着我到底有什么用意?」
「我也不愿意跟着你,奈何──没有办法,我非跟着你不可。」
「有人指使你跟着我?是谁?」
「我高爷爷、曾爷爷、爷爷、我爹、我兄弟,还有……流星剑。」武叔崇指了指燕拂羽手中的流星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