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兰舫,你到底在做什麽,竟呆到对著没穿衣的他……傻笑?背过身,捂起脸,只差没用力捏坏了那充斥著锻铁高热的脸颊。
怎麽会这麽巧?她半夜到溪边想净身,他居然也跟著来,呃,不是!他肯定比她早一步,因为他身上的衣物已经……
天!她又想什麽了?眉心紧皱,暗嚷著羞窘,兰舫就这么蹲著一动也不敢动。
好半晌,直到一阵凉风吹来,她哆嗦,并低头望住。
衣服?意识到自己的困状,她急忙拾起搁在一边的裙装,并极尽轻柔地先随意披覆上,下一刻,更开始蹑手蹑脚地想离开草丛,离开这让人窘迫的场面。只是,等她吁气庆幸没被发现,且踏上小径想往木屋方向奔之际,那来不及穿鞋的脚却不幸地被一颗石块绊了去。
「啊!」她应声扑到,手掌搭住地面,微小的石子不留情地扎她的手脚,惹来她抽气不断。她翻过身,跟著敏感地往小溪方向看,寂静的结果尚且让她松口气。
她呼痛的声音已经忍到最小了,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咬牙,将掌心一颗尖锐的碎石挑去,并睇住那渗血的伤口。呼呼!不痛不痛!回去再上药,忍忍!
「呃。」心头急,欲爬起,可不知怎地,腹间竟忽来一阵疼痛。刚刚她该没摔得太重才是呀?怎会?她抚著肚,疑惑著。只是下一刻那股疼痛却又强袭而来,这回她终於受不住,呜地一声捧腹倒地。
怎麽会这样?偏偏在这个时候……
「呃呀……」好痛!又是一阵,这是拆骨撕肉的疼痛呀。才眨眼,她的脸庞已转成青白,全身更被冷汗浸湿。
一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这似乎不是正常的痛,那痛,既强烈且毫无脉络可循,它毫无因由,更莫名地令人心乱,就好似它一直潜伏著,高兴何时来就何时来。然,无法怀疑地,它几乎是宣告胎儿即将不保的恶兆,她知道!只是怎会如此?她虽不想让这想法征服,但却仍身不由己。
因为就自知,她的身体并不曾受过任何足以构成这情状的伤害呀,她的孩子真保不住了吗?抑著痛楚,她咬破了唇。
可是不,她不想失去这胎儿,虽他在她身子里才几个月,但那感情却是任何事物所无法比拟。
「呜……」强痛波涌,她曲身抱住肚腹,并克尽理智忍住想翻滚的欲望,只为不想再让腹间的胎儿再承受一丝震动。孩子呀孩子,别走,娘还想见著你,不会甘心,不会甘心……谁来救她?凤玉……凤玉……
豆大的冷汗积蓄在她额间,须臾汇成流,奔过她的眼睑,流窜过乾涩的瞳仁造成刺激的痛觉,可那刺痛之於腹痛,却只是一於百千。老天,她……是不是快死了阿?谁来救救她,救救孩子?凤玉,凤玉呀!半闭著眼,心里只是低唤著那唯一的名,此时的她居然觉得这夜突然好黑、好冷……
然而正当她就要昏厥之际,一阵匆促的脚步声身在身边响起。
勉强睁眼,睇进那道羊脂白的身影,她的心就好似落进一道厚实的网中,有种被紧紧保护的安心。不,该说是占领她已久的胆怯、不安,都已在霎时间消失,因为他……真听得到她。
「你……」气息奄奄。
「别说话。」那若雕凿的脸庞,早已因纷杂的情绪而显得扭曲,怀抱起几乎痛到断气的兰舫,顿时,月色苍白的树林间,只见一道焦心如焚的身影疾奔。
偎在凤玉宽阔的胸膛前,兰舫将耳贴近他的心窝聆听著,而脑海则将他与那青年的面容合而为一。为此,她泛紫的唇间出现一抹笑意。「你……是不是一直都看著我,从不曾离开过?」抓著他沐浴後湿凉的衣襟,虚弱地问。
其实,她早识得他的,只是那段有他的记忆,不知被谁偷了去。白凤玉出现之後,兰舫便一直不敢承认这种既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因为如此深刻隽永的感受,是已为人妻的她所无法面对、进而探问的。
低下头,瞅住那张死白的绝美容颜,凤玉只是紧抿著唇没回应,而脚下亦不敢稍停。
等他将她带进屋内,安置到床铺上,她人早已陷入昏迷。
***
好安静……她,是不是死了?
