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申家的事业,就扎基在古玩买卖上,这根本不扎实,其他的买卖也就无以维生。
「是。」兰舫福了个身,怀著忧郁默默往内院里去。
「还有,今年中秋,天儿也许会回来,你准备著。」等人快走出大厅,又听到老声自後头传来。
中秋?
在内院里顿足,兰舫美如精玉的脸庞乍现一丝光彩。娘说阔天中秋可能会回来,那麽,就再过几天就能见著他了。自他到江南做买卖,前後也已过了三个多月,她……是真的想他。
平日婆婆不许她抛头露面,是以她就跟一般女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多跟著婆婆到寺里参佛。在嫁作申家媳妇之前,她多少还可以跟著世袭玉匠的爹外出做玉饰生意的,而今却已人事全非。
不过幸好她还有夫君,他就像她的夭,晴有他为她遮阳,阴有他为她遮雨……
翘首望住天井外的一片蓝天,她的心情也跟著清朗许多。
***
而时近正午,申府里面还忙著,外头却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模样相当年轻,牵著马背著细软,衣裳沾了点风沙,显然来自外地。
「到了,我去叫人。」一身藏青发色如墨,身後背著把刀的青年对著身旁的少女说,他修长但锻练精实的身躯就要往门前的阶上踏。
「等等。」少女喊住。她掠过他,人站到申府高耸的大门前,凝脂般的手掀起席帽上的紫罗巾,檀黑的眸仰望著门上以金漆书写著「申府」的匾额,良久未再说话。
青年立於她身旁,微略浮躁地问了:「又有什麽不对了?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可以休息的地方,却不进门。」他似乎对少女有著诸多不满,只是少女人沉著,丝毫不受影响,而且似乎也习惯了青年的脾气。
此评,她乾脆摘下了宽席帽,乌亮的发瀑顿时飞泄而下,惹得青年不禁伸手想去触摸那一整片的柔软。
「听。」她向前一步,离开他能抚触的范围,视线始终专注於匾额,耳边却没聆进半点该有的声响。
「听什么?」失去目标,青年的手握成拳,他运劲,好似恨不得将掌中的残馀空气碎尸万断。
「玄鸟。」匾额後头有个玄鸟巢,这个时候雏鸟应该开始化羽的。在匾额边缘,她瞧见一小角的涎土窝,那色泽该是不出两三年的新巢。
「鸟?」青年嗤了一声,须臾,唇边乍现一抹邪笑。「有鸟吗?那我去抓下来给你。」说完,他脚下一蹬,身子轻快地就上了檐底,他手挂著梁木,脚踏著申府的匾额,样子极为轻佻。
「别摘!」只是当她想阻止,瓜儿般大的鸟巢却早被抓在掌中,人更跃到了她的面前。「你?」弯月般的眉浮现一丝不悦,只是那不悦却让青年更加得意。
他藏著暴戾的眉宇,因得意而显得张狂,着实惹人厌,因此少女冷了脸,看住他手上的鸟巢却不看他的脸,纵使除去劣质的他确实长得气宇昂藏。
「看我!」他恶劣地命令。
原本少话的少女更是不说话,仅是凝视著鸟巢,同时,她也意外在鸟巢边缘发现诡异的红渍。「巢给我。」伸手向他,神情不安。
「我说,看著我!」巢藏到背後,另一手抓住她的臂膀。他什麽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忍受被人故意漠视,尤其是她。
「给我,那里头……」执意不看他,即使手臂抓得痛死了。
僵持半天,低头瞪著个头只到他胸前的人,笑了开来。「好,我把巢给你。」
说完当真将巢递到她面前。
半安了心,她探手想接过鸟巢,孰料青年瞬间将鸟巢高举,诡谲的笑容再度张扬。「你不是要看鸟巢里头有什麽吗?!我帮你。」他手臂一挥,竟把鸟巢砸往一边的墙壁,啪喳一声,应声碎了一地。
「你……」终於看向他,只是眼神是冷然的,那种冷足以浇熄青年烧炽的戏弄情绪,不禁,他的笑容也跟著消失,并发起呆。
使劲挣开他的掌握,少女急步走向墙边,下意识,她原本想蹲身拾起鸟巢碎片,只是当她望进地上散落的物体时,竟不觉拳紧右手,手抵著心,想抑制那倏时窜上来的反呕感。
果然是这样,这……是恶兆啊,审视著地上散落著的几块玄鸟乾尸,她在心底大叹不妙。
发现少女瘦小的身子开始轻微摇摆,青年跨步将她揽进胸怀,深怕下一刻她就会倒地不起。
「吉鸟摔死……」这究竟怎麽?没理会他护卫似的举动,她缓缓张开右手掌,那掌心的莲形胎记开始犯著微微的刺痛,情况一如幼时。难道,这就如十方恩师所言……是她的天职,一有涂炭天下生灵的异状出现,她的心就会开始忐忑不安。
只是时至今日,她虽在发现异状後能隐约感受,可,却还是不能确切预料出事情的走向并加以防止。她的能力似乎还是不够啊!莫怪乎恩师要她周游各地,和大地同作修行。
