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别再想这些鬼怪邪说了,她再也忍不住厌恶起自己的胆怯天性。是以,虽然身子变得有些一僵然,仅凭房外廊上挂灯施舍进屋的微量光线,她还是一步步摸索著前进,待腹间抵上桌沿,便立即探手找桌上的火褶子。
可「咚」地一声坠物声响起,她知道自己的紧张又坏了事。糟糕,唯一能点火的东西又给掉下桌滚到不知处去了。怎办?她蹲地寻找良久,就是找不著。
站了起来。外头说不定会有家丁点灯留下的火褶子?突生一念,她又摸索著来到房门边,下了门闩,深吸一口气,开门走了出去。
「有的话,应该就搁在栏杆旁吧?」喃言,她一鼓作气地走到猜想的地方,低身寻著,孰料又是「滋」地一声,她头顶的灯灭了,登时她气虚,软了腿,跌坐在地。
有一再有二,无巧不成书,但那也未免太……巧合,莫非真有什麽在戏弄她?
缩在石栏杆边,她因害怕而睁大的眼,速度缓慢地觑著他处,结果她发现,屋外的风虽大,但灭了灯火的却唯有这西厢。
月藏星谧的深夜,胆小若她,居然还敢走出门外?这下,她後悔了,但所幸她离房间并不远,直瞪住几步外的房门,她扶著石栏缓缓站起,跟著踏出一步……
「呼……」
「啊!呜……」耳边乍起一道怪声,兰舫抑不住出声惊喊,然而她的声音不过挤到嘴边,她的嘴巴就让人从後头伸手捣住。「呜呜呜……」她惊慌地挣扎,拼命扭动著身子,直到捣住她嘴巴的人低言。
「嘘,别出声,也别动,我不会伤害你。」
「呜。」声音闷在来人掌中。是凤玉,她认出他的声音,那金石相击之音。
只是他要她别出声、别动是什麽意思?
他捂着她唇的手,有些冰凉,气息喷在她的耳侧,撩动著她细腻的感官,扰得她忐忑不已,未久,想著他突然的出现,和不合宜的举动,她又想出声。「呜嗯……」
然,眼瞪著前方,她的细吟因突然闯进的一抹人影而骤时卡死在喉间。
眺向对厢的屋顶,那里立著一道黑影,月色朦胧,影子看不真切,但依他的动作,他的脸似乎正对著这个方向,只是她和凤玉两人匿在黑暗中,所以他该未发现两人。
屋顶上的……是那无脸鬼吗?兰舫心头一悸,脚又发软,若不是身後的凤玉挺著她,他可能又跌坐在地了。
「你的胆子不大。」凤玉似笑非笑地在她耳畔轻喃。
「呜……」一阵羞窘,她耳根发热。其实说她天性胆小并不全然,她记得是一次惊吓才使她变成如此,而是什麽惊吓经验,她却怎也记不得了,也许也是从那回开始,她总有随时随地被人跟著的感觉,而胆量最多也只有一般人的一半。
想著想著,她的脸更加燥热,於是她挣动,想改变两人不合宜的接触。
「嘘,别出声。」凤玉的怀抱又是一紧,兰舫自然反应地往对边屋顶上一看,那里的人已消失无踪,换成的,是头顶上极其小的骚动。「他在我们上头。」
听他这一说,无法再顾及礼教,她胆怯地缩进他的怀中,眼睛闭起,深怕屋顶上的无睑鬼一个晃身,对著他们飞扑而下……
头顶又传来一声较大的声响。「来了。」只是凤玉低嚷後,那该顺著响声而下的人竟停顿了动作。
屋瓦上,原本想直下屋檐的「他」,盯住不远处的屋脊。
「呵,你倒机警,还能发现我的存在。」自黑暗中现身,仲孙焚雁已等候那无脸鬼良久,微透莹色的夜光下,他俊朗的脸乍现一抹狂戾的笑。
「……」朝天的一对赤角下,那鬼的五官只馀一官,是以瞧不出有任何表情,不过,倒瞧得见他脚步微移。
「不会吧,鬼怕了我这个人不成?」脚步轻盈,如风拂瓦,仲孙焚雁似箭般闪身,转眼已距那鬼数步,他速度极快地探手欲揭开他骇人的「面皮」,只是那鬼将脸一偏,仅让他抓著他的角,「喀」地将角应声折断。
「嗤,是面具。」将削尖的角状物凑上鼻前,一嗅,是木香,他不禁唾了口。
许是惊著,那鬼旋身欲走,只是才走了两三步,左肩即又被仲孙焚雁紧扣。
「肩头这麽小?」他心中陡生一个疑问。
见状,那鬼索性一个折腰,想顺势化了仲孙焚雁的手擒,只是仲孙焚雁的动作更快,他就著手上的著力,往那鬼的肩头霍然下压,人随即腾飞而上,而後稳稳又落站後方的屋瓦上。当他回身之际,已见那鬼不支地趴卧屋瓦,滚了两三滚,就要摔出屋檐。