再张开眼,兰舫有种全身筋骨被拆散再重组的感觉,她的气力全无,哪怕只是掀掀眼帘,都能使她昏眩难耐。
手缓缓移上肚皮,感受著那隆起,孩子……还在。而那里,也不再似先前那麽痛,虽然仍可知晓那疼意犹包裹在里头,像道温温的火苗,只伺机勃发。
但,凤玉他肯定又做了极大的努力了,像先前那般。
睇著桌上飘摇的烛火,鼻间嗅进淡淡的血腥,兰舫恍惚地寻找味觉的来源,半晌,她摸上自己的唇角,更在抬手之际,发现手指上的丝微红液。很清楚地,她知道那不是她吐的血,是另外一人的。
我的气,亦是我的魂,我的血,亦是我的魄,我将一半的气与血渡之於你,愿你能从此似个常人,远离灾噩……
脑中迥荡起一道呢喃。「气与……血?」口腔中不散的腥甜,迫使她心头狂颤。
凤玉呢?倘若她现在暂时稳定,那麽他呢?那回在马车上,状况不如这回糟,他便已精疲力竭,那麽这次……
拧了心,她不顾身子的虚弱,仅凭一股冲动,在无人扶持的状态走下了床榻。
房间虽小,可光就走出门,於她却是吃力至极。她一走步,便需一停步,人出了房门到大厅,汗已涔涔。
走到凤玉的房门口,抬手轻敲。「你……在吗?」对著里头喊,可却无人应,推门进房,她确定凤玉不在里头。
去哪儿了?她倚著门,擦去颈间凉透的汗水,再瞥了眼只关一半的大门。在外头吗?心念一至,她就要出门,耳畔却捕捉到一丝细响。
嗡嗡……
那是?屋外喧扰的虫鸣依旧,可她却分辨得出混杂其中的一点杂音,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特殊声响。有人正使用著将玉器抛光的砂轮机。
脚步轻移,她反应地跟著那道深夜不断的琢磨声来到屋後的工作坊,这时的坊里透著烛光,而室内泥色的墙面则映著一道不时晃动的黑影。
是他吗?并不知道他也拥有制玉的本事,因为没听他提起。
跨过脚下一弯从工作坊泻出的污水,她如履记忆他行至屋旁。以前,她也常在夜里替劳事中的爹送果腹消夜的。
偎上门边,她看见凤玉坐在一部砂轮机前,侧对著门,正对著机械添加水及解玉砂,而一块通体润白的玉胎把持在他熟练的手中,来回穿梭机械,且一回比一回褪去朴实外表,愈见晶亮。
他的确会,且技巧极度高明,由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可知。不知怎地,她并不太意外,就好像这她早就知晓。
昔日的记忆开始回笼,眨眨朦胧的眼,她偏开视线,慢慢注意坊内的陈设,当她望住那部置於屋中的老旧砂轮机,和屋角摆著一大一小的泥烧缸时,她有的是一股如同重游故居的温馨,而当她的目光飘向一旁桌上安放著的钳子、管钻、桯钻等琢玉工具时,她也只是感触良多,可当她瞧进凤玉身後一块小几上的某些物品时,却不得不愕然。
那是?瞠大眼眸,心头彷佛被什麽撞击,狂抽一下。因为那小几上,披挂著的是一块以棉布裁成的手巾,巾角上绣著一朵鲜活的山茶,山茶的粉绛早褪了色,且上头还染了一层污黄的汗渍。
为何……为何这里会有这东西?那手巾是她特地替年迈的爹缝制的,布还是她向市集里卖布的大婶挑来,当时她爹还笑她不会取样,居然送个大男人这麽样一条秀气的手巾,更嚷著不用。
可这手巾,於今也该伴著他爹长眠地下了呀!