「怎好几次都这样,这究竟是怎麽搞的?是不是和十方老秃驴有关,什麽狗屁倒灶荔枝花生……如果是,我马上就带你到雷鸣寺,让他替你除去手上的东西,然後再扭掉他的头。」青年眼中狂烧著两簇恶火,心中对此次无目的、也无止期的旅程更生鄙夷。
「你……」好久,她搁下手掌说道。
「怎麽?还想吐?」他抓得她很紧。
吐了口长气,她淡然道:「放开,好疼。」
「疼?」这才松开臂围,看著她站离他一步,两眼始终看著地面,毫无意思将她的目光留给他。
「对,每次都疼,你……从没痛过麽?」还是看著地面,嗯……该说是盯著他的脚掌。
从小至今,她的话从没多过,且每回开口,字更是寥寥可数,但他已经习惯,所以对她,他已经练就「断章取义」的特异能力。「哈,自小没人敢打我,只有我打人的分,即便是我那叱咤武林的爹,所以,痛的滋味我从未尝过。」表情多么不可一世,恍若天下就在他的掌握。
「你打人,人会痛,君子当以德服众,学武也有武德。」难得说出一堆字,但那总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例如被他气著。
「武德?那是什么玩意儿?」掏掏耳,轻蔑的语气宛若聆进一声蚊叫。
终於抬眼瞅向他,樱色的唇瓣哂笑。「学武不修武德,终会变样。」
「变样?变什麽样?」不认为她会说出任何能让他心服的东西,他静待著,只是等到的却是一记迅雷不及掩耳的脚踩。
他闷声一哼,等伸手想逮人的时候,少女已经灵巧地闪过身,自怀中取出一方帕子,蹲身开始处理地上的鸟尸和鸟巢碎片,准备一会儿进府後,找块安静的小角落葬了。
「武人不修武德,终会成害。」背对他喃言。
害?她说他终有一天会成害?这口吻就跟他爹一样,呵!真可笑。盯著她背影,尽量不让这话往心里去,但最後仍是忍不住觉得有点怆然,因为说话的人是她。
只是,他天生就是如此,要他改变,乾脆要他去死,所以最後他还是只让那不对劲的感觉占据他心底一瞬,随即甩甩头将之抛诸脑後。
「请问……两位是?」而就在两人闹脾气的同时,府宅里头来了人,他走了出来,模样是管事打扮。
青年一派不想塔理的模样,唯待少女收拾好一地狼籍,起身掠过他,才回应了申家管事。「大叔好,我叫谈初音,来自江州,家父谈问侠和贵府有往来,这是引进手书。」递出手书,她笑容可掬,嗓音舒缓,清丽的模样让人望之通体舒畅,像饮了质佳的泉水般。
「呿。」借住就借住,哪来这麽多虚伪的客套,还对一个老头说了那麽多字,真是奢侈!二十馀个字倒不如拿来说喜欢他,青年双臂抱胸,仍是踞傲。
他特立的行为,自然引来管事的侧目。「那么这位?」瞧他背了把刀,很是吓人。
「我家大哥,无礼,可以不必理。」
听了,青年横眉直竖。「我叫仲孙焚雁,不同姓,哪是你家的谁?」
「了解,那麽两位请跟我进来。」虽然青年有些古怪,但少女谦让有礼,且有手书引荐,看来该不会有差池。仲孙焚雁的吼叫尚未完结,管事就已背过身往宅里走,而谈初音自然是跟了过去,留下一人站在原地。
他想著谈初音说的话,又想著管事的态度,忍不住他躁烈的脾气又起,心火直烧脑子。
「该死的老头!」除了恶咒,在跨进申家大们的同时,他更反掌在墨色的厚重门板上留下一枚掌印,深刻的。
第二章
数天後,申府的库房里--
「这里的古董,少说也有数千件,不过也奇怪,城里最近嚣张的飞贼,怎麽不打我们这里的主意,那回只过门不入?」一道男音说著。
「那是因为我们的古董每件都不小,要偷可会累死的。」一道女音细笑。
「是这样吗?嗯……有没有听说过愈古老的东西愈容易聚集一些咱们人看不到的玩意儿?我觉得那飞贼是因为这样才不敢偷。」眼溜著四周。「瞧瞧,这库子的最深处,那道门,你该没进去过吧?我想连老夫人都忌讳的地方,秽气一定最重。」
他望住库子最里处,那道厚重却神秘的实木门说著。
也看向同处,可因为胆小又立即缩回视线。「你别乱说话,库子里的宝物还得卖人耶。」斥责一声,寒毛也给说得立起来了。
「啧啧啧,瞧你胆小的。不过说真的,我在府里工作也有十数年,光这库子发生的怪事就不少,有些听其他人说,而我自己则碰上过一件。你……曾不曾在经过这里的时候,听见里头有人喊你,可是当时库们却是锁著的,里面压根无人,」
「唉呀!」双手搞耳,唉嚎一声。「你别再胡诌了,再说我要告诉少夫人治治你了!」
「钦,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等你遇上就会相……」少夫人?一听这称谓,家丁终於收了口,他和一直和地闲聊著的婢女不约而同望向一旁。
那里,兰舫正垂头沉思著。
八月十五?明日就是十五,她的心,几乎都悬在那流动缓慢的时间上了。
每回只要阔天一出门做买卖,她的日子就像弹著重复的调子,一次又一次,一日复一日,数著花开,也数著叶落,不仅千篇一律,更缓如度年。
日里、夜里的等待,似乎只为他的归来,然而在未将他的容颜复习仔细,他便又离去。既作商人妇,她自然得习惯这样的日子,只是她的心,却仍克制不住地暗暗说思念啊!
