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心头一紧,睇向依然不断的在挖洞的琅邪。
「为了逃避伪王照光的追杀,我爹不得不带着王上东躲西藏,可是照样还是被人找到,凡是曾经帮助过他们的人也都被杀了,无一幸免,因为大家害怕惹祸上身,没有人愿意出面收尸,所以我爹总是想尽办法偷偷回去埋葬他们……
「那时王上已经会走路了,他也学着我爹,拿着小铲子在旁边挖土,没有人知道年幼的他在想些什么,可是那样的事连续发生好几次,终于有个善心的商人认王上为义子,对他视如己出,想不到……」
她喉头一窒,久久才找到声音。「他们也死了吗?」怎么会有这么惨绝人寰的悲剧?
「那年王上刚满十五岁,因为天资聪颖,让他的义父十分赞赏,想不到引起自己亲生儿子的嫉妒,当他知道伪光照光正在捉拿王上,于是跑去密告。」子婴忿忿不平的说。
「结果反而招来杀身之祸。」不用说,皓月也猜得到。
子婴重重的点头,哽咽不已。「我爹带着王上,我娘则背着我只来得及躲在水井里,一直等到外头的叫声和哭声都停止了,又躲了两天,才慢慢爬了起来……当时屋内可以说是尸横遍野,府里上不少说一百多口人全都死了……
「那时我才八岁,已经是吓得嚎啕大哭,连作了几天的噩梦,可是王上一滴眼泪也没掉,不知从哪里找出铲子来,开始在地上挖出一个一个坑……妳会以为王上很无情,其实他只是不晓得该怎么表达内心的感受。」
「他……」喉头一梗,「他就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得了这种病?」只怕那些人的死已经在他心底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他看着已经挖好的几个坑洞。「王上几乎很少睡得安稳,起初他会在睡梦中大喊大叫,后来王上得知了这个情况,就努力压抑自己,不敢睡得太沉,结果反而变得更严重了……等王上登基之后,立了菀妃和霙妃,也只有在临幸时才会召她们到紫微宫来,事后再送她们回自己的寝宫,因此至今还没有人知道……姑娘?」瞥见皓月已经走了过去,他连忙赶上前。
皓月就站在旁边看着,琅邪的眼睛是张开的,不过却是呆滞空洞、面无表情,并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只是专心的铲土挖洞,好像那是件心什么都还要来得重要的事,看得她顿时鼻酸眼热、心都揪紧了,总以为他一生顺遂,又是天之骄子,天底下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却怎么也没料到他有如此悲惨的童年。
「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子婴说。
果不其然,只见琅邪挖完最后一个坑,将铲子丢开,这才满足的就地躺下,阖上眼皮,高大的身躯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双脚往上曲起,两手抱膝,形成自我保护状态。
皓月顿时捂住口,免得哭出声来。
这是她从未看过他的另外一面,在琅邪狂妄残酷的身体内,还藏着一个饱受迫害惊吓的孩子,那个孩子日复一日的恐惧着,直到现在依然害怕有人要来杀他,所以他必须学会先下手为强。
摊开挂在手腕上的披风,轻轻的覆在琅邪身上,子婴叹了口气,「王上现在才算真正的睡着,这一觉保证可以睡到天亮了。」
「难道没办法医好吗?」在她的世界,只怕得看心理医生了,可是这个世界没有这方面的专门大夫。
子婴摇头叹息。「没有用的,在那之后,伪王照光还是不断派人来追杀他,不过王上已经懂得如何自保,他买通了来杀他的禁卫军,要他带着从乡下买来的少年头颅回去交差,这才让伪王照光以为王上真的死了,苦难才暂时结束。」
「暂时?」
他脸上闪过一丝异样,不再说下去了。
皓月没有心思再追问下去,蹲跪在地上,扶起琅邪的头部,安置在大腿上,手指轻柔的拨开沾在额头和颊上的泥土,他真的睡得很沉,微微打鼾,即便睡着了,仍不掩霸气和强悍。「他会有这种毛病,是因为心里对那些人的内疚吗?」
如果琅邪全然不在意那些为他而死的人,或许就不会得到这种病症了。
「奴才不敢妄加揣测,不过王上最常说──只要变强,就没人敢动他半分,只有强者,才能号令天下。」子婴已经可以倒背如流。
她眼底翻滚着汹涌的热浪,似乎更了解他一些了。
「因为他不想再任人宰割了吗?」想到无力还击的他,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一一死去,只能拚命的逃命,累积下来的愤怒和恨意,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
皓月知道她这次真的完了。
今晚真的不该离开璎珞宫半步,不该看见这一幕……
她爱上他了!
爱上这个令人又爱又怕,却又忍不住心疼的男人,无关同情,只是想待在他身边,抚慰他心头的伤口,直到它结疤痊愈,整个人焕然一新,成为真正受万民爱戴的君王,那就是她会来到这里的原因。
只是该怎么做呢?