赫然,虚弱的她身子一颠,差点昏去,只是事情未厘清,她怎可倒下?抓著门框,她睇向正琢玉的人,想厘清疑问,然而就在她抬眼之际--
「赫!」她又是倒抽口气,手掩住口,两眼更在瞬间水蒙。
此刻,她望住的已不单单是凤玉的身影,而是两道交叠的人影,一道是凤玉,一道是她爹,她死去两年多的爹。摇曳的烛光中,神情专注的他们不停地做著制玉动作,倘若一人加砂,那麽另一人就倒水,假使一人将玉抛光,那麽一人就拿钻将玉凿孔……他们看似丝毫不受对方影响,可却更像相辅相成,两体却同心。
同心……两体?呵不,不是,因为墙上只映出一道影子,所以他们其中一人应该是……
天,为何她好像见过这场景,而且除了强烈的惊愕外,她的心更是克制不住地要为这场景剧痛起来。她曾因见过这场面而心痛吗?
在林子中,她的记忆只能说醒了一些,而现在……
往後踉跄半步,掩身至门的一旁,手抑著胸,闭上眼,此刻她的心跳声如乱劈的雷,喘气声则如失了的的矢,咻咻地狂响。好久好久,等她吞去唾沫,睁开眼,努力平定思绪想看清眼前……
「赫!」一声恍若就在耳边的抽气声,让她再度乱脱了序。
兰舫屏住呼吸,徐缓地偏过头一望,发现抽气声由另一人而来,就在她刚刚还站著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人替上,而那人也正瞪大眼珠望住坊内的景象,嘴儿微开,面容死白,就宛如前一刻的她。只是这人……
仔细凝住身旁这人,兰舫心头又像被雷极般猛然一颤,因为那张浸染在室内透出的光线下的面孔,压根就是她由自己!那唇、那眸、那发辫、那揪在心口上的手、那犹如病榻多时的模样,天!她和她的唯一差别,不过只是她比自己年轻一些。
木然地盯住身旁的自己,兰舫是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年轻的她忽地软腿。「啊!小心!」下意识地,她竟伸手想扶她,因为她看起来比她要虚弱太多。不过可想而知,她伸出的手只捞到一道燠热的空气。
空悬著手,她只能眼睁睁看著跌坐地面的自己,毫没顾虑地面的泥污,迳自错愕地挣扎退去,而退了几步之距,接著摇摇晃晃地爬起,更则像掉了魂地往屋後的树林方向狂奔而去。
而眺著那消失在黑暗里的仓皇背影,兰舫先是怔然,等她回想起那张因惊吓而僵白的面容,心中才感受到极大的撼动。
她浑噩地回望住迤逦著光线的门口,脚下往後缓退,而嘴里不断细吟:
「不,不行,不可以,你不可以害怕,至少那时不行呀……」蓦然旋过身,她捧著又开始微疼的腹肚,亦往树林里飞奔。
***
记忆川流过她的脑海,替她带来无数不可承受的惊骇,同时也带来无法言喻的冲击。
适才的一切,就像一根坚实的合抱之木,狠狠地撞响了她沉睡已久的记忆之钟,而现在,她终於明白,原来前几日遇上的怪状,竟全是她的过往呀!
在她的幼时、她的年少岁月、她的豆蔻年华皆有著某人的参与,因为有他,所以她的生活才得以镶嵌上喜怒哀乐,可她却将他给遗忘了,不仅仅遗忘,而是只要有他的记忆全都消失无影!