「这麽差?」仲孙焚雁吭笑,而也在这眨眼时刻,那鬼已抓稳檐边突起的雨槽,扭腰荡下屋檐,他脚点檐下廊柱,借了力,而後转向飞身攀至附近一株庭树上,再回望了仍立於屋顶上的仲孙焚雁一眼,他迅速往黑暗处逸去。
「想逃?怎成!我的百两银。」仲孙焚雁恶眼一眯,跃离屋瓦,纵身追去,觉时唯留风中树叶窸窣的叫嚣附和。
而此时的长廊上,凤玉则仍拥著那被黑影踏柱动作给吓昏的兰舫,他翘首又注意了下头顶情况,在确定人亦或鬼全走光之後,才将兰舫搀进了房间。
他将她安上床榻,而後在床畔坐下,静静凝注著床上人,他的手忍不住拂上她莹莹生辉的细致润颊,那颊虽苍白了点,却未尽失血色,视线落在她不点而绛的小嘴上,他不禁要为这惊人之美赞叹。
虽然只是这麽凝视著她,但这机会他却是期盼了许久。
「兰舫兰舫,美如其名……然我虽倾慕你的美,却更心仪你的善良……只是人太过善良,并无益处,所以少了正常人一半的胆量,对你是好。」不觉,他唇间溢出一句,那话像极他认识她已久,更识得她的心般。
「噫……」耳边听进一些细微声音,眨眨眼,兰舫醒了过来。她一见床边杵了个人影,便立即惊坐起。「吓!鬼……鬼呢。」刚才她只来得及看见一根踢著柱子的鬼腿,然後……然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鬼?」她的额与鬓淌著冷汗,模样虽惊悸,却仍美得出尘,凤玉目不转睛。
「无脸鬼。」说著,她的心又狂跳起来,捣著胸口,就怕心会破胸而出。
盯著她紧张的脸,他不禁笑了。而兰舫不知他为何要笑,所以问:「为……为什么笑?方才的情况很可怕的。」
笑容隐去,反问:「你觉得鬼可怕,还是人可怕?」手搁在床板上,玩著她的裙角。
鬼抑或是人可怕?当然是鬼!鬼的长相就足以吓掉人的三魂七魄,而人……意外发现他圈玩著她裙角的动作,不由得,她心生一股熟悉感,可,却不晓得那感觉从何而来。
所以,黑暗里,她那已能适应光线的眸忍不住直望住凤玉,并发起楞。她是不是曾经见过他,或是……
任由她看著,他继续道:「虽人有形而鬼无形,但变了质的人心,有时却远远比得任何鬼物可怖,那叫作心魔。」
「心魔?」不是,她认为鬼比人更……
「而你的心底就住了一只,你可看得见它?」她细致的裙角自他的指尖脱滑而去,在安静的氛围间引出一声暧昧的窸窣声。
他为什么这麽说?从见他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不断说著令她难以理解的话,在暗示她什么吗?可在这之前她并不识得他这个人呀,纵使现在她也懂他不多。她挪腿将裙角带离他能及的范围,躲过那暧昧。
缩回手,目光落在她微伏的腹肚上,星芒闪烁。「刚刚那是人,且针对你而来。」
「人?」
「手脚高明。」他解释。
「手脚高明的人,你是说他习有武艺?」见他颔首,柳眉瞬时堆起。「你说他针对我,为何?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且从不曾和人争过什么。」要和人结怨,她平日大门不出地,只怕也无机会。
「很多事情不是你说了就算,你能看到的只是一,你能想到的只是二,还有三四五都被藏在人的一张脸下,如果再加上你看到却不愿想的,那……」
「凤……凤公子请别吓我。」
「想吓你的,是那人而不是我。」那「无脸鬼」至多是这目的。「知道吗?逃避,就是你的心魔,它蒙蔽你的心眼,而善良却是导致它只伤你的主要原因。」直视著她,那专注就好似一眨眼就会错过她某一个表情。
「我……不懂你说什麽。」撇开头。「刚刚很谢谢你,我想我已经没事,而外头也应该没有事了,你……」
领会她的意思,他站起:「要我帮你点燃烛火吗?这样你能安心睡一觉。」
「不用了。」不知怎地,他的那句心魔竟在她的心湖漾起一波涟漪,那圈圈的纹路愈泛愈大,几乎要洇过她此刻的理智。
她的心里,真住著什麽吗?