「姑娘,今晚的事请妳别说出去,王上不会想让妳知道的。」他说。
「我不会说的。」皓月哽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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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条斯理的嚼着御膳,只不过皓月的心思并不在这些御厨精心制做的佳肴上,而是身旁的尊贵男子。
之前总是恨不得不要看到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可是现在感觉变了,态度也跟着不同,不但不再排斥他的接近,有他在身边,心头不禁涌起丝丝甜蜜。她没有谈过恋爱,如果这种感觉就叫恋爱的话,那么她可以确定自己真的爱上他了。
随侍的宫女为琅邪斟了杯酒,他啜了一口,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挑起一道眉毛看她。「妳在看什么?」
皓月小脸绯红,「我哪有。」
「还说没有?妳已经偷看朕好几回了,是不是有话要跟朕说?」他越来越喜欢跟她相处的轻松气氛,因为她不会跟他虚情假意,也不会卖弄风情,总是用最真实的一面来响应自己,他不必费心去猜测她的心意,这是其它人无法给他的感觉。「说吧!不管妳要说什么,朕都赦妳无罪就是了。」
她白他一眼,「我说没有就没有,你这人真的很多疑。」
「朕多疑?」琅邪自嘲的轻笑,「朕要是不多疑,早不知死几次了。」
想到这句话的背后藏着多少心酸和眼泪,皓月喉头紧缩,「你……到现在还有人想杀你吗?」
琅邪撇了下薄唇,「太多了,数也数不清,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历代苍帝,哪个不是树敌无数,就曾有几个是被仇人给暗杀的。不过这种事朕遇过太多了,可不会这么轻易被吓到,哪一个有胆造反,朕就诛他九族。」
「琅邪……」以暴治暴不是好方法,那只会造成两败俱伤。
或许已经有了默契,他知道皓月接下来要说什么,马上打断话头。「朕绝不会跟叛贼妥协!」
皓月只得先把舌尖的话咽回去,明白有些事是急不得的。「我是想问你,待会儿要不要陪我到御花园散步?」
「散步?」他愣了愣。
她差点因为他脸上呆愕的表情而笑场。「不愿意就算了。」
「朕、朕又没说不愿意。」琅邪急急的说。
一个笑声自身后响起。
琅邪带着警告意味的往后头横睨一眼,然后再俊眸发亮的看着她,「好,待会儿朕陪妳到御花园散步。」
「嗯。」皓月努力憋着笑意,夹了块宝香酥鸭放进他的碗中,动作再自然不过了。「快吃吧!」
他怔愣的看着碗半晌,「朕是做了什么好事,妳怎么突然对朕这么好?」这种亲密热络的举动他可是连想都不敢想。
「不吃我夹回去。」她红着脸娇嗔。
「谁说朕不吃?」琅邪赶紧把那块「恩赐」塞进口中,免得飞了。「朕……朕是受宠若惊。」因为塞了满嘴,说话也口齿不清。
噗哧!这回身后的笑声更大了,又怕王上降罪,连忙捂住嘴。
皓月笑得又羞又窘。
好不容易把口中的食物吞下,他清咳一声,「子婴!」
「奴、奴才在。」偷笑的人这下笑不出来了。
琅邪故意沉下俊脸,「这儿不用你们伺候,全都下去吧!」
「奴才遵命。」子婴拚命忍住笑意,朝两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这才退出门外,心中感到无限欣慰。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王上有这么令人发噱的举动,和这么平易近人的态度,也许这位姑娘真能带给他快乐也不一定。
蓦地,他的眼角余光掠过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闪出了璎珞宫。
好像是个小宫女?