「少……少夫人,库子里的东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奴才去回报老夫人?」
身後,那家丁问了,而兰舫也才从沉思里醒来,她不禁要失笑於自己这看似闺怨的举动,以前的她从不会像这样的。
停下手边清理一顶铜制兜鍪的工作,她朝他颔首。「好,你去吧。」库子里的东西为数众多,幸好有专人打点,要不这几天的清理也没法完成上一半。回过头,她继续擦著头盔上的纹理。只是盯著头盔,她突发一想,旋即喊了:「等等。」叫住正要出门的人。
「少夫人还有什麽吩咐?」申府的下人对她均敬爱有加,因为出身市井的她不似申老夫人一般严肃,也没有富家子弟的骄气。
「我看由我去吧,你留在这里将剩下的部分整理好。」其实她心里一直惦著一件事,但碍於婆婆对她的态度,所以一直没给提出。
留下家丁,她出了府库,人在申府阔气的大庭园里转,直往大厅的方向走。在经过银桂树花飘香的那一段长廊,她忍不住驻足。
她那位於城郊的家,也长了株上百年的桂树,可却在她爹仙逝同年,因虫害而病死了。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传说,月中有棵高大壮实的桂花树,每年中秋都开满了细密的桂花,汉朝有个叫做吴刚的人,因为学仙时犯了道规,所以被谛官到月里找桂,且得等到桂树被砍倒才能赦免其罪。於是,吴刚每天都相当勤勉地砍树,可奇怪的是,那桂树不论他如何地砍,都能即创即合。而有一天,气愤的吴刚又去伐桂,因为使力过猛,所以把桂子纷纷震落了人间……
拾起一撮别名「九里香」的桂花,闭上眼,她将兼有清浓两味的芬芳吸入鼻,让那香甜的滋味充满她的胸臆,香味随著吸吐散至全身,此刻的她就好像和桂香融合为了她体内有著它,而它拥著她,那感觉就彷佛她的亲人就伴在身侧。
窸窣!
「吓!谁?」只是桂树丛中突兀的一道怪响,却打断了她自娱般的想念,让她吓掉了手中的桂花朵,那点点黄白飘落地面,湮进成片的花毯中,瞬间不见踪迹。
她凝气看著桂树,以为树後藏著人,但仔细一探,这廊上除了她以外,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遑论树后有人了。是风吧!自从被黑影吓著的那一夜开始,她就变得比往常更易感、更胆怯,有时几乎要以为随时随地有人跟著她了。
不……不该胡思乱想,再这麽胆小,阔天会不理她的。努力克服著弱点,迥身急步离开长廊,来到大厅,只是那里却没有人。
她再折进花厅,才要踏入,埋头就传来人声。「……多谢申奶奶,那麽我们就厚颜继续叨扰了。」那是舒缓的少女嗓音。
里头有人,是以兰舫先在门外候著,原想他们应该会再多聊一会儿,怎知话声落下未久,两名男女竟走了出来。
一个是慈眉善目的清丽少女,一个是眉间带凶气的青年,少女看来不出十二、三,青年该也不过弱冠。几天前她知有人来访且借住在府里,应该就是他们吧!兰舫朝他俩微笑颔首。
只是本欲离去的少女见著她,却停下了脚步,她望著她,唇间的笑意骤时逸去,徒留一脸分辨不清是喜是忧的神情。「姐姐您?」少女主动开口询问。
「我是申家的媳妇,你们是前几天住进来的客人吗?听说来自江州。」江州……离阔天此番南下做买卖的常州很近。
「我叫谈初音,来自江州,您……嫁入申家多久了?」她细细端详著兰舫的脸蛋,在那玉雕似的五官上,她似乎寻著什麽。
「我……」很少有人这麽问,尤其才见第一面,又仅是个幼小的少女,但……仔细观察,这少女比起一般同龄者,远远沉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