一直盯著凤玉走出门,她下了床榻将门上栓,再回到床上,心仍是不得平静。
第四章
丢了支玉钗,她整个人变得有些郁沉,因为那是她爹留下的唯一遗物,且她视它为命;而多了一个凤玉,她显得不安,因为这个身分成谜的男子,正逐渐渗入她的生活,他不但在控制阔天病情方面嬴得她婆婆的信任,如今更在府里出入自由,因为他是阔天的救命恩人。
一个是出口她幼时「抓周」後便跟了她多年的故物,一个是闯进她世界不过十馀日的陌生男子,可却同等地令她在意。
「少夫人,总管要我来告诉您,库房方面已经准备好了,花厅也来了一些人,是不是可以让他们进里头挑选了?」日过三竿,婢女春花进门准备端走盥洗後的污水,顺道一提。
妆台边,已起身良久的兰舫正对著一本清册浏览,她无比专注,似是想将上头的一字一句都给记下。
原本府中买卖之事皆由申老夫人一手处理,再由管事从旁协助,但自申阔天被送回来之後,申老夫人的精神便从买卖转至照顾独子上,所以兰舫才得以接触买卖。
而知县的诞辰在即,挑选贺礼的人也日益增多,府里连日来忙碌有馀。
「婆婆她……」合上那纪录了府库所有藏物的本子。
「在客房帮少爷用膳。」捧起有些重量的水盆,春花动作僵窒了下,她下意识瞪著自己的肩处,露出疼痛的表情。
「好,那你帮我告诉管事,替我开了库房隔壁的厢房,我就在那里,库房里若有事,可以到隔壁问我。」回望住那已经走到门边的人,兰舫不经意觑进她似有妨碍的细小动作。「春花,你的肩膀是不是不舒服,这几天总见你攒眉。」
脚下一顿,迟疑一会儿才应道:「我的肩膀没事,大概是忙过了头,挺酸疼。」
「这几天府里忙,辛苦大家了。」虽然她还不熟悉府里的买卖,但有管事帮忙,她还自认能尽上一点绵薄之力。很矛盾地,她居然到此时才觉得自己属於申府,属於这大宅子的一部分。「要是受不住,我让管事找个大夫帮你看看,再过几天,等忙过了,应该就有时间休息了。」
又楞了一会,转过身,福身。「谢少夫人。」
「府里的大小都是一体,哪个病哪个伤都是不好。」说著,并回过头整理著一些杂物,是以没瞧见春花出门前露出的迟疑神情。
而在半刻钟之後,兰舫才出了房门,她往府库方向走,行至半途,却遇上远远从东厢走来的初音和仲孙焚雁,他俩似乎又在争论著什麽……嗯,其实说争论并不妥,因为急躁总只有一方。
「这屋子的人复杂得很,待久是麻烦,你走是不走?」初音闲定地缓步著,而暴劣成性的仲孙焚雁则跟在她身边,口气不佳地吼著。
「我要再待一阵子。」脚尖轻踢,神态惬意。
「一阵子?呵!你以为这里的人不赶我们,我们就不会有事,不,该说你就不会有事。」
「我,有什么事?」
「你?」呿!难道还得等到更有事发生才成?这几天总瞧见她在发呆,且是对著一名名叫凤玉的男人发呆,不知怎地,他就是觉得那姓凤的男人有点古怪。再则,就是那戴面具的贼。「你不知道这里有贼出没?」那一晚他只断了她面具的一角,但人并未逮著,因为她对这府宅附近的环境熟悉过他,所以让她逃了,可恨!
「贼非干我事。」
「那么什麽才干你的事,那个穿丧服的男人吗?!」白衣为丧,平常人多忌穿的,但那男人却像嗜白如命。
「丧服?」
「姓凤名玉的家伙。」终於,他拉住她,因为他厌极她将他当作空气的态度。
黑棱棱的眸终於望向他,并在他眼中看见一抹妒火。「你……」
「我怎样,」拳头敛力,只要一想起她全部的注意力全搁在那姓凤的身上,他就抑制不住怒火中烧。
盯著他许久,头一回,他的情绪影响了她,她解释道:「我确是在等他,我等他……」话未竟,她发现迎面走来的殷兰舫。「兰姐姐。」
「你俩早晨好。」嘴上笑著,但眼却忍不住瞅著仲孙焚雁,因为他的表情就似要吞了人,吞了打扰他们的她。
「兰姐姐忙吗?」看她手上带了本颇厚的本子,然而抬起眼,她又往兰舫身後瞧,意料之外,那凤玉并未跟著。
「花厅来了人,我要赶去库房帮忙-我……就不多聊了。」或许她可以多寒暄几句,但恐怕有人不允许,她又偷觑了仲孙焚雁一眼。
微略失望。「喔,那初音不碍著兰姐姐了。」瞧兰舫欠了个身,带著微笑走了几步,忍不住,她还是唤了:「兰姐姐,我觉得你最好别太接近那凤……啊!」
「又是凤?」仲孙焚雁粗鲁地扯住初音的手,他眼里只差没喷火。
「放开我。」被他拉著走,根本来不及将话说完,她是要提醒兰舫一件重要的事,要不她和腹中胎儿恐怕会有危险。只是跟前这个……要说她没有脾气,她现在可气著的。「快放开我,你这样实在太幼稚了。」
头也不回。「说我幼稚,那你又是怎地?年纪不过十二、三,装老成?呵,真笑话。以後一定没人疼,没人保护!」
拧眉。「我不需要人疼,也不要人保护。」她会照顾自己,就如同十方恩师说的:初音生来有苍天保佑。她相信只要不作恶,老天就会庇佑每一个人。
反过来说,她根本也不需要这样一个跟傲无理、凶残成性的保护者,纵使恩师千叮属万交代要她和他平心静气一齐结伴修行。
「你需要!」只要她一天不似平常人般「正常」,她就需要他的保护,无论她愿不愿意!他索性将她拉至胳膊下,紧紧地缠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