子婴努力的想看清楚宫女的面貌,以及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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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负责跑腿的小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飞燕宫。「娘娘!」
坐在妆枱前的菀妃正让贴身的老宫女为她在发髻上插上名贵的步摇,好让王上随时看到自己最美的一面,听见叫嚷,有些不悦。
「是谁这么没规矩?」
身旁的老宫女俯下身子,「娘娘,是翠儿回来了,您不是要她去监视璎珞宫吗?可能是有什么事吧?」
菀妃媚颜一沉,「快叫她进来!」
「是。」老宫女走开,没多久又回来了,身后跟着才刚进宫没多久的小宫女。
「还不过去,娘娘正在等着呢!」
小宫女咽了口唾沫,「娘娘。」
「怎么样了?」
「回娘娘的话,王上这几天确实都待在璎珞宫,刚刚还在和新来的美人一块用膳,两人有说有笑的。」
她气拧了脸,怒极娇斥,「什么?!」
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宫女吓得赶紧跪下。「娘娘恕罪。」
老宫女自然护着自己的主子,在旁边嚼起舌根。「娘娘别气坏身子了,奴婢听说这位新来的美人身分特殊,行径怪异,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王上才会觉得有新鲜感。」
「身分特殊?怎么说?」菀妃正色的问。
「其实外头谣传这位皓月姑娘是神界的天帝派来的使者,据说这回氐宿城久旱不雨,结果她去了之后,竟然能够断言何时会下雨,结果真的连下了三天的大雨,百姓们感激之余,都尊奉她为天女。」基于私心,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老宫女也希望自己的主子成为最受宠的嫔妃,甚至当上王后。
菀妃脸色微变,「天女?」
「是啊!不过奴婢可不信,奴婢看她姿色平平,跟普通姑娘无异,根本不是什么天女,只不过个性怪了点,不爱珠宝华服,也不爱让人伺候,成天无事就只会看书,奴婢还听说……」
「还听说什么,妳快说!」她越听心越凉了。
「听说她还跟王上要求设一个靶场,让她闲暇时可以练习射箭。」老宫女不以为然的说。「一个姑娘家学什么射箭,真是个怪人。」
「王上答应了吗?」
老宫女笑了。「当然没有答应,王上是个很小心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枕边人碰触那些危险的兵器。娘娘,其实像她那样不懂事的姑娘,迟早会惹得王上不高兴,失宠只是早晚的事。」
「可是……我从来不曾见到王上对女人着迷成这样。」菀妃忐忑不安,「马上帮我找个人去请丞相到飞燕宫来一趟,就说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第九章
丞相脸色凝重的踏进御书房内,「微臣参见王上。」
「起来吧!」琅邪没有抬头,沾满艳赤朱砂的笔尖在奏章尾端挥洒出一记苍劲霸气的签名,这才扬睫,凌厉的目光让丞相为之一凛。「有什么事?」
他连忙垂低头颅,「微臣听说王上有意册封皓月姑娘为妃。」
「难道朕不能决定要册立谁为妃吗?」
「臣不敢。」丞相把腰弯得更低,免得触怒龙颜。「只是皓月姑娘来历不明,臣是担心……」
琅邪眸光微瞇,「哦!不知丞相担心什么?」
「微臣听到一些有关皓月姑娘的传言,不知该不该说?」以为只是个小姑娘不足为惧,想不到却成了最大的祸害。
「爱卿今天进宫不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吗?」琅邪一眼就看出端倪。「什么样的传言就说吧!别再故弄玄虚了。」
「微臣惶恐。」他沉吟了片刻,「微臣是听说前阵子王上和皓月姑娘前往氐宿城,当地的百姓亲耳听见皓月姑娘说出何时会天降甘霖,果然预言成真,于是百姓们因此尊奉她为天女,并视如神祇般的崇拜。」
轻哼一声,「原来爱卿是为了这件事,那不过是无知的愚民迷信所致,不能当真,皓月不是天女,她只是朕的女人。」
「王上可还记得两个月前的那天夜里天空出现异象,于是民间便流传了一则预言诗,诗上面说:『日被月蚀、阴将侵阳、下凌上,乃杀君之象。』」只要在王上心中撒下怀疑的种子,一切就好办了。
「够了!」琅邪怒火中烧,「那不过是有人刻意造谣,当初爱卿不是也这般认定,怎么今日突然改口了?」
丞相自然早已想好狡辩的理由。「微臣原本也以为那句预言诗是被有心人士制造出来的,不过自从皓月姑娘出现之后,她不只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挑战王上的权威,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持弓箭意图弒君,这一切都和预言完全吻合,就算她不是天帝派来的使者,也必定和那些企图谋逆的乱党有关。」
「不要再说了!」他将桌案上那迭待批的奏章往地上一扫,「如果皓月真的要杀朕,她有的是机会动手,可是朕到目前还安然无恙,证明爱卿刚才说的话全是无稽之谈!朕打算择日册立她为妃,谁都别想阻拦!」
「王上……」
琅邪寒声低喝,「退下!」
「是,臣告退。」丞相伏低恼恨的五官,快快的离开御书房。
从头到尾都在旁边看着的子婴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怒焰,却只能保持沉默,谨守本分的他,不会仗着自己和王上的关系而干预朝政。
「可恶!」琅邪来回踱步。
什么天女?
简直是荒唐至极!
「子婴,你说他是真的在为朕着想,还是担心菀妃会因此失宠,而动摇到自己的地位?」琅邪掀唇讽问。
子婴没有说话,因为他看得出琅邪不是真的想知道他的想法。
琅邪冷笑两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以为朕看不出来,这些人只会担心自己的官位保不保得住,有谁是真的对朕忠心耿耿?朕坐在这张龙椅上看着他们,却找不出一个能够全然信任、真正无私的臣子,你说可不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