只是为什麽?为何她会忘记?为何她会弄丢了那些令她动容、令她哭笑的一切?
在昏暗的树林里,兰舫急奔著,却不知道自己正追著什麽,只能循著映透银光的小径努力地奔,拼命地奔,莫非她……是想追回她的记忆吗?脚步声杂响,她的脑儿也轰乱,方才的那个自己,跑到哪里去了?
等出了树林,在溪前站定,兰舫犹是没追上自己的背影,她举头望了下已挂中天的寒月,呼吸急促到几乎要断去。
「在哪里?呼呼……在哪里?你不该怕他的呀!即使他……他不是……」捧著因剧烈动作而越发疼痛的肚,她四下张望,心更揪成一团。
「啊--」然而就在这时,溪的下游传来一声使人心慌的凄厉叫声,叫声在树林中迥荡,惊飞了许多夜鸟。兰舫听了,毫不多想地便往声音来源跑去。
足足半刻钟里,怀著身孕的她跑过了两拱小丘,绕过了一道溪弯,最後她在一处落差极大的陡坡上停步。
人呢?该不会夜里看不见路,摔到下头去了吧?由上头瞧不清陡坡下的事物,於是她沿著坡旁一道粗糙的石阶下行。这石阶是她爹暇馀时铺上的,脚下踏的仍旧坚固,但她心里明白,实际上这阶梯早失修,如今已是残破。那麽,她现在是不是正履著逝去时光的轨迹呢?
来到陡坡下,她寻著任何会动的事物,而最後真让她寻到两条人影,只是其一已倒地,而另外一个,则紧紧搂著她。
因为树影遮去了他俩大部的形影,是以兰舫缓步趋前,而等她睇清两人的面容,心亦跟著揪了。那躺著是她自己,而搂著她的……是凤玉。
「我早知道你看了会害怕,所以一直没对你说。」凤玉一脸憔悴,低著头,只心痛对著昏迷的人儿说。
恍如作第三人的兰舫,不禁悄悄掩嘴,唯恐发出任何心痛的声响,惊动了他们。
静默片刻,凤玉又开口:「如果我不是那麽自私,妄想帮著你爹多制些失传玉器,然後将你留在身边,今日也不会让你看见我的模样,而你……也不会害怕地逃了。」脸上难掩极度的痛楚,他拂开怀中人散落在颊畔的发丝,手指擦去她额上沾著泥,可她却已死白如尸。
她死了吗?望著凤玉怀中的她,兰舫唯有心惊,而更在发现她身下淌了一地的殷红後,眩然欲倒。
原来,她是从陡坡上摔了下来,跌破脑袋。兰舫抖颤著手,摸上自己後脑勺上那块生不出发的旧伤。但是……如果当时她便已死去,那麽她现在又为何会站在这里?虽她命犯空亡,一生意外不断注定早夭,可她现在不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我……」
忍不住,她出声,可凤玉却恍若未闻,眼前,他只是徐徐地低下苍白的脸,脸厮磨著那张丽容,并低语:「於今,我只能这麽做了。」
他想做什麽?呆里住他,眼见他毫不犹豫地拔下她发上那支白玉凤钗,然後以钗划开自己的手腕肉。
「赫!」兰舫虽被骇著,可她却无法合上眼。她深知那痛楚,可却不见他皱眉。
将汩汩流出来的血喂进怀中人儿的嘴里。「我的气,亦是我的魂,我的血,亦是我的魄,我将一半的气与血渡之於你,愿你能从此似个常人,远离灾噩,远离鬼魅,远离我……我带去你有我的记忆,我带去你一半的胆力,胆怯的你,将会避开一切会损及你的事物,避开邪魅,甚至……避开我,远远地……」他铿锵的馀音,和入夜风中,须臾,随著风钻进兰舫无法看信的耳中。